祭祀的儀式大同小異,北晉勤勉的君主孤傲隱忍,甚少將心緒外露,彷彿再多的苦難和失去,不過是積壓在心上的負荷,他能承受,無須道出,任旁人指指點點。
祭壇上除了幾樣逝者的遺物,扎眼的還有一盞引魂燈,它自盛京法華寺地宮取出,不曾派上絲毫用場便草草地擱置此地,成了北晉皇帝心中又一樣難掩的痛楚。
因了這盞燈,他連保護心愛之人最後的機會也失去,從此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該恨誰呢,一步一步被人被己推着走,母親早已死於多年前的地宮之中,只是父親從來不肯告訴他,讓他揪着一顆困頓之心,在復國的路上隱忍獨行,將最後一絲希望寄託於引魂燈。
如今真相大白,引魂燈之說,只是騙局。母親已死,招魂幡從未靈驗。丫丫已死,他連引魂燈也放棄,從哪裡去找她的半點血脈一絲氣息?
地宮內無人敢出聲,留韓曄一人獨自悼念,悼念逝去時光,祭奠一生所愛。
祭祀的儀式很快結束,韓曄來的快去的也快,連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曾有,即轉身離去。似乎再呆得久一些,他會與逝者的亡魂撞在一處,生死兩茫茫,他抓不住他們,索性不再去看。
待出了地宮,地宮之門隨即重重掩上、落鎖,韓曄在重重的掩門聲中回頭,石制的佛塔落了灰,將他此生所有的親人、愛人壓在地宮之下。喪父、喪母、喪妻、喪弟,鰥寡孤獨的滋味他一人揹負。
聽聞陛下在法華寺設了祭,羣臣諸如謝炎、杜皓宇等來得遲了,皆靜候於地宮之外,見韓曄出來,少不得要說些節哀順變的話。
然而,北晉君臣自苦難中互相扶持至今,失去的本已不可勝數,容不得他們將太多哀思寄託於逝者。雖已立國,但治國之路漫漫,沿途多少艱難險阻,君臣高瞻遠矚自然要細細謀劃。
離了法華寺回到皇宮不多時,以輔政功臣身份位列三公之首的謝炎奏道:“陛下,有句話臣尋思良久,不可不言。西秦雖爲昔日古晉國亂臣賊子,君氏乃篡位而得的帝位,然今時不同往日,西秦畢竟是三國之首,兵力國力皆強盛不可撼動,我晉國若想立足九州,是否應該結交西秦,爲我晉國大業謀得一線生機?”
大元帥杜皓宇附議道:“謝大人所言極是。臣聽聞西秦皇帝大婚之時,東興已派了使臣前去恭賀,看來是有意結交的意思。據傳西秦新冊立的皇后出身滎陽白家,是西秦獨臂元帥白嶽之女。若是論起出身,那位皇后與陛下也屬同宗同源,甚至整個西秦皇族皆與陛下有血脈親緣,如今看來,我晉國豈非比東興更能得西秦親近?”
“是啊,陛下的外祖母白皇后便是出身滎陽白家,先後誕下晟太子、已故孝敏皇太后,當年百里堯篡位,白皇后懸樑自盡,陛下的舅父晟太子死於非命,而後西秦大怒,同東興的戰事打了好些年,一直到突厥南下侵擾,西秦大帝登基,這才與東興止戰,聯手對抗突厥。雖然過去了好些年,想必西秦從未忘記這樁舊案。陛下既與東興撕破了臉面,何苦再替東興擔此罪責?陛下的外祖母白皇后與西秦白國公乃一母同胞的兄妹,陛下您與西秦大帝及西秦皇后皆是表親……”
攀親帶故的關係梳理了一遍遍,羣臣想方設法爲結交西秦佈局謀劃。
“陛下,幾位大人所言的確在理,西秦滎陽白家的老國公尚健在,興許可遣使前往,一爲賀西秦皇帝大婚,二來去拜會一番老國公,也是陛下的禮數。”
謝炎又道:“陛下,臣倒是有個想法,不知當不當提。西秦當朝白太后盛寵一時,權傾朝野,西秦大帝只得一位同胞兄弟,其餘不過幾位異母姐妹。自古以來,聯姻和親是兩國止戰交好的不二手段,陛下正值盛年,既未立後,何不往西秦求娶其中一位公主,與西秦聯姻,借西秦之勢威懾東興,固我大晉河山,也是一舉兩得啊!”
“微臣附議!雖說陛下曾婚配東興定安公主,實是因形勢所逼,迫不得已而爲之。今天下三分,已成鼎足之勢,我大晉與東興水火不容,西秦與東興曾有宿怨,各有忌憚,西秦無論如何不能置身事外。陛下何不以聯姻來個投石問路,也好看看西秦大帝是何意思,親東興還是我大晉……”
羣臣熱議,已是將心血耗盡,卻始終未得皇帝陛下的一聲應允,陛下仍在深思熟慮。
杜皓宇似是有所感,又奏道:“若陛下覺得倉促聯姻一事不妥,倒也可不急於一時。聽聞西秦皇后即將臨盆,東興定會遣使往西秦恭賀,陛下何不也趁此機會與西秦交好,順道探問一番西秦的意思,也是權宜之計。”
杜皓宇之女正值妙齡,此前便有人恭維稱杜皓宇有護國之功,其女入陛下後宮不過時日的問題,若是西秦公主嫁入大晉,那就是尊動不得的大佛,於杜皓宇並無好處。
杜皓宇的諫議確也經過深思熟慮,正當朝臣各自心中有鬼時,高位上的皇帝放下手中奏摺,最終還是擇了杜皓宇的諫議:“派人去賀西秦皇后臨盆,也算是我大晉結交之意,至於聯姻一事,再議吧。”
韓曄的星眸沉寂如夜,眸中波瀾不興,他的目光雖盯着眼前成堆的奏摺,眼底浮現的卻仍是那件殘破的火紅嫁衣。他仍是走不出那困局,仍是無法忘卻那個女孩,他思量着,只覺對不起她。
此後半生,無論他牽起誰的手,無論誰入主後宮睡在他的枕邊,丫丫一定不會原諒他。
羣臣拗不過皇帝,既然陛下應允與西秦結交,便是爲社稷着想,新立國,朝局不穩,陛下勵精圖治已實屬難得,子嗣一事,待日後再議不遲。
朝事過後,羣臣像往昔一般散去,獨謝炎一人步履匆匆,韓曄素來心細,只瞧一眼便能看出端倪,叫住謝炎詢問。
謝炎回身,眉宇間已散去僞裝,皆是擔憂:“回陛下,都是老臣不爭氣的犬子謝玄,自東興盛京一役輾轉來到北郡府,始終纏綿病榻,老臣遍尋名醫無法根治,上一回也曾勞煩宮中太醫去看過,老臣心頭着實憂慮。本是家事,讓陛下九五之尊殷殷關懷,老臣羞愧不已。”
韓曄放下手中奏摺,略一思量便問道:“太醫如何說?”
謝炎嘆氣:“太醫只說是憂思過度,恐是心病。”
謝炎說完,眼底倒真有羞愧,良禽擇木而棲,既已擇了明君,做了東興叛臣,便從未想過有回頭的餘地。可謝玄不爭氣,鬧出這些無法根治的毛病,若是陛下對此耿耿於懷,對謝家來說便是一重罪責,有搖擺不定之意。
韓曄輕抿薄脣,似明瞭謝玄的苦楚:“令郎新婚不久,便離了盛京,親家決裂,去國離鄉,的確是塊心病。”
得陛下理解,謝炎卻大驚,忙跪下道:“犬子無用,卻不敢背棄陛下,若是他心下再敢思量盛京楊家的女兒,臣必打斷了他的腿,殺了他以絕後患!”
韓曄倒無苛責之意,星眸低垂,緩緩道:“謝大人言重了。聽聞那位遠在江南的謝少夫人有了身孕,養在孃家甚是悽苦,朕心下也着實不忍。令郎所思朕甚心知,只盼他早日康復。”
他是知人善任的君主,可同時也面面俱到,即便離了盛京,他的眼線卻仍遍佈盛京城中,大小事務無一能脫離他掌控。
謝炎心下又敬又畏:“多謝陛下隆恩眷顧!那個逆子,老臣回去定當好好教訓,盛京那個楊老頭,雖與北郡府木軍師一脈相承,卻是個實打實的混賬,臣與其結爲兒女親家不過爲了賭一把,讓他早日棄暗投明,誰知他竟冥頑不靈!不過如今臣在北地,他在盛京,定會讓東興皇帝心生懷疑,不敢再對他加以器重,也能趁機削弱東興君臣的信任……”
韓曄同謝炎的交情已非一日兩日,韓曄在盛京爲質子時多少手段皆由兵部鼎力相助,其中包括護城河邊萬箭穿心的陷阱。然而君臣到底是君臣,彼此都守着分寸。
“謝大人一門的忠誠朕心裡有數,傳朕的旨意,請孫神醫前去替令公子診治。”韓曄道。
孫神醫醫術高超,名揚久矣,尋常人請不動他。
“老臣謝陛下隆恩!”謝炎忙叩首拜謝,這才匆匆出了宮。
剛出宮門,便見管家在外等候,見了他,立馬迎上來:“侯爺,您快回去瞧瞧少爺吧。適才少爺將大夫打了出去,誰勸也不聽,恍恍惚惚出了一身汗,夢裡只念着少夫人的名字,這是要瘋魔了啊!”
“快,備馬回去!”謝炎神色凝重。膝下只謝玄一子,任誰也是疼的。只是許多話藏着不能對陛下說,一說出口恐怕便是殺頭之罪。
鎮國公府,病榻上的謝玄再沒了昔日盛京紈絝少年的盛景,英挺的眉目都黯淡下去。
見謝炎回來,謝玄眼中勉強有了一絲光亮,拽着謝炎的手道:“父親,求您,我會勸蘭兒,我和她歸隱山林,我不會背棄父親,不會背棄謝家,不會背棄皇上,我只想同我的妻兒在一處!我從沒有您的遠大志向,我只是個俗人哪,爲何害我至此!拆散我們夫妻!”
盛京起事之前,謝玄並不知曉,起事之日生生將一對夫妻拆散,妻兒留在盛京,謝玄卻被押往大西北,當初許下的承諾要照顧她一生一世,在楊若蘭的眼中,豈非只是胡話騙局?
謝玄走不出這死局,語氣已轉爲哀求:“父親,倘若還是不行,求您給蘭兒送一份信,只要一封信,告訴她我沒有丟棄她!我沒有!或是告訴她我已經死了!爲了不背棄她,我已經死了!不要讓兩國恩怨,斷送她一生安穩!你讓她懷着我的孩子,一個叛國之賊的孩子,如何在盛京、在楊家立足?我的孩子將來如何立足於天地?!他是東興的忠臣,還是北晉叛賊的孽種?!”
無論謝玄如何哀求,謝炎也無法答應,只能憐憫地搖頭:“玄兒,謝家本就是古晉國舊臣,多少年來謝家一門只爲復興晉國,你年紀尚幼,沒有宏圖大志父親不怪你。但既已去國離家,盛京便是舊地,北郡府纔是你應待的地方,若是有朝一日晉國一統九州,盛京的百里家、楊家都成了陛下的臣子或階下囚,到那一日你才能回去!否則,私自與楊家女通信,若被人查獲,便當叛國罪論處!”
謝玄面如死灰:“蘭兒是我的妻子!她從不懂朝堂爭鬥!她只是個女人!”
“玄兒,你想過嗎?也許今時今日楊家還能待她如初,若你的信被楊家查獲,得知她與叛臣賊子仍有來往,你讓她此後半生如何自處?”謝炎一言將謝玄所有希望斬斷,“你二人最好的選擇便是各自安好,讓她恨你一世,也好過因你而獲罪。”
謝玄沉默半晌,忽地一把將牀榻邊高几上的碗碟都掃了下去,發瘋似的去撕扯牀幔、簾子,他痛苦嗚咽如泣血杜鵑:“哈哈哈哈!好一個各自安好!早知有今日,父親當初爲何應允我娶她?!爲何讓我害她一生!”
“侯爺,孫神醫來了。”
管家在外通報,被獨子的質問逼得無話可說的謝炎忙收斂了神態,一邊命人收拾屋子,一邊告誡謝玄身旁的小廝道:“謝三,扶少爺躺下,神醫來了,不准他胡說八道。”
“是,侯爺。”小廝謝三伴在謝玄身邊多年,忙應聲,忙矮身來扶謝玄:“少爺,躺下好生歇息吧,同侯爺爭辯這些有何好處?說句大逆不道的話……”
謝三探頭望了望屏風外,壓低嗓子道:“少爺若真思念少夫人,何不養好了身子再做謀劃?人若是沒了,那可就真沒了,興許少夫人正在等着少爺回去呢!”
……
西秦榮昌元年十一月初一,夜半,白氏皇后臨盆,於清心殿偏殿誕下龍子,遍身青紫,不啼哭,疑爲死胎,宮中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