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終章(下)

怎麼可能?這張臉……

太過熟悉。

楊峰爲東興禁軍統領十餘年,常年不離景元帝左右,算是看着婧公主長大,而百里柔生於盛京皇宮,雖與婧公主不算親密,可到底同爲姐妹。即便是遠遠地瞧着,那張臉、那個人又如何會看錯?

更有甚者,副使趙拓從軍近十年,跟隨司徒赫從征戰南北到駐守盛京,司徒將軍如此心心念唸的人,嘴裡夢裡都在喚着的名字,趙拓怎麼可能認錯?

即便素不相識,婧公主的容顏從不似普通人,怎可能見之而能忘?

東興三人面色各異,趙拓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太過僵硬的肢體,起身時險些打翻了桌上的杯盞。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太子殿下千歲!”

“大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着西秦朝臣的率先起身,所有赴宴的衆人都忙站了起來,行了各自該有的禮數。

“多謝兩國來使千里迢迢而來爲朕賀壽,快快請起。諸位愛卿,平身吧。薄相……”大帝志得意滿,懷中抱着兒子,絲毫沒有放下的意思。

“是,陛下。”薄延才受了情傷,面色卻分毫不改,愛卿雖多,獨他最知大帝心意,不需多言,一個眼神已足夠了。

君傾坐在他爹的龍座上,身子太短,他爹腳着地,一派威嚴,他的雙腳卻懸空地垂着,離地還差得遠。

但坐得高有坐得高的好處,君傾踢了踢腿,仰頭衝他爹笑,很是能自娛自樂。臺下衆人都有誰,他一點不在意,指了指面前的吃食,回首對他母親道:“君傾想吃那個……”

這是徵求母親的意思。

君執也看向百里婧,百里婧含笑微一點頭。只有母親允許,君傾纔可以吃,對他的身子好不好,也只有母親才知道。

薄延宣佈了壽宴開始,該來的歌舞獻壽表演也都來了,大帝親自動手去給兒子弄吃的,這有子萬事足的樣子顛覆了所有人對西秦大帝固有的看法——弒父奪位,征戰沙場,陰狠毒辣,如今這般憐子,舐犢之情讓人動容。

胡姬在跳舞,鼓點急促地敲打,君傾的牙雖還沒全部長齊,啃葡萄卻很容易,一口咬下去酸得他眼睛一眯,小手沾了葡萄汁,皺着眉舉高遞給他爹:“父皇吃。”

大帝毫不嫌棄,在衆目睽睽之下低頭吃掉兒子吃剩的葡萄,又給他拿了一顆更大的。

君傾的小手捏住葡萄,小心地咬了一口,這次不酸了,很甜,他還是捏得緊緊的,舉高遞給他爹:“父皇吃。”

大帝照舊吃下去。

一顆葡萄父子倆分着吃,西秦很缺吃的嗎?

這根本不是什麼壽宴,這是在炫兒子吧?還有炫妻。

殿內衆人各種神色,薄閣老、孟閣老這些老臣自然是面露微笑,這些日子以來,有關大帝遭遇不測的傳言不攻自破。帝后安康、太子伶俐,這是大秦的福氣。

然而,身爲太子祖母的白太后卻一絲也笑不出,儘管她佔着太后的主位,離皇帝父子很近,可“貌合神離”一詞都已不足以形容她同皇帝的關係。

盼着他慘遭橫禍,盼着他再起不來身,可盼着盼着,竟盼到了他攜子赴宴、妻兒俱在?

方纔只聞其聲時,還想着拿孩子做做文章,興許是他窮途末路時想出的詭計也說不定,他有多少的手段瞞天過海。

可如今那孩子與他長着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不是他的兒子還能是誰的?

坐在他身側的那個女人,同晏染也有八分相像,他們三人坐在那兒,僅僅是瞧着他們的臉,便似有一把刀插進白太后的心口。

沒有任何時候似此刻這般不如意,那三張臉都是她憎惡的。存心讓她不自在,存心讓她噩夢連連。

胡姬還在旋轉,盡情展現迷人風姿,明明是浮華勝景喜悅氣氛,白太后眼前卻忽然浮現出血淋淋的畫面,晏染空洞的眼神,盯着她,只盯着她。

晏氏女果然詭異,死了也不肯放過她,晏染報不了的仇,她的女兒回來報了。

白太后頭一陣發暈,猛地閉上眼,身子重重地癱靠在椅背上。

“太后娘娘!”曹安康正好有事來回稟太后,低聲喚道。

“什麼時辰了?”白太后皺着眉問道。

曹安康根本想不起來是什麼時辰,壓低聲音急道:“太后娘娘,方纔聽人來報,說是大元帥的兵馬駐紮在城外,似乎是同皇后娘娘一同回京的。”

“你說什麼?!”白太后手一滑,長長的指甲在自己的額角撓出了一道血痕。

“太后娘娘,不可妄動啊。”曹安康急了,“您的身子……”

胡旋舞未停,鼓點敲得又快又急,胡姬的步子卻能恰好踩在鼓點上,衆人看得津津有味,鮮少有人注意白太后的不適,大帝在逗兒子,更是沒太在意。

第一個發現的是皇后,她遣了梵華來問:“曹公公,皇后娘娘着我來問,太后娘娘是否身子不適?”

曹安康被喊出名字,嚇了一跳,面前這少女面如冰雪,看着卻很眼熟,似乎是薄相那個童養媳,精神氣又不太像。

這少女打着皇后娘娘的意思來問,語氣如此自然,彷彿皇后從未離開過秦宮半步,對他們這些人瞭如指掌。

雖然太后臉色不對,可曹安康也不敢不答,忙應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太后的確鳳體抱恙。太后娘娘……”

他在請示白太后的意思。

白太后本是帶着一顆操縱朝綱的心來赴宴,如今只落得滿腹噁心,晏染的女兒還來假惺惺地詢問,白太后口中只覺有一股腥甜涌上來,被她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即便如此,白太后卻還秉持傲骨,看也不願看皇后一眼,只對曹安康道:“哀家先回宮休息,來也來過了,同皇帝說一聲。”

“是,太后娘娘。”曹安康應了,本要接近大帝,禁軍統領袁出鐵柱似的擋在那,半步也不挪。

都是冤家宿敵,曹安康連示好的機會也沒有,只得硬着頭皮把話對梵華再說了一遍。

梵華轉達過後,大帝這才停下跟兒子的遊戲,轉而看向白太后,道:“太后既然身子不適,便早些回去休息,朕的生辰,太后最是辛苦。”

兒子的生辰,也是母親受難的日子,十月懷胎生下他,命是母親給的,自然最是辛苦。

可白太后只冷冷一笑,雖未大招旗鼓地撕破臉面,卻着實不悅之極,連臺下兩國來使也沒再看一眼,由曹安康同宮女攙扶,提前離了席。

君越自帝后三人來了朝華殿,便一直沒能再靜心,本還有太后在,能與他通一通氣,可如今連太后也被氣得離席,君越的惶惶不安便一發不可收拾。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可他的手一直在發抖,連最愛的胡姬歌舞都再瞧不下去。

太后所設想的第一個計策不成,第二個,也就是說他和白露……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皇兄不在時,他還能做些動作,博得母后的一番讚賞,可皇兄如今重回大位,氣場仍舊碾壓一切,讓所有人在他面前矮小下去,他君越連擡眼瞧一瞧也不敢,還能有什麼指望?

最可悲的是,君越還不能同太后一般任性,想離席便能離席,只盼着兩國來使能折騰出個幺蛾子,好讓他鑽一鑽空子,暫能保命。

胡姬歌舞畢,贏得滿座喝彩。

到了獻賀禮的時候,北晉那邊,韓瞳先離席道:“爲陛下獻上我晉國的賀禮,以及佳釀‘忘憂醉’,祝大帝壽與天齊,兩國結永世之好。”

賀禮之中,又見‘忘憂醉’,這酒真是久違了。

猶記回門當日,他的妻爲他擋下三杯“忘憂醉”,一夜昏沉,此酒,甚烈。君執望向他的妻,她盈盈一笑,臉上並無波動。

“晉皇客氣,青州王回去可轉達晉皇,心意朕領了,這‘忘憂醉’,朕倒是慕名已久了。”君執笑道。

“哈哈,我皇兄甚是喜愛這‘忘憂醉’,來長安前,皇兄曾言,若是有機會,想同大帝暢飲一番。”韓瞳爽朗笑道。

“好。朕倒是期待那一日。”君執笑,憶起多年前曾有過類似的對話,他同韓曄,在各自隱藏着身份的東興盛京城,韓曄也曾道有機會讓他嚐嚐北郡府的烈酒“忘憂醉”。

韓曄從來傲骨錚錚,哪怕爲質子多年,哪怕曾迎娶東興定安公主爲妻,可他臥薪嚐膽終於得償所願,再不必卑躬屈膝俯首稱臣,世人只肯道他深沉隱晦,卻並不會質疑他的傲骨。

然而如今時移世易,韓曄如今竟也肯爲社稷折腰,遣了兄弟來送他壽禮。

君執一笑,狹長的黑眸微微斂了光芒,有些事他知而不言。

“大興使臣同公主千里迢迢自江南而來,旅途勞頓,可還住得習慣?”

於西秦而言,無論東興或是北晉都是鄰國,西秦大帝不厚此薄彼,在北晉獻上賀禮後,他便先開口問候了東興衆人。

東興一行人默契地閉口不言,自瞧見了那位西秦白皇后的臉,疑惑便始終不得解,這會兒聽見西秦大帝親口來問候,楊峰纔算是找回了自己的腦子。

脣角扯開的笑有一絲牽強,楊峰還是起身道:“我國陛下欲與大秦結秦晉之好,故以寧康公主和親大秦,祝大帝萬歲萬萬歲!”

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送公主和親的意思表達得如此乾脆利落,連遮遮掩掩也沒有,赤果果地攀附結交。

北晉那邊韓瞳脣角彎起不屑的嘲笑,連西秦的朝臣也有些變了臉色,東興這個姿態,着實難看了些。

然而,在衆人的各色神情中,被“進獻”的東興公主起身,對着龍座上的西秦大帝盈盈一拜:“大興寧康公主百里柔,恭賀大帝生辰,萬歲萬萬歲!”

百里柔,人如其名,江南水土養出來的皇家女兒,十六歲的年紀,嬌美柔弱,我見猶憐。若非有皇后在座,想必她的美貌能傾倒一片。

百里柔行禮後起身,那雙清澈的眼睛卻並不去看西秦大帝,而是與大帝身邊的那位白氏皇后對上,她不敢注視過久,只一對上便又移開。

白氏皇后在場,白國舅也在席,東興公然送了公主來和親,正中北晉下懷,東興這般迫不及待地巴結,送公主爲西秦大帝暖龍榻,讓白家如何自處?讓白皇后如何自處?

人人在等西秦大帝的旨意,接受了這公主的和親,還是遣送回去?

若是納妃,白氏皇后答應不答應?若是退回東興,東興顏面何存?

東興小皇帝竟是在拿顏面做賭,賭一場兩國親善。

西秦大帝懷中還抱着太子,任太子坐在他的龍榻上,太子專心地吃着面前的美味佳餚,不哭不鬧,禮服上倒也乾淨。偶爾擡頭瞧一眼殿內衆人,不曾因人多而怯場,即便他還不到兩歲,身上已有一國太子的風度。

西秦大帝看了一眼身邊的皇后,拍了拍太子的頭,笑道:“東興皇帝少年英才,朕無緣得見一面,今有東興公主千里迢迢來到長安,朕必不會怠慢。”

在座衆人屏氣凝神,生怕錯聽了一個字,大帝的意思是……納妃?

大帝望着低眉順目的百里柔,笑道:“可惜朕已允了皇后一生一世一雙人,否則以寧康公主的端方秀美,是朕求之不得的福氣。今日太后身子不適先離了席,朕便將東興公主的婚事交與皇后,爲公主覓我大秦皇室血脈爲良配,也算是了了朕同東興皇帝的一樁心事。不知皇后以爲如何?”

納妃不可能,人也不退還,既全了東興的體面,也顧及了皇后的面子,西秦大帝避重就輕的一招,實在是讓人無法反駁。

既然是和親,只要是嫁與西秦皇室,便算是和親,未必要大帝親自去娶。

他不問東興使臣的意見,只問皇后的意思。

皇后微一頷首,應道:“臣妾遵旨。定不負陛下所託。”

“既然如此,便勞煩皇后替朕分憂了。”大帝順勢牽過皇后的手,毫不吝嗇地在脣邊吻了下,他的眼裡都是愛意,坦坦蕩蕩,言行一致,秀恩愛秀到了兩國使臣面前。

“陛下放心。”皇后對大帝的愛意全部接收,並無受寵若驚之感。

終於聽見那位西秦皇后開口,嗓音比之婧公主略低了些,不復少女時候的清脆,但仍是有幾分相似,越瞧越像……楊峰心中亂得很。

送上門來的東興公主,必定沒想過還能再被送回去,和親一事東興使臣並無決斷的權力,總不能逼迫西秦大帝親自納公主爲妃。再者,兩國勢力本也有差,東興使臣來此不過爲了結交西秦,以求他日之用,楊峰自然只能聽命,不敢有任何反駁。

“東興謝大帝同皇后娘娘厚愛!”楊峰行禮拜謝,卻始終對鳳座上那張臉耿耿於懷。

景元帝生前放不開的生離死別,楊峰作爲身側之人,時刻都還記得。若是婧公主流落西秦爲後,此事太過嚴重,他不可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只是宴席上不好明說,楊峰只得隱忍。

“委屈寧康公主暫居驛館,過兩日本宮自有安排。”白皇后望着百里柔笑道,一國之母的風度盡顯無遺,沒有嫉妒,不曾刁難,此刻她是大秦的顏面。

聽罷這話,百里柔毫無異議,名正言順地對着白氏皇后行了一禮:“多謝大帝、皇后娘娘擡愛。”

她太乖了,乖得惹人憐惜,一個出身高貴卻由不得自己做主的鄰國公主,卑躬屈膝低眉順目地在此求生,在座不免有人暗暗唏噓了一番。

葡萄美酒夜光杯,胡姬舞,塞外音,江南曲,一切該談的都談了,該獻上的賀禮也一樣不少,一場壽宴下來,算得賓主盡歡。

兩國使臣不曾找到西秦大帝絲毫的破綻,只看到了勢均力敵的對峙,暴戾嗜血的大帝似乎也收斂起戰事之心,逗一逗太子與皇后說說話,已然再無摻和兩國之戰的心思。

西秦四大豪族俱在,薄延從中周旋,倒也顯得其樂融融,連向來不合羣的白國舅也強顏歡笑。何止東興北晉,西秦豪族之間也是一場大戲,待壽宴散去,這才各自鬆了口氣。

壽宴結束時,薄延與女弟子孟輝京同時起身,目送帝后一家離席,梵華冰雪面孔跟在皇后身邊,再沒回頭看薄延一眼。

整場壽宴,梵華伺候在皇后身旁,無論面前珍饈幾何、佳餚如何誘人,她也沒任何逾矩,恪盡職守,能靜能安,尋不到一絲昔日脾性。

連薄閣老在散席後也悄悄來問:“皇后身邊那小丫頭是那隻貓嗎?怎的性情大變?倒是端莊穩重得多了。”

薄延臉上至此纔有了幾分不耐,連祖父的話也不願搭理,快步出了殿門,送北晉同東興的使臣去了。

任她再如何端莊穩重、靜若處子,可貓兒已不認主了,留她何用?鳴山兩年,本是要救她性命,可誰知那小胖貓脫胎換骨,是丟了自己,還是丟了他?

“承親王,咱們的計劃恐怕要從長計議了。”人羣后面,白國舅悄聲對君越道,“如今的局勢處處對白家不利,哪怕陛下陷於危難,也從無人能動他半分,垂死病中仍機關算盡,白家復興無望了。”

這種喪氣話,若是往日聽白國舅說起,白太后定當率先不悅怒斥,可如今太后不在,君越更是面如土色。

不需要大帝再說什麼,他甚至一句也不曾質問白家,可只要大帝身子康健、一家團圓,便足以令許多人無法安生。

“舅舅,算了,本王想靜一靜,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問過了母后再議。”君越頭疼不已。

東興、北晉都那般乖順,半點幺蛾子也沒整出來,唯一讓君越鬆了口氣的,居然是皇兄不曾納東興公主爲妃……那是不是說明,白露也不會入皇兄的後宮,而他是不是還能另謀生路,比如做了那和親的皇室之選?

他已是懸崖邊行走的人,若是能抓住那東興公主,有東興爲羈絆,興許還能勉強保住一條性命。

……

“王爺,東晉那幫人怪怪的。方纔在宴上,一瞧見西秦大帝,他們幾個嚇得臉都白了,魂不守舍的樣子。宴會散時,又見他們急匆匆回驛館,莫非有什麼陰謀?”

北晉跟隨韓瞳的人當中,有幾個很懂眼色,回到驛館後便說開了疑惑。

“送公主來和親,本就是件丟臉的事,可沒想到西秦大帝居然不納妃,且將他們的公主交由皇后處置,這回東興的臉算是丟大了,他們無論是何神色都不奇怪。”韓瞳笑道,這次壽宴算是無功無過,這便是北晉所求。

“啓稟王爺,方纔探子來報,說是西秦有大隊兵馬駐守城外,不知會有何變故,找尋晏氏女一事恐怕不能再輕舉妄動。請王爺定奪。”

韓瞳眉頭一蹙,那與韓曄並沒有多少相似的臉這纔有些焦灼:“此來西秦,本也是受國師所託,趁賀壽之機一探虛實,該查的還是得查。”

“可西秦的兵馬……”

韓瞳擡手打斷他:“國師的人已暗中探查,你不必擔心。大晉暫不與西秦爲敵,即便那大隊人馬要動,也不會斬殺來使。放心吧。切莫打草驚蛇。”

“明白了,王爺。”

韓瞳目光沉沉:“西秦大帝不納妃一舉必定會引得東興不滿,若兩國起了紛爭纔好。明日還有一場遊園會,無論東興有何動作,我們靜觀其變。”

……

與北晉的怡然沉穩不同,東興衆人一回驛館便掩了門,楊峰率先發難,盯住趙拓問道:“趙大人,可曾瞧見那位西秦白皇后?是否覺得容顏熟悉?”

趙拓生得不錯,脣紅齒白,呆在司徒赫親衛中時,時常被周成嘲笑長得太好,有一股文弱女氣,自壽宴回驛館的路上他的臉色卻更白,一言未發。

可聽見楊峰的問,趙拓卻慢慢恢復了鎮定,他的手在身側攥成拳,笑道:“楊大人在說什麼?那位白皇后天人之姿,趙拓不敢久視,連瞧也不曾瞧得清楚,何來的容顏熟悉?”

趙拓否決了楊峰的猜測。

“趙大人!”楊峰耿直,聽罷趙拓的話,一聲厲喝。

可趙拓抿脣,顯然不願再答。

楊峰只得轉身,上前兩步,問靜坐上首的寧康公主百里柔。

“三公主,方纔那位西秦皇后,三公主可覺得熟悉?”楊峰問道。

百里柔的手在身前絞緊了帕子,半晌,她擡起盈盈秋水般的眼眸,微微笑道:“楊大人爲何這麼說?天下的美人雖多,本宮倒是從未見過比那位皇后娘娘還要美的。平生僅見,怎會覺得熟悉?”

說罷,盈盈秋水瞳低垂,一句錯話也不肯說。

“她的面容與婧公主一模一樣,三公主難道瞧不出來?”楊峰再忍不了,將大家心知肚明的那句話挑明瞭說,又轉而去叱問趙拓:“趙大人在司徒將軍身邊多年,難道連婧公主也認不出?天上地下,何人似婧公主的美貌?莫非得司徒將軍親自來認,趙大人才敢說實話不成?!”

“……”趙拓被質問,脣仍抿得很緊,他與百里柔對視一眼,笑着安撫楊峰道:“楊大人,這是在西秦長安,方纔探子來報,長安城外有大批兵馬駐守,我等不過是使臣,來與西秦共商同好大計,如何敢對西秦皇后指指點點?無論西秦皇后長得像誰,我們都沒有資格評判。”

“是啊,楊大人,你是不是記錯了?婧姐姐已經入土爲安三年了,怎會是她?世上長相相似之人太多,楊大人未免太武斷了些。”百里柔也接了話,“北晉使臣時刻盼着我們出事,明日還有一場遊園會,還請楊大人謹言慎行纔好。”

楊峰道出心中困惑,倒也漸漸安定了下來,無論趙拓還是三公主,說的都對,人人都藏着自己的心思。

楊峰忽然也不再爭辯,冷笑一聲道:“好,明日自當見分曉,三公主早些休息,臣等先出去了。”

趙拓亦行禮道別,各自回房。可及至夜半時分,趙拓卻仍舊睡不着,站在窗下賞雪。

猶記得,也是一樣的大雪夜,他們隨司徒將軍回京述職,將軍爲婧公主喝得酩酊大醉,雪地上栽了好幾個跟頭。

婧公主故去這三年來,多少的日日夜夜,將軍已被磨成了什麼樣子?

若是知曉婧公主身在西秦……

以將軍的脾氣,如何能善罷甘休?

趙拓面色冷硬,雪飄在臉上猶不覺刺痛。

明明,婧公主當認識他、認識楊峰、認識三公主,他們三人是她的故人、臣民甚至姊妹,可那位西秦皇后端坐鳳座上,即便面對他們,面色也始終沉靜,眼中萬千星輝沉斂,雖明亮卻並不刺目。那不是婧公主昔日的眼神。

婧公主是再認不得他們這些人,忘卻了自己的身份?還是遭受西秦脅迫,被逼流落他鄉,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大興都會有一番計較!

此事太大,關乎兩國邦交,本該修書一封即刻送回盛京,告予陛下和司徒將軍知,然而趙拓卻不敢輕舉妄動。

他太瞭解司徒將軍的脾氣,若是知曉婧公主還活着,司徒將軍定是要瘋的!

大興式微,已不復往日盛景,不得不以和親結交西秦,難不成要撕破了臉面,任社稷繼續崩壞下去?

故而趙拓雖有萬千話語想說,終究還是忍了下來,從壽宴忍至回驛館,一點痕跡不外露,當做全然不識婧公主。

可楊峰絕不會善罷甘休,楊氏一門最盡忠職守,趙拓最擔心的便是明日,楊峰若是一時忍不住鬧出亂子來,可如何收場?

“趙大人,已是三更天了,怎的還不睡?”

窗外忽然來了個人,是披衣看雪的楊峰。

“楊大人不也沒睡?盛京久不下雪,長安城的大雪可真是壯觀啊,下官無心睡眠。”趙拓笑道。

“嗯,好一場雪。”楊峰不置可否地應一聲,也不再去辯駁。

疑惑重重,雪落無聲,今夜怕是有許多人睡不着了。

……

清心殿內,君傾在壽宴結束時便睡着了,小小的人兒嘴裡還含着吃的,抱住他爹的脖子不鬆開,手腳並用地攀住。那麼小的個子,輕得像他爹的一隻胳膊。

君執幫兒子把嘴裡沒吃完的果子摳出來,沾了一手的口水。

“嗯……”君傾被鬧醒,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爹,又回頭望了望,看到百里婧,轉而朝她張開短小的雙臂,嘟囔道:“孃親抱。”

爹,還是不如娘。

醒着時玩鬧可以,睡着還是娘最親。

百里婧從君執懷裡接過君傾,極自然地抱着他哄着拍着,哼着曲子,君傾不一會兒就睡得安穩了,靠在孃的懷裡,單純無辜的小臉讓人心生柔軟。

能哭能笑能吃能玩,聰明伶俐又懂事,鳴山歸來,還了他一個康健的兒子。

“婧兒,辛苦你了,這兩年傾兒讓你操碎了心。”君執心有所感,虛攬着妻兒回殿內。

他何止想抱兒子,恨不得和妻兒長在一處,一家三口再不分開。

百里婧將君傾安頓好,回首起身,一眼就被君執捉住。他的目光始終盯着她,炙熱又溫情脈脈,似乎要灼痛了她,又能細水長流地伴着她。

宮人都已退下,誰人敢打攪帝后的久別重逢?

百里婧也不躲避,她也瞧着他,仔細細細地打量,眉眼、嘴脣、臉色,有幾分與去時不同?

“婧兒,咳咳……”這場對視,竟是君執率先敗下陣來。他輕咳了一聲,卻帶出更多的咳嗽,臉色瞬間便白了,身子也微微有些站不穩。

“陛下……”百里婧忙上前扶住了他。

君執任她摟着,輕拍着她的手安慰:“朕沒事,老毛病了。”

已是十月,他的舊疾犯了。

七年前的今夜,他身中劇毒,險些喪命,自此流落江南隱姓埋名。如今七年已過,他尚未死去,只是病痛難解。

見他的妻滿眼擔憂,君執的手指在她的臉上摩挲,笑道:“婧兒,你一回來,朕真高興,壽宴上多飲了兩杯酒。”

“喝藥了?”百里婧不理會他的輕描淡寫。

“還不曾。”君執笑,看她臉色要變,虛抱了抱她道,“宮人去熬藥了,先陪朕去藥浴。”

他不再藏着避着,有些事他的妻總會知曉,只是他不願渲染得更嚴重。

瀰漫着輕薄霧氣的華清池,藥草在水面覆了一層,君執靠坐在池壁上,百里婧跪坐在岸上替他捏着肩膀。

這麼多年,何人能似他的妻這般合他心意?從前不知他身份,該做的也都做了,陪他藥浴,喂他喝藥,哪一樣都無虛假,如今知曉他一身病體,她也只靜靜陪伴,並未嫌棄。

忽然有些遺憾,君執握住肩膀上她的手,笑道:“婧兒,有時候想,真是苦了你了,這輩子攤上了我。我這個人,從小得勢慣了,半點不饒人,想得到的一定要得到,機關算盡也要搶到手。寧願你陪在我身邊和我同生共死,也不願放你離開半步。這般自私自利的性子,來世怕是不得善果的。”

他一貫不信神佛,如今竟念起了來世,聽者心上不由地微微一顫。

“怎的忽然說起這些?”百里婧扳過他的臉,對上他的雙眼:“今生尚未過完,說什麼來世?陛下莫不是醉了、糊塗了?”

君執眼裡有笑意,偏頭輕吻着她的掌心,笑容掩在霧氣裡,他嗓音也啞了,說的話漸漸含糊:“朕的老毛病犯了,話也說不好,哄不了你。婧兒,你可知……朕是個啞巴啊。靠腹語發聲,終究不得長久,你一日比一日聰明,朕瞞不了你了。”

百里婧的手猛地一僵。

她以爲自己已知曉諸多秘密,卻不曾想還是有始料未及之事。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今日,聶子陵作爲西秦使臣入盛京,“墨問”的身份敗露,他們在左相府偏院內撕破了臉,她責問他是個噁心的啞巴,興許連口不能言也是假的。

他耿耿於懷,記到現在,從那以後再不提他口不能言一事。

“原來那一日,是陛下的生辰。”百里婧斂眉,脣角漫上苦澀,不知是心疼他,還是懊悔那時的口不擇言。

“朕的生辰原也沒什麼大不了。”君執眼底有光,也有遙遠的無法言說的痛。

二十一歲生辰,生母以一碗蔘湯將他毒啞,送他餘生病痛。期間三年隱姓埋名東興左相府,生辰常以毒發爲伴。

二十五歲生辰,得知“墨問”爲細作,愛妻與他徹底決裂,以自刎作威脅,讓他不得不以假死割捨身份。

二十六歲生辰,愛妻懷有身孕,眼看臨盆,他戰戰兢兢唯恐妻兒不保,即便病痛纏身亦無暇他顧。

二十七歲生辰,妻兒遠在千里之外的鳴山,他獨自一人披衣藥浴,緘默不言,不敢輕生,亦不願就死。

從來都是做他人的肩膀,從來都只做大秦的皇帝,何曾有人站在他的身旁,與他共擔那說不出的疼痛?

二十八歲生辰,才盼得妻兒在側,他偏偏又只能做個啞巴,情話纔開場,只能偃旗息鼓,徒留遺憾。

所幸,歷經諸多不堪,十二載帝王路,至今日才覺稍稍完滿。

百里婧忽地摟住他的脖頸,吻了他的耳側,眼眶微微溼潤,脣抵在他的耳邊道:“今後,每一個生辰,我和傾兒都陪你。”

得了這樣的許諾,君執身子一僵,他知曉他的妻的脾氣,她從不輕易許諾,一旦許下諾言必會踐行,說保護就是保護,說不棄便是不棄。

她許他歲歲生辰伴他共度,君執忽然就定了心,做可憐姿態也罷,強勢不擇手段也罷,他自始至終不過這一個夙願,妻兒在側,他想活得更長久。

“婧兒……”一聲沙啞呼喚,自喉嚨裡發出,是久違的嘶啞難聽,百里婧的脣已被吻住,只覺嘴裡有些澀澀發苦,他已不大能發聲。

想親熱卻不敢吻得太久,君執點到即止,握着百里婧的左手腕,那道可怖的疤痕已淡得看不見,他低頭吻她的手,在她腕間細細摩挲:“力氣很大,抱着傾兒已無礙,想是好了?咳咳……”

他又用腹語發聲,說到一半咳嗽起來,又不得不停下,略覺遺憾地望着她。

百里婧任他握着手,脣角始終微微地彎着,眼底有顯而易見的疼惜,她跪坐在池壁上,傾身吻他因疲累而冒出的青色胡茬和鬢角的白髮,君執閉着眼任她吻。

忽見她將手掌攤開,遞到他的眼前,道:“說不出便寫字,老夫老妻了,傾兒都會走路了,你在我面前還有什麼可藏着掖着的?你全身上下哪一處我不曾瞧過?你想藏什麼?”

果然是長大了,連少女的羞赧也不再有,明朗熱烈了許多,久違了的手心寫字,君執含笑握着她的手掌,卻遲遲沒寫一個字。

百里婧笑他:“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了?陛下一見了我,神魂顛倒,什麼都不記得了?”

君執坐在池子裡,本就比她矮了些,她說話時,他不得不仰頭望着她,狹長沉黑的眸子裡有星輝墜落。

“婧兒……”他用自己的聲音叫她,又啞又澀,颳得耳膜生疼,接着一筆一劃地寫了幾個字,重重的,像是烙印一般刻進她的掌心。

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他寫完,百里婧似笑非笑。

多幼稚記仇的男人,多少年初心不改,那問題必得問個清楚明白才肯罷休。

他寫的是:“我愛你,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你愛我嗎?”

三年前問過同樣的問題,他得到一個誠實的搖頭,他耿直的妻連撒謊也不會,讓他又惱又恨,百般滋味在心頭。

如今,三年後再問,他又能得到什麼?

他難道就不怕仍舊只落了一場空?

他這樣的人,除了是她孩子的父親,有什麼地方值得她來愛?

還有,韓曄呢?她從前心心念念無法釋懷的韓曄……怕只怕昨日種種,驚擾了夜色朦朧。

沉默,良久的沉默,那個問題似乎將他的妻也逼成了一個啞巴,如他一般緘默不言。

君執嘆了口氣,握着她的手正想再寫字,臉忽然被捧住,他的妻帶着笑大力地吻上來,脣齒柔軟又甘甜。她已被他調教得越發會勾人了,又嬌又媚,與少女時的青澀截然不同。

吻得動靜太大,她從岸上滑進了藥池中,還是沒鬆開他的脣。將那個不可一世的暴君西秦大帝壓在池壁上,吻得他的身子已起了變化,吻得他無力招架節節敗退。

在暴君粗重的喘息中,百里婧稍稍退開一寸,抵着他的脣一字一句道:“我愛你,愛你,愛你,你是啞巴我也愛你,你是騙子我也愛你,愛到至死方休,所以,你最好活得久一點,才能賺個夠本……”

鳴山兩年,經歷了某些時刻,她忽然一切都想通了,不再耿耿於懷那些失去和欺騙。天下間所有的愛都是一樣的,沒有誰的愛低賤,沒有誰生來一定要愛你,一定要無怨無悔地任你折磨。

他本可以有那樣多的選擇,可他偏偏只爲她一人病痛纏身不肯放手。成婚近四年,若是沒有他,她此刻又該身處何地?

哪怕她再不懂事再任性,可她的心被他縫縫補補又長了大半,都是血肉之軀,他愛不愛她,她怎會不知?

君執久久沒能回過神來,他的雙臂摟着她,任她坐在自己懷中。池中燥熱,他狹長的黑眸盯緊她,臉上一絲笑也不見。

他忽地扣緊她的腰,自喉中發出嘶啞的逼問:“說什麼?再說一遍!”

不愧是暴君,求愛時對着愛妻也能起這樣的脾氣,彷彿正在沙場面對敵軍百萬。若非知他脾性,他的妻早該被他的嗜血本性嚇退。

百里婧卻只覺好笑,黑亮的眸中升起薄薄霧氣,她低頭看他,柔聲哄道:“好了,君執,你知不知道你的聲音真難聽?但是,我愛你,愛你,愛唔……”

說不出話了,脣已被奪去,呼吸已被奪去,身子已不由她,有人恃愛逞兇,毫不客氣地告知她哄人的代價!

病痛纏身又如何?口不能言又如何?他君執二十八年來頭一回在生辰當日遂了心願,怎能讓愛妻輕易抽身離去?

那個問,他本打算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罷了,待過三年他再問問,若三年不得,十年後他再來問,可他的妻太招他恨,讓他恨得愛意氾濫無休無止。

藥池震盪,藥草散去,啞了的大帝逞兇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愛妻伏在他懷裡笑岔了氣:“陛下,乖乖藥浴,有心無力還是別掃了興的好。”

內力不穩,口不能言,連疼愛妻子也沒了力氣,果然是老夫老妻了,愛妻不僅沒有羞澀,反而大方安慰他的無能。

九五之尊的顏面一時拉不下來,情事上他哪次讓小心肝失望過?哪一次不是讓她盡興求饒哭啞了嗓子喚他的名?

偏偏是今日,可知人生不如意十之**,最團圓美好的時刻,他有心無力。

見暴君冷着臉不看她,懷抱卻沒鬆了半分,腰腹還想發力,顯然還想再試試,百里婧吻了他的脣,笑着將手浸入水底,安撫道:“還有別的法子,陛下可還記得?”

多熟悉的場面,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君執因那溫柔撫觸而閉上了眼。

多少年了,始終記得她的身子、她的手,小瘋子到底是長大了,不需要他再費心教她了……被愛妻伺候得舒服,暴君的臉色纔算柔和下來,有那麼一刻,他真怕這是夢,故而喘着粗氣咬上愛妻的耳垂,聽她悶哼一聲,聲音和氣息都在耳邊,他纔算定了心。

一場藥浴滿是盪漾暖意,等暴君盡興,志得意滿地靠在池壁上,將愛妻抱上了岸:“這池子裡有藥草,別泡太久,婧兒,去洗一洗。”

再用內力發聲,即便已吐露他是啞巴的事實,可他到底嫌寫寫畫畫太慢。

百里婧握了握痠軟的手,笑道:“陛下,我回去瞧瞧傾兒,離了我,傾兒必是睡不好的。”

君執摸着她溼透了的長髮,脣未張,出聲道:“朕再泡會兒便回去,你和傾兒先睡,長途跋涉了太久,不得休息,倒先陪朕勞心勞力。”

那一場壽宴,擺明了有人想看他的笑話,想看他如何頹唐一無所有,可妻兒歸來,他便擁有了所有,志得意滿。

百里婧摸了摸他的臉:“這不是擔心陛下藏了兩年的怨氣發不出來嗎?如今纔算是好了。”

君執捧起她近在咫尺的腳,吻在腳背上:“小心肝,待明日朕好些,你才知道什麼是朕的怨氣,六宮無妃,靜候皇后一人侍寢,以爲方纔那般動手動腳便夠了?”

一本正經的暴君盡情調戲愛妻,百里婧自他身上瞧見了當初墨問的影子,正如他所說,從來是他,都是他。

……

十月初十,長安城下了一夜的雪又停了,最暖和的自然還是清心殿。

龍榻上,君傾睡在母親懷裡,一早醒來便瞧見有一隻胳膊摟着他們母子,那隻手很大,手指修長,正放在他的嘴邊。

君傾用肉嘟嘟的小手握住,張了嘴就去咬了一口,“啊嗚”一聲,那手微微一顫,卻沒收回,任他握着任他咬。

小奶牙想磨一磨,並不太疼。

君傾咬了一口便翻了個身,想看看他娘醒了沒有,卻見他爹探過身,面帶笑容地看着他。

“爹爹……父皇?”君傾昨夜才學會的詞,得虧他記性好,居然沒忘了,他從母親懷裡爬出來,想翻過母親的身子爬到父親那兒去。

他爹擔心愛妻被他踩疼,伸手將他的小小身子直接抱了過去。

父親的手臂有力,手掌很大,跟母親的柔軟細膩截然不同,這是完全新奇的體驗。君傾被抱起,咯咯地笑,一下子撲在父親的肩膀上,張口就去咬父親的耳朵。

“嘶……”

乳牙咬手還好些,咬耳朵便有些疼了,可他爹卻滿心歡喜,嗅着他身上的**,任兒子折騰。

“咬耳朵,父皇喜歡。”君傾鬆了口,還自顧自解釋道。

“父皇的確喜歡。”君執大笑,兒子學的真快。

身側的人忽然皺了皺眉,微微動了動,顯然已被他們父子吵醒。

君執惡作劇地悄聲對兒子道:“傾兒,和爹一起咬娘,嗯?咬耳朵玩兒……”

君傾瞪大眼睛點頭,和他爹一模一樣的五官都染着笑,還悄悄掩了他爹的嘴:“爹,噓——”

“噓——”君執捉住兒子小小嫩嫩的手指,抵在自己脣邊笑了聲,便抱着兒子朝愛妻湊過去。

“娘,嘻嘻……”百里婧還沒翻過身,耳朵上就是一陣麻麻的刺痛,小小的人兒在他耳邊笑,是兒子。

“傾兒……”她張口還沒說出一句話,一道黑影自側面罩了下來,脣舌立刻被吞沒。某個人在兒子面前照舊放肆,一大早給了她一個長長久久的吻,勾着她的舌頭嚐了個夠。

昨夜的畫面浮現在眼前,他此刻定是帶着笑,脣角彎起的弧度她已能描畫。她不能動,任他們父子折騰,尤其是某人。

君傾忽然不幹了,咬了半天沒見娘有什麼反應,忽然用小手揪住了埋頭做壞事的他爹的頭髮,急道:“爹爹,不要咬嘴巴,君傾也要咬嘴巴!君傾也要!”

百里婧想笑,卻只漏了一聲低吟,那連兒子都哄騙的無恥之徒得寸進尺地與她脣齒交纏,吻得急,特別趕時間似的,能吻多久是多久,能嘗多少是多少,他從來不肯吃虧。

“爹爹,別咬了,孃的嘴要疼的……”待兒子騎在他背上不滿,快把他的長髮拔下來當鞭子,焦急地揮舞着胳膊,君執這才罷休。

“好,傾兒,爹不咬了……”他答應着,輕輕鬆開了愛妻的脣。

隔着近在咫尺的距離,西秦大帝那張臉真是絕色,脣吻得嫣紅,眼波流轉,一肚子壞水。

男人一隻手背在身後,防止兒子掉下來,勾魂攝魄的眼睛還盯着愛妻,輕聲責問道:“美色惑人,美色誤國,皇后可知罪?”

“爹爹,爹爹,我想騎雪狼。爹爹趴下。”君傾哪裡懂父母在幹什麼,你儂我儂他感知不了,咬不着孃的嘴巴他也算了,只用小手拍着父親的背道:“爹爹趴下!”

“傾兒別鬧,下來,到娘這兒來。”見兒子鬧他,百里婧還是擔心君執的身子,舊疾犯了,還陪兒子胡鬧了一早上。

“讓傾兒玩一會兒。”君執乖乖趴下,手腳並用,馱着兒子在龍榻上爬來爬去。

此景甚是壯觀啊。

蒼狼又如何?還不是兒子的坐騎?

“爹爹,你爬的真快!”君傾抱住他爹的頭,咯咯地笑,他是真高興。

最後,他爹馱着他,將他母親逼到龍榻一角,他爹慫恿道:“傾兒,咱們一起親親孃,一起親啊。”

君傾拍着手:“好啊!”

於是父子一起傾身過來,兒子坐得高,吻了孃的頭髮,他爹佔據優勢,又吻到愛妻的脣,還壞壞地用舌頭掃了一下。

這回沒再久留,一吻便罷,逗兒子道:“好玩嗎,傾兒?”

“好玩,好玩!”君傾笑開,和他爹十分投機。

被父子倆鬧了一早上,百里婧又想笑又覺無可奈何,坐起身將君傾抱回懷裡,伸手在他爹的額角戳了下,嗔道:“爲老不尊。”

君傾不解,天真地仰臉問他爹:“什麼是爲老不尊?”

君執湊過去,擁住妻兒,解釋道:“爹頭髮白了,還想着跟孃親熱,就是爲老不尊。”

君傾似懂非懂:“哦,那什麼是親熱?”

問題一個比一個大膽,孩子懂什麼,想問便問了。

百里婧瞪着君執,不許他再胡說,君執笑道:“親熱就是咬嘴巴。”

“那咬耳朵呢?”君傾皺起眉頭。

君執道:“爹跟娘做什麼都是親熱,咬耳朵也是。”

“那君傾呢?”君傾的小腦袋有些轉不過來了。

“傾兒年紀小,爹和娘都愛你,爹每天都讓你騎雪狼。”君執摸了摸兒子的頭。

得了這一個答案,君傾連前頭的問題都忘了,圓溜溜的眼睛裡都是光,高興極了,小小的身子撲過去,在他爹好看的嘴上咬了一口,親出“吧嗒”一聲的動靜:“爹爹,君傾也想和爹爹親熱。”

“……”被兒子的親熱給震得猝不及防,君執愣了一瞬,他的妻卻伏在他懷裡笑得渾身顫抖。

君執彎起脣角,絲毫不惱,低頭去吻愛妻的耳朵,逗得她發癢卻躲不開,他笑:“婧兒,小心肝,很好笑?嗯?”

君傾一見這場面,一雙小手忙捂住眼睛,喊道:“爹又爲老不尊啦!”

一家三口和樂融融,清晨已鬧得這般動靜。聽着裡頭的歡笑聲,宮人們不忍心進來打擾。皇后同太子一回來,大帝和過去兩年的沉默寡言截然不同,終於能好好說話了。

日頭慢慢地升上來,陽光打在秦宮的殿角上,時辰不早了,再想同妻兒親熱,終究也要適合而止。

百里婧起身,先替君傾穿好了衣服,又去替他爹將龍袍穿好,君傾學着他爹大大方方地張開雙臂,還仰頭去看父親的臉,一大一小兩父子都在等她伺候。

“爹爹,君傾也要戴那個。”君傾指着他爹的頭冠道。

童言無忌,進來伺候的宮人們不敢應聲,只做好分內之事。

君執卻低頭笑看着兒子道:“這頭冠太大太沉,等傾兒長大,才能戴。”

君傾很乖地點頭道:“哦,君傾太小,戴不動,比君傾的頭還大。”

君執讚賞地大笑:“對,傾兒說得對。”

江山社稷太重,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如何擔負得起?好在父母尚在,能一樣樣教他。

百里婧聽着父子對話,什麼也沒說,她與他都是深宮中長成的,時至今日,她太懂“權力”二字的意義。

莫再想什麼隱居深山、寄情山水,生來便要坐上帝位的孩子,是幸還是不幸已不由他選擇。一朝身在九五,便只能受了,否則,無人能保他周全。

待三人都已穿戴整齊,大帝道:“婧兒,天冷,傾兒還是留在宮中吧,你隨朕同去。”

兩國使臣用過早膳,已在御花園內等候多時,說是遊園,其實不過是賞一賞景。出於禮節,大帝親自作陪,陪他們逛一逛秦宮內的幾處風景。

兩國使臣俱在,少不得有些互看不順眼,卻礙於在西秦的地盤上,一切都需隱忍下來。

大帝經由一夜藥浴,身子已好多了,能勉強維持在人前的風度,皇后不離不棄地陪伴左右,隨大帝一同來到衆人面前,帝后皆絕色,親密非常,全無半分藏匿。

“大帝,皇后娘娘。”

兩國使臣都行了禮,東興那邊,楊峰同趙拓對視一眼,眼底的意味也只有他們才懂。若是西秦皇后果真爲婧公主,西秦大帝定會讓她避而不見,怎會一而再地任她出現在熟人面前,惹來猜疑?

可如今西秦皇后落落大方地伴在大帝身旁,全無被逼迫或是不自在的意思。即便面對楊峰、趙拓以及三公主,她眼底一絲舊情也不見,甚至十分隨和地讓西秦女狀元孟輝京去照顧三公主百里柔,陪她說說話。

西秦皇后一顰一笑不落威儀,全然一國之母的風範,同昔日婧公主的莽撞耿直脾性截然不同。

“御花園內的茶花開了,這大雪日正好觀賞,諸位使者倒是趕上了好時候。這邊請——”薄延作爲西秦丞相,擔負起了接待來使的活兒,每行至一處景緻,多半是他在做解說。

西秦大帝慣常冷麪,不怒自威,自是讓人畏懼,只敢敬戴。而薄延雙眸沉靜、面帶笑意,氣質仿若上好青瓷般溫潤,可即便是這樣一副無害的面孔,卻也讓兩國使臣不敢輕慢。

被笑面虎咬上的滋味,那纔是生不如死。

聽着薄延的謙謙解說、細心指引,行在人羣末的趙拓卻覺得甚是蹊蹺。這位西秦丞相做事從來以沉穩着稱,猶記當初司徒將軍被俘,婧公主前往突厥大營相救,其後得西秦相助,薄延親自送婧公主同司徒將軍回大興邊界……如今,西秦皇后竟與大興榮昌公主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那麼,曾目睹榮昌公主容貌的薄延,難道就不曾有過疑惑?

即便有他們大興的使臣在此,自昨夜至今朝,薄延卻並無半分心虛,更未曾想過要同大興使臣解釋一二,彷彿對薄延或是對西秦來說,白氏皇后的容貌本該如此。

越是坦然,越有蹊蹺。一旦認定了事實,便再不容易被眼前景象所蠱惑。

從前無人去細究的巧合,一一在眼前鋪開。婧公主故去半年,西秦竟改年號爲“榮昌”,連景元帝也認爲是西秦大帝感懷婧公主故去,恰以此紀念罷了,卻無人敢往那位白皇后的身世上去想。

如今看來,樁樁件件皆有跡可循。

越是深入,越是可疑。

趙拓尚能忍,不過暗藏心中,楊峰卻忍不得,憋着一口鬱悶,待途徑秦宮內的校場時,楊峰忽然對韓瞳道:“聽聞韓將軍自幼習武,深得乃父之風,不知是否敢與我一較高下?”

東興使臣當衆挑釁北晉青州王,卻不稱其爲王,只以舊日“將軍”的名號來稱呼韓瞳,這仍是以北晉爲東興叛臣的意思。

風骨猶存的盛京楊家嫡長子,着實讓在場衆人震撼了一番。

一時氣氛有些微妙。

楊峰並未言辭過激,不應戰顯得懦弱,可若是太過出風頭,又容易毀了北晉的名聲。

韓瞳陷入兩難境地,笑對西秦大帝道:“大帝,有皇后同東興公主在此,本王若舞刀弄劍的話……”

西秦大帝握着皇后的手,沉吟道:“雪中切磋,別有一番滋味,薄相?”

不消大帝再多說,薄延不慌不忙地接過話茬,笑道:“既然兩國的使臣大人有這般雅興,前方便是校場,倒可進去賞玩一番。平日裡大帝也喜愛射箭、投壺、擊鞠,雪天不宜擊鞠,投壺又過於簡單,不如便以射箭爲比試,輸的一方罰酒三杯。大帝以爲如何?”

西秦從中周旋,全了兩邊的禮節,薄延向來最能張羅,什麼話從他嘴裡說出來,便是深思熟慮過了。

大帝緩一點頭:“便以‘忘憂醉’爲罰,輸了的連飲三杯,就此作罷,不可傷了和氣。”

作爲賓客,主人一方發了話,作爲賓客的北晉同東興不得不遵從,這是基本禮節,何況西秦已給足了兩國面子,誰輸了也不至於太丟臉。

待入了校場,黑甲軍將箭靶等備下,望着那弓箭和數十道箭靶,楊峰忽然又道:“聽聞大秦尚武,百姓多是馬背上長大的,皇后娘娘更是戰神白大元帥之女,自是女中豪傑。不知是否有幸一睹皇后娘娘英姿,射出第一支箭?如有冒犯,還請大帝同皇后娘娘莫怪。”

“……”

楊峰此話一出,不止是西秦,連北晉韓瞳那邊都愣了,東興這是失心瘋了?居然對西秦皇后起了心思,公然讓皇后舞刀弄槍?

趙拓也急了:“楊大人……”

三公主百里柔的眼底亦有一絲異樣,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始終緘默不言。

“皇后?”即便是這般無禮的要求,西秦大帝聽罷卻並無任何惱意,反而捏了捏皇后的手,似問詢似安慰,脣角甚至還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西秦皇后氣度非常,坦然望向楊峰,笑道:“既然兩國使臣有此雅興,那便如楊大人所願,本宮獻醜了,且爲這校場添一份暖意。不過,本宮許久不曾彎弓射箭,若是待會兒射不中箭靶,還望兩國使臣莫取笑。”

“豈敢,豈敢?”

“皇后娘娘盡力而爲便是。”

聽西秦皇后這樣說,衆人一團和氣地笑了。

北晉那邊韓瞳眯起了眼,盯着楊峰的動靜,他想看看東興在玩什麼把戲,居然專挑西秦皇后來招惹?

西秦皇后連一身宮裝也不曾換過,只是解下了大紅猩猩氈的禦寒斗篷,近旁的梵華立刻接了過去。

見皇后答應射出開場的第一支箭,連同君越在內的西秦大臣都捏了把汗,這位皇后自入宮以來,從來一身病體,陛下將皇后藏於禁宮,不肯讓她受半分委屈,怎麼可能拿得動弓箭?

方纔皇后雖有謙辭在先,可若是真射不中箭靶,那丟的可就是大秦的顏面了。

校場內,箭靶有遠有近,依次排開,最近的那道不過十步遠,但凡是習過武的,想必射中箭靶不會太難。

有人遞上弓箭,皇后握在手裡,忽然回首望了大帝一眼,那一眼是何意,也唯有大帝才知曉。大帝亦望着她,靜立不動,脣邊的笑似有似無。

久違了的弓箭,她已有三年不曾摸過。

“皇后娘娘,這弓箭可還用得順手?若弓力不合適,末將再換過。”校場內的黑甲軍校尉問道。

越是這般相問,遲遲沒有動靜,衆人反倒越是緊張。

承親王君越忐忑了一夜,又繼續忐忑下去,他不知東興那邊想做什麼,亦不知這一箭能否射中,中或不中似乎都會發生些什麼,他很期待,又很不安。這種被放在刀俎上的感覺……君越正待說句什麼來搏一搏皇兄歡心,忽見皇后收斂了脣邊的笑容,彎弓搭箭,弓如滿月,她看也不曾看近旁那幾道靶子,而是毫不猶豫地朝百步之外的箭靶射去!

眼神凌厲,氣勢果敢。

箭風颯颯,正中靶心,箭身錚錚作響,隱有破風之聲,皇后的臂力腕力如此驚人!

雪後的校場,安靜極了,衆人方纔也紛紛屏住了呼吸,此時,更是震撼當場。

“不錯。”大帝第一個拍了拍手,輕描淡寫道了句。

“好!”衆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讚歎道。

“皇后娘娘好身手!”

“皇后娘娘的臂力、腕力都驚人,不愧出身將門!”

“百步穿楊!皇后娘娘好箭術!”

各色恭維中,趙拓同楊峰對視了一眼。趙拓早已明白楊峰的意圖,與北晉切磋是假,想試探西秦皇后是真。

爲數不多的幾人知曉婧公主的左手腕筋脈已斷,不可能再搭弓射箭,若是這位西秦皇后選了十步開外的箭靶,肯定便是心虛了,即便射中,他們也會懷疑她。

可這位西秦皇后並未怯場,且證實了她百步穿楊的好箭術,她的左手不可能受損。

楊峰該死心了。

這位容貌與婧公主幾乎一模一樣的西秦皇后,絕無可能是婧公主了。誰人筋脈斷了還能接上?除非天賦異稟、生來與人不同。

“多謝皇后娘娘暖場,接下來便是我同韓將軍的比試了。還請大帝同皇后娘娘指點一二。”楊峰恢復得倒也快,雖有不甘,卻只能認了。

“楊大人,請。”西秦皇后一頷首,放下弓箭時,梵華適時上前將披風覆在她的肩頭。

西秦皇后以一箭震撼全場,接下來便是兩國使臣的比試,無論楊峰或是韓瞳,皆是自幼習武的將軍、統領,射術自然不弱,幾番下來不過打了個平手。

這一結局早在預料之中。薄延是隻老狐狸,只挑了射箭來比,絕對不傷和氣。

何況,有皇后那一箭珠玉在前,半分破綻也無,後面楊峰或韓瞳再如何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來,不輸便是贏了。

最後判定平局,楊峰與韓瞳每人三杯“忘憂醉”,由薄延作陪,倒也賺得三國和樂。

一場遊園也在賓主盡歡中結束,西秦帝后陪着他們鬧,這面子算是給足了。

使臣在長安城中逗留不能太久,往後幾日便只由薄延作陪,逛一逛長安城中的盛景,除了最後踐行宴,是再難見西秦帝后的了。

入夜時分,楊峰迴了驛館,便沉默不再言語,時而自言自語道的確弄錯了,卻又不解世上怎會有此等巧合?

榮昌?榮昌?確是一模一樣的容顏啊。

百里柔沒了主張,只能靜默不語。

在楊峰幾番懷疑時,趙拓心裡卻另有苦澀。

當年婧公主廢了左手腕一事,是在景元十七年秋獵中發現的。當時有人誣陷婧公主爲泄私憤射中了晉陽王世子韓曄,令他險些死於一箭穿心,可韓曄醒後卻抖出秘密,言婧公主左手已廢,斷不可能射中百步之外的他。

楊峰時任禁軍統領,隨景元帝左右而行,自然知曉此事,故而纔會在遊園時以此試探西秦皇后。

然而楊峰不知道的是,目睹白日西秦皇后校場射箭的全程,趙拓越發篤定她正是婧公主。

景元十六年,婧公主圍場秋獵拔得頭籌,當年冬月,他隨司徒將軍回京述職,將軍同婧公主有過一場切磋比試,亦是在冰天雪地中。

當時天冷,弓箭森寒,司徒將軍不滿地搖頭道:“婧小白,你射箭時,小指還翹了起來,這是誰教你的?心思不專,定是射不中的!”

彼時,晉陽王世子韓曄也在場,將軍這話是存心來堵韓曄的。

婧公主卻有她的道理,大大咧咧笑道:“因爲箭冷弓冷,我要握一握纔好射出去,赫,你瞧着吧,我定會射中!我的射術才得了秋獵的頭籌呀!韓曄都知道的!”

方纔,西秦皇后試弓時,不自覺也做了這樣一個微小動作,小指翹起,她脾性再變,習慣卻沒改。

一場試箭,有人歡喜有人憂,雖打消了楊峰的懷疑,卻也讓趙拓無言以對。

婧公主啊,流落在中原大地,被尊爲西秦皇后,生兒育女,自此與故國一刀兩斷,如今所顧慮的也只是西秦的顏面國威,她可曾想過,有人爲她惶惶不可終日,此生再不復歡笑?

其中有何種緣故,趙拓無法細究,他只是個小小的禁軍校尉,暫做副使來西秦,如何能左右兩國社稷邦交?

待深思熟慮後,趙拓開口對楊峰道:“楊將軍,既然確定了那並非婧公主,我以爲回國後,我們不應將此事宣揚出去。楊將軍該知道,哪怕是星星之火,也足以在京中掀起燎原火勢,何況,如今朝政並不穩妥,陛下所要顧慮的太多了。西秦兵力強盛,從帝后到丞相,沒有一人是好相與的,楊將軍覺得呢?”

趙拓所言正中楊峰下懷,新帝脾性難測,他父親楊弘不過忠言進諫,卻遭新帝貶斥,一片忠心付諸流水。他楊峰爲禁軍統領十餘年,卻也只落得這般下場,新帝寧願將新晉武狀元翟永平扶爲禁軍副統領,也不願再用他楊峰。

雖不能議論新帝,可以新帝的心胸,若是讓他知曉西秦皇后的長相酷似已故的婧公主,後果如何,他們不敢揣測。

思及此,楊峰緩緩點頭,沉聲道:“趙大人所言極是,此事便罷了,只當從未見過。三公主也當謹言慎行,在西秦好生保重纔是。”

說到底,出使西秦的幾人當中,只他們三人認得婧公主,回去的也只楊峰同趙拓二人,只要他們不說,一切便能相安無事了吧?

……

當夜,清心殿內。

君執摟着妻兒睡,夜色尚早,與愛妻依偎着說些話:“白日所見,故人顯然無法釋懷,這長安城近幾日可熱鬧極了。”

百里婧背對着他,君傾睡在她懷裡,她輕聲答:“只盼着故人各自安好罷了,諸番試探,想必也該死心了。”

君執吻了她的發頂,只抱着她沒再說話。

“睡吧。”百里婧在他懷中閉上了眼,卻遲遲未能睡着。大興盛京城的那座衣冠冢,已埋葬了她從前的所有,該痛的已然痛過了,何苦再勾人懷緬?

她的確有惦念的人,可也許她最好的結局不過老死長安城。那些舊相識大都非平民百姓,他們的消息在朝在野,很多人會傳給她聽,只是諸多細節終究不可得……“孃親……”懷中的君傾咂巴了一下嘴,奶聲奶氣地喚了她一聲,往母親的懷裡又鑽了鑽。兩年都是這般過來,君傾一刻也不曾離了她。

兒子的呼喚讓百里婧自沉湎中回過神,伸手溫柔地撫了撫君傾細嫩光滑的臉,不由地便彎起了脣,眼中滿是知足。

身後的君執忽地覆上她的手,長臂圈住她和兒子,呼吸近在她耳側。

百里婧知曉他還沒睡,這人事事都看得明白,未必肯說出口。

她稍稍側身,對上昏暗中他的眼,輕聲道:“從前你告訴我,世事難兩全,終究要做出選擇,我卻不信,只道萬事有解決的法子,一味強求到底。如今看來,你是對的,世事豈能樣樣遂我心願?”

君執的狹長黑眸十分平靜,見他的妻露出苦笑,他嘆了口氣吻上她的眼睛:“婧兒,爲夫到底比你多行了八年的路,你還差得遠呢。”

百里婧不得不閉上眼,聞着他身上的藥香,她嗔道:“是多喝了八年的藥。陛下已是半仙了,葷腥不沾的,我自然差得遠。”

提起葷腥,君執有些不自在,他的妻是在埋怨他舊日的隱瞞,不能沾葷腥偏要強求給她看,彷彿那樣便能拾起些許爲君爲夫的顏面,半分不坦誠。

前事莫提,君執傳音入她的耳中,不規矩地開始撩撥:“婧兒,朕雖不沾那些,卻獨舍不下你這葷腥,今夜讓朕好好沾沾……”

身子還未好透,性子倒是急,百里婧按住他的手,不准他亂來:“兒子在呢,你做什麼?”

君執望了一眼咬着手指睡着的兒子,邊吻邊抱她起來:“莫慌,小心肝,就一次,一次就好,朕這身子也不宜太過,一次便饒了你。”

“不,君執……”

“不準說不,說,君執,好看……”

“君執,好……”

夜已深,龍榻寬大,只君傾一人側趴睡着,他爲老不尊的爹將娘抱到屏風後小書房的暖榻上,偷偷摸摸地將攢了兩年的愛意和雨露都贈予她。

有兒子在,百里婧不敢叫出聲,身子越發敏感難耐,身上那人哪肯只來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挽回昨日在浴池中的顏面,讓她哭也哭不出來。房事上,這人從沒有一句真話。

……

此後幾日,北晉、東興的使臣都算安分,不曾惹出什麼禍事來,至十月十六,兩國使臣辭別西秦帝后,由薄延親自送出了長安城門,這場兩國恭賀西秦大帝壽辰的出使纔算告一段落。

北晉留下了有名的“忘憂醉”,而東興則留下了一位尊貴的公主。

目送東興使臣離去時,百里柔站在西秦帝后身旁,自此後家國萬里,她孤身一人,不過是刀俎上的魚肉罷了。

雖然西秦皇后曾言,過幾日便會安置她,可一等數日,遲遲不見動靜。

和親公主被遺忘在驛館之中,隨行的奴僕無能爲力,只能靜靜地等,故國的那位正統皇帝臨別贈言猶在耳畔:“此番柔皇妹和親西秦,無論用什麼法子都好,別讓人再把你送回盛京,否則,朕可不知留你何用。連季太后那兒,朕也不知如何交代。”

“公主,我們該怎麼辦?”陪嫁的丫頭岸芷一臉擔憂地爲百里柔披了件外套。

百里柔望着檐上的雪,輕輕嘆了一聲:“唯有賭,賭我這十六年來不曾有過任何害人之心,願父皇在天之靈能保佑我……”

故國再回不去,只能靠自己謀一條生路罷了。

……

兩國使臣在長安的這十餘日,國公府偏院那邊無人問津。

白湛被困於暗室之中,始終不得外頭的消息,承親王沒有來,白國舅沒有來,彷彿所有人已將他忘了,真正成爲了一着廢棋。

白湛終於等不及,想要踏出暗室,卻被下人攔住:“世子,您不能出去!禁令還在,您出去會出事的!”

白湛的臉皮都已扭曲,惡鬼一般揪住下人的衣襟:“去!請承親王來!請國舅爺來!請他們都過來!”

“國舅爺正忙,承親王也多日不曾來府上……”下人如實答道,瞧見這張臉,不由地往後扭開了頭。

這張臉誰不畏懼?若非他爲白家世子,早已被揮開,惡鬼在世,人人得而誅之。

白湛瞥見那下人的臉色,他心知肚明他們在想什麼,冷冷道:“我再說一遍,去請承親王來,若是你們請不來,便讓白燁去請!只要他們沒有死,我便要見他們!”

大逆不道的話張口就來,大公子這是失心瘋了,下人們正爲難,還是白露心疼大哥,差人去給承親王君越送了信。

君越匆匆而來,入了後院暗室,神色卻十分萎靡不振,語氣也不甚歡悅:“湛表兄請我來,所爲何事?”

白湛一瞧他的臉色便知曉計策不成了,但他仍不死心,問道:“承親王,我知你心有不甘,能否將這幾日發生的事與我說說?興許還有補救之法……”

君越雖知白湛已是廢棄,自他弄成這副模樣,便沒有一樁事能成,但爲今之計,能聽聽計策總好過乖乖等死。

因而,君越還是將兩國使臣來長安城的經過挑揀着說了,重點並不在兩國使臣如何,而在於大帝一家平安,皇后、太子俱在,甚至那位皇后還會武功,開局一箭震撼兩國來使,根本不是什麼等閒之輩。君越甚至說,他已信了皇后乃是三舅舅白嶽的女兒。

君越說的口乾舌燥,越發喪氣,卻見白湛的眼底掠過一絲異樣的光,用嘶啞難聽的嗓音追問他道:“承親王是說,東興同北晉的使臣都目睹了皇后和太子的真容?”

“是啊,皇后同太子未曾避人,皇兄在兩國使臣面前言道一生只得一人足矣,六宮再不納妃。連東興的那位公主來和親,也被皇兄暫且擱置了婚事,還不知她會嫁給誰。”君越嘆氣道。

平心而論,這偌大大秦,社稷江山唯有在那人手上才得以安穩,四海歸心,萬民朝拜,眼前這一位的智計同膽識、眼界都差得太遠,一言一行從來難上臺面。

高祖皇帝何等眼光,他選擇的皇儲怎會有錯?

白湛在心底苦笑一聲,可惜道不同不相爲謀,纔會有成王敗寇一說。

王政之中,白家不肯屈居人下,寧願輔佐新君繼位,得萬世功勳,也不肯成全家國大義,保君家大帝千古社稷。

說到底,不過是不甘心罷了,對錯另作別論。

白湛忽然道:“聽承親王的意思,似乎有心要與那位東興公主……”

他沒把話說得太透徹。

君越卻慌了:“湛表兄!”他喊了一聲,又朝暗室外瞧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湛表兄莫要胡說。”

如此輕易便詐出了他的心思,白湛將不屑的表情收了,安撫道:“承親王莫慌,窮途末路時誰都想保命,承親王所想倒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求娶東興公主爲妃,不僅陛下不敢輕易動你,還可以從那位公主的嘴裡探聽些消息。東興的公主,可是十分有意思……”

“這……”在君越沉吟時,白湛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忽然道:“承親王,你方纔說東興同北晉的使臣都已見過了我國皇后同太子,難不成……就無人覺得異常?”

“有何異常?”君越不解。

“承親王可還記得那位皇后是什麼模樣?”

“自然,皇后有天人之姿,怎會不記得?”君越道,卻越發不解:“湛表兄爲何有此一問?”

“聽聞她是三叔的女兒,我卻無緣得以一見,此生怕是都不能見了。”白湛自然地問道:“以承親王的畫功,不如可否做一幅畫,讓我一睹皇后的英姿?聽聞那位東興公主的婚事由皇后做主,興許,我能爲承親王謀一謀婚事。”

“果真?”君越笑開,忙道:“來人,取紙筆來!”

白湛立於君越身側,見他一筆一劃勾勒出一個輪廓,熟悉的眉眼、嘴角一一在紙上鋪開,白湛這才真的笑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小師妹,果然是你。

之前聽聞你離開長安,二師兄還覺遺憾,這樣好的時機竟白白錯過。如今三年過去,你又重返長安秦宮,豈非天要助我?你我之間,到底得有個了斷,纔算不負師兄妹一場。

“湛表兄,這便是皇后的容貌,本王的筆墨雖尚可,卻難以描畫皇后的一顰一笑,不知湛表兄作何打算?”君越終於停筆,案上那副畫像倒有七分神采,他們的承親王智計雖差,筆墨倒是極好。

白湛來不及再去嘲諷,望着那副熟悉的畫像道:“承親王,皇后果然是天人之姿,可惜紙上瞧來終覺遺憾哪。說到那位東興公主,如今是否還不曾被安置宮中?”

“的確,皇后似乎是把她忘了。”君越不疑有它。

“和親公主流落長安孤苦無依,若是承親王趁機去安撫一二,興許這婚事便能成了……”白湛笑道。

君越爲難:“如何能成?她是一國公主,本王……”

白湛笑開,壓低聲音似笑非笑道:“承親王這可就太過謙虛了,昔日如何與露兒相好,今日便可如何對待那位東興公主,女人嘛,哄起來都是一樣的。”

“本王……”白湛不曾再挑得更明瞭,君越的臉已然拉不下來,他的一舉一動從未逃過這位白家大公子的眼睛。

君越朝白湛拱了拱手,謝道:“多謝湛表兄指點,本王這便去了,露兒那邊還請湛表兄莫要泄露,否則以露兒的脾性,本王是活不成了。”

白湛頷首,嘶啞着聲音道:“我從來站在承親王這一邊,無論成事與否,還盼着承親王能常來瞧瞧我這個廢人。”

“湛表兄好生休息,本王怎會忘了湛表兄?”君越寒暄了一番,終究還是腳步不停地出了暗室。

君越走後,白湛環顧了一下幽閉的暗室,視線落在那副水墨未乾的畫上,脣角勾起一絲弧度。因他面容已毀,那笑竟似惡鬼般猙獰。

白湛緩緩地坐下,執起筆,一筆一畫細細勾勒着畫中女子的五官、墨發,白家大公子的筆墨從來如神,加之對那女子太過熟悉,由他添加的筆觸,只令畫中人越發栩栩如生。

“別急,小師妹,待二師兄好好地爲你做一幅畫,你猜猜大師兄若是瞧見了這畫,他會不會瘋?嗯?哈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暗室裡,只他一人自言自語,外頭的下人以爲他瘋了,無人敢去打擾。

……

至十月下旬,百里柔在驛館內已住了半月之久,始終不得宣召,倒是西秦承親王那邊來送過幾次賀禮,也曾邀她同遊長安城,百里柔一一婉拒。

陪嫁丫頭岸芷不解:“公主,既然承親王那邊如此有心,公主爲何不答應?與其在西秦孤苦無依,倒不如趁機有所依附。”

百里柔面色始終淡淡,眼波流轉,讓人一眼瞧去便心生憐惜,她搖了搖頭,仍只看屋檐上的雪,比昨日更厚了些,道:“岸芷,你不懂,我雖是爲和親而來,可到底是大興公主,只可明裡接受指婚,絕不可私相授受。那承親王雖是西秦大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到底並非大帝,我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從此後他若再來,只道我身子不適,不便見客。”

岸芷似懂非懂:“那公主打算如何是好?倘若一直不被傳召,豈非我們要在這驛館中住上一輩子?”

百里柔垂下眼瞼,輕聲呢喃道:“不,我在等一個人……”

“嗯?等誰?”岸芷疑惑不解,忽聽地外頭一聲通傳:“寧康公主,皇后娘娘請您入宮一見。”

百里柔猛地回頭,卻不敢漏了心上那點期許,忙慎之又慎地對岸芷道:“快,替本宮更衣。”

百里柔入宮時,自馬車上下來,又換了轎攆,竟與承親王君越的轎子碰了個正着。

“承親王。”百里柔淡淡地行了一禮。

“寧康公主……”君越那張與大帝有五分相似的英俊面容有些許不自在,不知是礙於這些日子的邀約皆遭拒,或是身處皇宮大內不便多言,君越也只是打了聲招呼,便自顧自去了。

百里柔隨口問道:“聽聞承親王早已出宮建府,這會兒怎麼……”

方纔君越去的並非議事的前朝,而是後宮。這有些不合規矩。

領路的太監笑道:“承親王去的方向是慈寧宮,想是去見太后娘娘。寧康公主這邊請,皇后娘娘正在湖心亭等候。”

下轎行了不多時,便見湖心亭內有兩人,一位着鳳袍常服,背影看去威儀尊貴,既陌生又熟悉,一位瘦瘦高高的少女,梳了男子髻,冰面如霜,三尺之內,生人勿近。

到底是來了,她等而又等的那個人,到底還是肯見她了。

百里柔踏入湖心亭,那冷麪少女便離開了,只留她們二人說話。

湖心亭四面環水,視野一覽無餘,不懼旁人偷聽,最適合說些體己話。

“公主請坐,千里跋涉來到長安,吃穿用度可還習慣?”西秦皇后一開口便是寒暄。

“多謝皇后關心,長安雖與江南不同,既無法再回江南,便把長安當做第二個家罷。時日一久,定也慣了。”百里柔與她對面坐下,怯怯答道,並無客套,吐露真心。

西秦皇后看她一眼,脣角彎起的弧度有些微妙,她笑:“聽聞這幾日承親王對公主多有照顧,公主以爲承親王做良配如何?”

百里柔眉頭微擰,忙道:“此來長安,母妃曾言,小心說話,多看少言。百里柔不過飄零身份,此生只求安穩度日,一切全仰仗皇后娘娘垂憐。何人能做得良配,皇后娘娘自是明白,百里柔不敢妄言。”

西秦皇后的目光這才柔和了些許,收回那爲百里柔添茶的動作,緩緩道:“從來懂事的,才招人疼。”

百里柔不答,斂下眉眼。

西秦皇后忽地起身,轉而望向偌大的湖面,亭子四面的水都結了冰,不見一絲漣漪,她笑道:“人人皆道江南好,離了江南,公主終究是有些遺憾吧?”

百里柔也已起身,站在她身側,輕一點頭:“母妃尚在江南,怕是老死不能相見了,想來遺憾是人人都有的吧。”

西秦皇后靜默一會兒,仍是望着湖面,卻忽然輕而又輕地問道:“東興景元皇帝臨終時,公主可曾在身旁陪伴?”

百里柔的手握緊了帕子,望着皇后絕美的側臉,想起她曾豔羨多年的那位跋扈姐姐,倒也不曾苦笑或是埋怨,淡淡道:“不曾。自小父皇便不疼我,從他病了,即便我去瞧他,他也多不肯相見,倒是三皇兄同皇長孫啓年常被召見,大約是因爲啓年的名字是父皇起的罷。”

西秦皇后明明沒有問得更多,百里柔卻像是完全不懂事般,繼續吐露東興皇族秘事:“聽母妃說,父皇是在未央宮內西去的,那夜,近旁只有高公公一人陪伴。未央宮久未住人,是太冷了些。父皇去的那日,是十月初一,他老人家剛過五十壽辰。如今算來,父皇也故去一年多了……”

娓娓道來,一字一句既輕且穩,從頭到尾只打算說給一人聽,連未央宮是何地,三皇兄是何人,高公公是什麼職位也不需言明,懂的人自然都懂。

西秦皇后聽罷,一聲哽咽堵住咽喉,驀地閉上了眼。

百里柔靜默陪伴,垂眸,再不多言。

風從耳邊刮過,自南方而來,湖面無處可擋,颳得耳畔呼呼作響,身子冷得像冰。記得那日聽聞父皇病逝的消息,百里婧只覺心頭重重一沉,五臟六腑都已揪作一團。

若是從前,她即便爲父皇去死也不會眨一下眼,可如今她遠在故國他鄉,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身份回去。

大興榮昌公主已死,何人記她百年?只有她,記他們百年。

如今再從妹妹口中得知父皇病逝的細節,聽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她卻不能如百里柔一般再喚他一聲“父皇”。

十月初一,大興榮昌公主的生忌,那日父皇西去,死於母后的未央宮。她遠在江南的雙親,都已入土,她的恨意都已被沉痛消融……心裡自此空了一塊,無人能填滿。

眸中有淚,終究還是被她壓了下去,有些痛楚,再不能與人說起。站在如今的高位,更是不能說。

“明日本宮會派人接公主入宮,至於和親一事,本宮自當爲公主覓一良配,畢竟關乎兩國邦交,定不會怠慢了公主。”百里婧轉過身,面上沉痛之色已然淡去,對百里柔笑道。

百里柔眉眼間那一抹風流,像極了父皇,百里婧又失神了一瞬,像他的不得疼愛,不像他的,他去時是否還惦念着?

二人方走出湖心亭,百里婧忽然聽見一聲孩子的啼哭,頓時腳步一僵。

“皇后娘娘?”百里柔還沒回神,耳畔一陣風聲呼嘯,身邊的西秦皇后已然消失不見,往另一座臨湖而建的亭子飛掠而去。

日光照在湖面上,本是晴朗的好天氣,可亭子裡那一幕,卻着實灼傷了百里婧的眼。

白太后坐在亭子裡,她的近身太監曹安康懷中抱着君傾,罔顧他的掙扎,將孩子抱至白太后跟前,白太后伸出尖銳的指甲朝君傾臉上探去!

母親的心,寸寸被灼燒成灰!

君傾!

忽聽曹安康“哎唷”一聲,倒退了一步鬆了手,懷中的君傾跌落,被一個瘦小的身影接住,目光冰冷地注視着他們:“不要碰小君傾。”

君傾的額頭被白太后的指甲碰出了一個小小的口子,硃砂痣一般刺眼,他並不是因痛而哭,他因怕而哭,豆大的淚珠撲簌簌而下,抱着梵華的脖子道:“小貓,我要娘……要舅舅……”

“太子殿下哭什麼?皇祖母抱一抱有什麼好哭的?太子殿下還真是嬌弱。”說話的是許久不見的白露,着一身鵝黃宮裝,杏眼微挑,滿臉怒意地站在太后身側,“再說了,你是什麼人?我怎的從未見過你?”

“對!你是何人?見了太后娘娘居然不跪!成何體統!”曹安康被梵華打了一掌,心口痛,又抹不開面子,爬起來後陰陽怪氣地找茬道。左右有皇太后撐腰,他並無所懼。

君越方纔被鬧得煩心,見白露瞪着他,一臉不耐煩地做起了和事老:“算了,那是薄延家的童養媳,皇后身邊的人,母后何苦跟兩個孩子計較?若是皇兄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他爲人本就懦弱,自從帝后一家團聚更是心生忐忑,朝亭子外走了兩步,對梵華懷裡的君傾道:“太子,讓皇叔抱一抱,我是你父皇的兄弟,不會傷害你的。”

太后的人都在這,梵華一人被侍衛困住,四面都無法通行,她戒備地盯着走過來的君越:“你站住。不要碰小君傾。”

君傾哭得小臉通紅,回頭望着帶笑的君越,他忽然擦了擦眼淚,奶聲奶氣道:“你長得有點像我父皇,但是我父皇更好看,我不要你抱。”

白露不知發的什麼瘋,咬牙切齒道:“皇姑母,這個小孩子太沒有教養了,眼裡沒有皇祖母也沒有皇叔,真不知那個野女人怎麼把他教成這樣的!君越,你今日若是不能替我教訓他,我死也會拖着你一起!”

她說着,還上前去推了君越一把:“你把他抱過來!曹公公!你也去啊!我就不信,沒有人能教訓得了一個小毛孩子!”

君越被白露鬧得沒辦法,不耐煩地拿開了她的手:“表妹,宮裡不要拉扯……”

他一轉身,卻怔住了,恰好望見一道玄黑的身影立於他們身後。

本以爲是皇兄,可轉頭一瞧,卻發現是皇后。

君越忙低頭行禮道:“皇……皇后娘娘!”

“……”白露順着君越的視線看去,只望見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絕色的面容勾起一抹讓人不寒而慄的笑。

果然是那個野女人!

方纔的情景不知她瞧去了多少,也不知她在那兒站了多久,白露的身子有些不適,直欲作嘔,卻還是同君越一樣對那個野女人行了個禮,不情不願地叫了聲:“皇后娘娘。”

“娘……”君傾看到百里婧,那張委屈的臉這才綻開笑容。

“娘娘。”梵華走到百里婧身邊,君傾終於到了母親懷裡。

“皇后娘娘!老奴該死!方纔太子殿下在御花園中追幾隻蝴蝶,老奴等一時疏忽,太子殿下便不見了……請皇后娘娘降罪!”

陪伴太子的乳孃等人這才追上來,跑得氣喘吁吁,一衆人跪倒一片,連白太后在此也忘了行禮。

百里婧拍了拍君傾的背,笑道:“傾兒,莫哭,娘在呢。”

白白嫩嫩的臉上那道硃砂般的口子刺目非常,落在母親的眼裡便是一個巨大的血窟窿。

她用手輕輕地碰了碰,君傾疼得一皺眉,卻沒再哭,小手揉了揉眼睛道:“君傾不哭,君傾不害怕,剛纔君傾看到舅舅了,可是舅舅飛走了,君傾追不上。”

百里婧笑開,半點不覺得兒子說話奇怪,柔聲道:“等春天來了,舅舅就回來了,現在還太冷,舅舅怕冷。”

“那等春天的時候,君傾再去找舅舅玩兒。”君傾笑,撲在母親肩膀上:“可是君傾不認識路,遇到壞人了。”

百里婧摸了摸他的後腦勺,輕聲安撫道:“路,娘帶你認,等春天來了,什麼都好了。”

說着,百里婧這才擡眸望向亭子裡靜坐的白太后,眼眸暗沉,再無笑意。

白太后一直在等,等皇后望過來,可晏染的女兒果然天生反骨,罔顧跪了滿地的奴才同君越、白露,瞧也不瞧她這個太后一眼,只是在安慰兒子。

白太后冷笑道:“哀家倒是誰呢,原來是皇后。管教不好兒子,別讓他在宮裡四處亂跑,若是不小心撞見了什麼,遭遇了不測,恐怕皇后到時候哭不出來。”

她不承認那孽種是“太子”,從未承認。

白太后的言語裡充滿了怒意同嘲諷,再不肯藏着掖着,明晃晃地吐露她的厭惡。她白瑤自小養尊處優,從襁褓中起便高人一等,高祖欽點他爲太子妃,先皇對她寵愛之極言聽計從,可不成想活了這麼些年,自皇帝登基,便事事不能如意!

也從未如今日這般頹唐,尤其是被晏染的女兒踩在腳下!她白瑤有些東西得不到,總得讓旁人也失去些什麼!這才痛快!

百里婧懷中抱着兒子,面對白太后的冷言冷語,卻笑了:“多謝太后教誨,本宮定當銘記於心,不敢善忘。”

白露奇怪地擡起頭來,太后已經如此發怒,爭鋒相對了,可皇后居然絲毫不惱?

卻見那位皇后的眼睛正好落在她身上,帶着一絲讓人不寒而慄的淺淡笑意,似是能一直望進她的骨子裡。白露下意識地放下了擱在小腹上的手,不安地低下頭去。

太后同皇后一坐一立,誰也沒有退讓的意思,白太后終究瞧不慣晏染那張臉,伸出一隻手道:“曹公公,別跪着了,扶哀家起來,回宮吧。這亭子十分礙眼,明日便命人拆了去,暖亭有何用?暖不了哀家的心。”

曹安康等奴才自皇后來了便一直跪地,未曾得到旨意起身,這會兒見太后開口,他才緩緩地爬了起來,身子略有發抖,嗓音尖細:“是,太后娘娘,奴才遵旨。”

“承親王,白郡主,隨哀家一同走吧,又不是皇帝來了,你們做這副模樣給誰瞧?”白太后十分不滿地掃向白露同君越。

白露得了太后的旨意,忙走過去,扶住太后的一邊手臂,笑道:“皇姑母,露兒扶着您。”

君越心裡還有別的打算,今日之所以入宮,便是爲的東興公主和親一事,本還有指望去求一求皇后,如今看來,不僅騎虎難下,而且得罪了皇后了。

但他還是想挽回一番,便對皇后行了個禮:“皇后娘娘,小王先行一步,天寒,皇后同太子多保重。”

百里婧點了點頭:“承親王客氣了。”

在君越轉過身時,只聽身後的皇后細心囑咐道:“曹公公,白郡主,天兒冷路滑,可得仔細點兒攙扶太后娘娘,若是太后娘娘有個三長兩短,陛下那兒可是要降罪的。”

曹安康被皇后點到了名,只覺脊背一涼,一直涼到了頭蓋骨,他想轉身來答皇后的問,終是腳底一滑,跪在了地上,拖得太后一個趔趄。

“曹公公!”太后怒了,回頭逼視雲淡風輕的皇后。

太后一生最得意的成就是出身白家,從夫君到兒子皆是大秦皇帝,可謂榮寵之極,可她一生最大的對頭卻是兒子,也最恨有人拿皇帝來壓她。

“奴才該死!太后恕罪!”曹安康忙跪着磕了幾個頭。

皇后無奈地笑了一聲:“曹公公這般應驗,想是本宮的過錯了?險些摔了太后她老人家,留這樣的奴才何用?”

“皇后娘娘饒命!饒命!曹安康該死!”曹安康忽然魔怔了,驚惶地叫道。

“廢物!蠢材!”白太后氣不過,狠狠踢了曹安康一腳,多少年的老奴,連這點風骨也丟了,對着那個野女人求饒,忘了誰是他的主子!

“起來!別跪了!要想跪,你便在這兒跪上一夜給哀家瞧瞧!”白太后道,回身盯着晏染那張臉,終是冷笑一聲,“回宮!”

曹安康哆哆嗦嗦地爬起來,脊背上那股寒意還是沒有散去,一直伴着他走出很遠,腳步始終不穩,似乎總有一雙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皇后方纔叫他的那一聲,與那年立後大典時的殿前逼宮不同,那時曹安康害怕、跪下,是因爲畏懼皇后身後的大帝,如今,三年過去,他竟對皇后也心生畏懼,這畏懼深入骨髓,讓他毛骨悚然。

太后一行人行至御花園時,恰見着一身盛京雲錦宮裝的東興公主立於道旁,見了太后,盈盈一拜。

君越的臉上到底拉不下來,也只問候一聲便去了,白露見狀,惡狠狠地盯着君越。他的齷齪心思,她已全都知曉,方纔入宮便是來興師問罪的,卻不想不僅沒有討到說法,反而碰見了那個野女人的野種!只落得滿心惱火無處發泄!

百里柔不知發生了何事,等望見抱着太子的皇后,她才綻開笑顏。上天從來不公允,將最好的東西給最受榮寵的人,父皇疼愛、大帝疼愛、孩子也可愛……百里柔神色微微黯然,卻也轉瞬即逝,強求不來的恩寵,她便不求,拿自己同天下第一人去比,豈非自討苦吃?一生也比不過的。

“娘娘,小君傾今日受了驚嚇。以後不能再讓他出來玩了,或者我會寸步不離地跟着他。”梵華冰面如霜,眉頭深鎖道。

君傾伏在母親懷裡睡着了,小臉上那硃砂般的血印已幹,睡夢中眉頭還微微地皺着,自他解了毒身子痊癒,再沒這樣皺過眉。

“傾兒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在鳴山谷底跑慣了,他們跟丟了也不稀奇。”百里婧並未降罪任何人,伸手去摸了摸君傾的臉,輕輕將他的眉頭舒展開,輕聲哄道:“傾兒莫怕,這秦宮本就是你的家,你生於斯長於斯,這兒你想如何亂跑便可隨心,不會有人攔你。”

梵華難得緊抿了脣,滿臉的不解:“可是……”

可是這秦宮遍佈殺機,方纔只差一步,興許君傾便已經出事了,他如此孱弱,稍不留神便會沒了。

幾隻寒鴉撲棱棱飛起,停在高聳的殿檐上,久久不去,俯視着這冰雪大地蕭瑟秦宮。

百里婧忽地眯起了眼。她本想安穩度日,卻不得安穩,只是稍離了孩子片刻,便聽到他孱弱的哭聲,這將是她百轉千回的噩夢。

往後的歲月定有荊棘擋道,這是君傾不得不面對的命數,可若是如今才兩歲的君傾,連在這大秦皇宮中隨意玩鬧也不能,隨時隨地可能遭遇不測,那麼這大秦的皇宮,便該用血來洗一洗了!

------題外話------

嗯,小白已非昔日的小白,走到這一步,她已完成蛻變。

四年一文,終須一別。關於親們留言所說的困惑和未解的謎團,都會在番外解開。龜再慢,不留坑。

番外更新時間:8月28日。當成晚上12點前吧。肥章。

最後,攜大帝一家祝親們七夕快樂,幸福美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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