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臭道士,不是自詡算卦推演了得嗎,怎麼不好好算一算那金翅身在何處?”蓮兮緊跟封鬱背後,在深山密林裡瞎轉悠了半夜,終於忍不住擡聲埋怨。
深林中夜色靜寂,只有蟲鳴窸窣,蓮兮這一聲話從口出,立時驚得周遭草影晃動,樹枝顫抖,整片山林好似睡得迷濛中伸了個懶腰,復又歸於平靜。
封鬱轉過身來,脣前置指,示意她噤聲,朝四周觀望了片刻,又探頭過來,在她耳邊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時常來探望此鳥,若無意外,它就盤踞在左近,夜深林密,我目力不及。你我先稍事休息,待天亮再去尋它。”
他說畢,便擇一處苔草乾燥的地方,倚着虯據樹根而坐,見蓮兮猶自站着未動,便伸手將她扯過來,讓她同坐在邊上。
頭頂樹葉層疊密密,一絲月光也未捨得透下,林中只有飛螢之光時隱時現。蓮兮的目光追隨着那些螢亮小點,在四近左右茫然幽遊。昏暗之中,她與封鬱同樹而倚,雖未相觸,蓮兮卻感到有溫熱穿過身上的綃衣,隱約傳來。
他在她耳畔低語時,也並未說得什麼甜言蜜語,卻將她那一隻左耳連同整片面頰燎得滾燙。蓮兮一面拿袖口蹭着發燙的臉頰,一面自嘲自諷,她龍蓮兮再不濟也活過幾千歲,於男歡女愛上,生死戀,忘年戀,夕陽戀,人妖禁戀,妖仙虐戀,仙人苦戀,其中種種戲碼她都親眼得見過,論親身體會,漣丞也曾讓她淺嘗其中滋味。只是縱觀她自以爲浩浩蕩蕩的四千載壽命,竟未曾心悸至此,好似一顆渾跳不已的心下一刻便要從胸間自作主張地跳躍而出。
“封鬱……”她一路隨他,卻從未拿他的名字來稱呼,這一時兩字破口,雖是極盡低聲,已近嚅囁,卻耗盡她身上所有的力氣。
然而邊上坐着的那人卻未作任何迴應。
手指輕觸了觸封鬱的衣袖,她這才發現他竟已入眠。
蓮兮心中紛亂,耳畔臉側的熱度卻分毫未減,反而愈發蔓延,一身燥熱將馬尿臊味蒸騰而起,直叫人無語淚流。
她站起身,隨螢火紛飛四處閒晃,不想沒走出多遠,樹影廕庇忽然稀疏起來,斑駁月光細碎投在腳邊。再往前行去,山石荒道愈加開闊起來。轉過一處林木團簇,一方靜澈的潭水乍現眼前,粼粼澄波在皎潔月光下盪漾着,清涼的空氣朝蓮兮輕輕襲來。
蓮兮本只想在潭邊掬一捧清水來洗一洗臉,不想手指方纔淺入潭水,清爽之意便令她再難自抑。封鬱先前同她說的什麼牲獸之味,一時被她拋在腦後。原本偷羽一事在蓮兮看來不過使一
式移行之術,來去瞬息之間的事。便是時運不濟拔毛時被金翅發覺,也大可以與那惡鳥亂鬥一場,把赤翎渾搶過來。她實是不知道封鬱顧慮些什麼,羅裡吧嗦一路費得好大功夫。
眼見四下靜寂,她便褪下身上的杏黃綃裙,將衣物放在潭岸山岩上,翻身入水嬉戲。
她本是世出東海,自小與水爲伴,這幾日白天烈陽炙烤,夜裡羣牛踩踏,三更半夜固然有點功夫,也全讓她花在來回青陽,探視王蕭的路上了。許久未與清水肌膚相親,乍一置身水中,蓮兮只覺全身都歡暢起來。時而掬水四散,時而入水遊曳,她在潭中自在玩樂,髮絲於水中四散沉浮,將水面的月影也攪得歡扭不停。
蓮兮背靠着岸邊山岩,戲水正樂在其中,忽聽背後放着衣物的地方簌簌輕響,忙掩着前胸轉過身去,厲聲喝道:“誰?”
待她看清眼前之人,鸞鳳早已破掌而出,劍刃鋒芒直逼那人臉前。
石上立着的人穿着一身錦繡衣袍,華冠繡帶在月下光彩熠熠,好不華麗,然而帽檐下卻脆生生是一副垂髫童子的稚嫩眉眼。
那華服包裹之下的童子在鸞鳳劍鋒之下歪過頭,指着蓮兮右掌淌血的出劍豁口,嫩聲嫩氣地問道:“你不疼嗎?”
蓮兮收劍入體,右掌之上的豁口迅速朝中間閉合,眨眼掌間平整如初,只餘幾絲殘血。她將右手放入潭水胡亂甩甩,漂去血沫,再遞到那童子的面前,笑道:“現在便不疼了。”
那華服小兒卻將前襟一撇一擡,在石上文雅莊重地坐下,伸出小手輕抓住蓮兮的食指,認真藉着月光檢視起她的右掌,確認掌中確實並無傷痕劍口,他才鬆開手,柔聲說:“既是如此,霖還想再看一次,那柄劍的劍刃緋紅如芙蓉嬌嫩,生得極美,深得霖心。”
深夜山林中有此華服小兒出沒,本已讓蓮兮心中疑竇叢生,這一時聽他所說更讓她驚異。鸞鳳破風舞動時確實血脊緋刃,然而佇停時卻暗沉無光,並無特異。以凡人的眼力絕計追不上她揮劍的速度,只隱約得見緋色殘影,想來這小孩兒若非目力驚人,便是精怪所化。
蓮兮右手尚且掩在胸前,一時想起上半截身子還裸呈在水面之上,羞得趕忙矮身蹲入水中,只露出腦袋來。見那童子一瞬不瞬緊緊盯着她的一舉一動,蓮兮笑道:“你先告訴我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霖不是小娃娃,”華服小兒飛快還嘴道,“霖名爲司霖,你喚名諱即可。”
“好好,”蓮兮仰頭看着那童子坐姿端莊有模有樣,卻明明是小娃娃性情,忍俊不禁道:“小
司霖,你爹孃是哪裡人呢?”
“霖沒有爹孃,”司霖一雙汪汪大眼眨也不眨,馬上回答道,“我一個人,住在這山上。”
“你說想看我的劍?”
“如果你會疼,那便當霖沒說罷,”司霖側着頭,臉上有幾絲羞怯,說:“霖雖想看,但更不想讓你疼痛。”
蓮兮倒未曾見識過,這樣小的人兒,已會如此疼人,讓人忍不住想抱在懷裡逗弄疼愛一番。她仰頭看着他,微微一笑,說:“這樣吧,幾日後我舞劍給你看個過癮可好?”
這幾日藉着封鬱的千年修爲給自己調息養氣,蓮兮神元恢復的速度較之往常飛快許多。
時至今日,體內雙劍雖還不能完整出鞘,卻已能從掌間探出四分之三身量,再多幾日,劍柄完全破出之時,她便又能執劍在手,落花流水舞出四十八式碧波劍訣。
司霖聽她如此說,臉上未見喜色,沉默片刻,復又問道:“今日不行嗎?”
蓮兮無奈地扁扁嘴,說:“雖是可惜,不過今日確實不行。”
“既是如此,”司霖在巖上站起身來,拍了拍錦繡長袍的前襟後襬,慢條斯理說道:“霖不會強人所難,有緣再會罷。”
那小童子說着話時雖是一本正經,小巧的雙眉間卻常是淺淺蹙着,凝固着陰鷙的惆悵,與稚嫩的臉龐格格不入,讓蓮兮心中很是在意。見他道別轉身欲走,她趕忙問道:“三日後可好?我與你約定三日後在此舞劍給你看。”
司霖聞言,果然停住腳步,扶着潭上山石,深深望着沒在潭水中的蓮兮,卻沒有作聲。
“你所說的緋紅劍刃名喚鸞鳳,以鸞鳳演舞我父君所授的四十八式劍訣,觀之令人好似置身桃花樹底,落英繽紛,如夢似幻……”蓮兮嘴上如此說着,臉卻不由羞紅了,暗笑自己自賣自誇臉皮忒厚,趕忙補道:“這是我兄長說的。”
司霖仰起腦袋,帽冠上的墜飾雕琢也隨之叮噹作響。他遠遠望着對岸樹影搖曳,借之想象起桃花紛落的情景,頓了半刻,臉上終是笑了,說道:“可惜霖未曾見過夢幻一般的景象,想象不出是何等美麗。”
“那麼來看吧,三日後的晚上。”蓮兮見他笑時眉間不再蹙着,心中也有幾分釋然。
司霖卻慢慢收束起笑意,回答道:“霖雖渴望一觀,可惜卻是將死之人,不知何時橫死,不能與人有約,難承美意,是霖之過。”
華服一閃即逝,待蓮兮起身急急套好衣裳爬上潭巖時,方纔立在這一處的小小人影早已不見蹤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