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墨玉長簪穿過重重青絲,一挑一繞,利落地綰起了及腰長髮。
她嘴角一勾正要得意,冷不防,那橫插在發間的玉簪脫落下來,盤好的髮結隨之散落。伺候在身後的阿銀早有防備,隨手一抄,凌空接住了玉簪,重新遞迴她的手邊。
銜在嘴裡的一柄月白小梳被她咬得咯吱作響。她凶神惡煞地瞪着鏡子,頭也不回接過了髮簪。這已是她今日第二十三次挽發——轉瞬便是髮簪第二十三次墜地。
還不等阿銀交還簪子,她猛地一拍妝臺吐出嘴裡的梳子,怒罵道:“我呸!什麼玩意!”
北溟酷寒,故而拜入她門下的弟子皆是男兒。每逢師尊梳頭綰髮,九位弟子必要爭相陪在內室,美名其曰是陪侍,實則只爲看她手拙。
躲在後邊偷笑的一衆弟子見她回頭,趕忙強壓笑意,個個都是滿臉肅穆。
馬屁精欒煙出聲最快,安慰道:“師尊絕代芳華,素面披髮已是絕麗,何苦憂心妝容?”
他忙不迭呈上一沓厚厚的書信,又說:“師尊的芳名天下誰人不知?這月寄來北溟的求姻信也是雪片兒似的,還請師尊過目……”
今日是南海龍王大壽,她趕着午前赴宴,這會兒哪有功夫翻信?隨手接過便丟在一邊。層層雪白的書信攤落在妝臺上,隱約夾着一張粉緋色的正方小紙,格外惹眼。欒煙理信時還沒瞧見這紙片,不由驚疑了一句:“咦?這是什麼……”
他正想拾起看看,她卻搶先一步將紙片收入懷中,掂起扇子在欒煙手背上一抽,訓斥道:“膽子又肥了,我的東西也敢看?”
欒煙悻悻抽回手,滿室弟子哄的一聲嬉笑起來,有人學她的語氣來嘲諷欒煙,她聽着也不慍惱,笑了笑將摺扇收入袖中,一面起身囑咐阿銀:“今日該是桂花上肥的時候,莫要忘了。”
她左右交代了許多,臨近晌午才起身赴宴。
北溟與南海位處兩極,遙遙相對。她一路化龍馳騁飛奔,勉強趕上了開宴的時辰。
一腳跨入龍王的宴飲大殿,只見裡邊兒烏壓壓坐滿了各路仙友,人人見她都是滿面驚異。她順着衆人的視線低頭一瞧,這才發覺自個兒的腳上還穿着雙厚木短屐,十隻腳趾白生生的裸露在外。
來赴宴的女元君無一不是精心打扮過的,唯有她一人不飾妝容披肩垂髮,便連衣裙鞋子也是慣常的粗野打扮,哪有半點女子的矜持?
這本也是樁笑話。偏生在這邋遢的裝容下,是一雙勾魂攝魄的剔透眼眸,襯着一張玉瓷似的臉孔,最是絕美。隨她微微一笑,兩點胭紅豐脣如花綻放,不由叫人心馳神往。
龍王慌忙起身相迎,一面將她請入上席,一面招呼道:“今日蓮上仙賞臉光顧,當真是本王最得意的壽禮了!”
“壽星老兒何須多禮,”她在酒案前稍一坐定,見滿廳衆人都巴望着自己,不由有些發窘,清清嗓子說道:“咳咳,是本尊來的晚了,該當自罰三杯……”
自斟三盞酒水悶頭灌下,筵席上依舊是鴉雀無聲,人人只瞧着她,叫她更是尷尬。自從千年
前,她向天帝請職接掌了北溟水君之位,便隱居在北溟深海足不出戶。原本,這一類生辰雜壽她總是派座下弟子代行。平日裡,旁人斷然見不得她的廬山真面,唯獨這一回,老龍王親自拜帖送上了北溟,才終於請動了她。
昔日的應龍公主,一朝容顏更改,連性子也變了。她的修爲通天應地,卻常年屈居於小小的北溟。偶爾與人來往,時而像是從前的龍蓮兮,時而又像是另一個冷性的人。圍繞着她的種種神秘,叫人總也猜不明白。故而每逢她露臉,必要引來人人爭相圍觀揣測。
她被一衆視線緊盯着,猶如芒刺在背。索性取出扇子半掩在臉前,沉聲說道:“諸位不必在意我,縱情宴飲纔是……正事。”
老龍王拊掌一笑,替她解圍道:“蓮上仙雖是傾世容顏,終歸是個面薄的女子,你們休要再盯着她不放了。方纔席上的擊鼓傳花剛開始,這便繼續吧!”
他招呼一聲,衆仙也附和着笑笑,席上的氣氛重又熱絡起來。羣仙專注於遊戲,便不再來看她。只見壽星龍王蒙眼敲鼓,一枝白色梔子花在座席間交相傳遞。鼓聲停息之時,花落誰手,便要這人臨場獻上一張書畫來賀壽。筆墨紙硯與諸般繪具都置備妥當,陳列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大桌上。桌前擺着一尊屏風,執花之人鑽進屏風後頭忙活一通,隨即當衆呈上墨寶畫幅,便可交還梔子花,重做下一輪遊戲。
字兒寫得好,畫描得漂亮,自然少不得滿堂喝彩。但三界羣仙之中,也有許多不擅文墨的,爲免在席上獻醜賣乖,衆人索性都在赴會前隨身攜帶一張得意的畫幅成品。若是不幸花落手中,便在屏風後虛晃一晃,取出那事先備好的作品來交差。這屏風的意義,人人心知肚明,可每每玩起遊戲時,卻猶是興趣不減。
她冷眼旁觀着,不由有些好笑。那人稱帝爲尊纔不過短短百餘年,儼然已有些上樑不正下樑歪的兆頭。他生性懶散,天下羣仙也依着他的性子,愈發閒極無聊。他在天家大宴上開創了擊鼓傳花的先河,諸仙紛紛效仿,最終竟讓這無趣的遊戲成了開宴慣例。
席間座客衆多,縱是玩個七八回合,花兒也未必能傳進她手裡。她懶得看熱鬧,只悶頭喝酒,酒至半酣,突然想起懷裡那張粉色的小紙,便偷偷取出來瞧了一眼。
紙是桃花似的粉緋色,滾着一層薄薄的金粉。紙上三行四十八字,她早已倒背如流,可卻忍不住一字一句默讀了幾遍。這情籤曾被她親手交給了封鬱,緣何今日又夾着書信寄到了北溟來?她盯着那一筆“情”字,恍惚失神間,竟渾然不知鼓聲已停。
聽着身邊的神君咳了一咳,她猛然擡眼,赫然只見自己的酒案上擺着一朵梔子花。
客隨主便,雖是心底千萬不情願,她也只得訕訕拈着花枝站起身。
那一尊屏風極是寬闊,站在桌後便好似躲在了封閉的角落裡。只聽筵席上勸酒聲聲觥籌交錯,沒人瞧得見她,她也樂得輕鬆,索性在屏風後頭磨磨蹭蹭起來。
展紙提筆,挽袖點墨,日復一日的動作延續了千年,早已慣練。
半乾的墨
,淡淡兩點,是他煙雲似的眉梢麼?
筆蘸濃墨,兩廂勾勒,是他黑白分明的眼麼?
原本想要勾勒一張花草魚蟲,原本想要潑墨一道壯闊山水。可最終總是鬼使神差,描摹下這一張臉。每日畫不盡的容顏,已然深深銘刻在心頭指尖,但凡她提筆,畫的只有他。
待她回過神來,畫紙上的他已是栩栩如生——一襲煙雲紗袍立在橋頭,他彎腰爲她折下情蓮一朵。
滿池蓮花迎風搖曳,他回眸一眼,笑得俊朗。
她提着筆自嘲笑笑,這掌世天帝的肖像,又豈能拿來給老龍王賀壽?
正要棄紙重畫,猝不及防,一袖粹白從身後探出。他的掌心滾燙,與她一同握住了那杆小小的繪筆。此情此景恍如隔世,她指上不由一顫,他卻順勢將她的手攥得更緊。
“畫得好,”封鬱伏在她的耳畔,輕笑一聲問道:“你練了多久?”
他的手勁總是蠻橫,叫人掙脫不得。那隻新生的右手白皙修長,比上一次她在九重天見着他時,已是健全了許多。她忍不住多瞅了兩眼,封鬱好似洞悉了她的心思,忽然鬆開手另取來白紙狼毫,大筆書成一個飽滿的“壽”字。他寫得緩慢,字跡卻一如從前的灑脫不羈。
擱下筆來,封鬱勾脣淺笑:“你看,我的手已好了大半。”
心悸狂跳,聲聲躁動。
她連忙左傾了半步,站得離他稍遠些,冷聲回道:“唔,那就好。”
冷不防,封鬱一手繞過她的腰際,將她拉到面前。
纖長睫毛好似蝶翼一顫,遮去了她的眼眸,卻掩不住眼底的魅惑。他不禁伸手掂起她的下巴尖,想要看清她眼中的神色。
那一雙剔透的瞳仁好似清澈的純黑晶石,隱隱包藏着兩點緋紅。既是天真無邪的純淨,也是嫵媚透骨的妖嬈,任哪一樣,都是他沉淪的至愛。
他擡了擡下巴,指着桌上的畫幅問道:“既是這樣想我,爲何還要躲着我。”
她連忙撇開臉,捲起畫幅收入袖中。不想封鬱緊貼在她後腰的右手驟然一收,勒得她生疼。
封鬱眉心一蹙,手掌徐徐施力將她緊控在懷裡,一面沉聲說:“你說要接替漣丞的水君之位,爲他償還北溟三千生靈……我等了五年,十年,百年……千年轉眼已去。如今在你的執掌下,北溟早已安定和諧了,你又要我等到哪年哪月?”
見她不語,他緩緩又說:“我的手已好了,你再不必覺得愧疚了。”
“你雖貴爲帝尊,但實則也不過是我看着長大的毛頭小鬼罷了,”她脣邊狡黠一笑,輕聲說:“我已說過千百次,我不是你一心等待的龍蓮兮。”
她化作金光一道,嫋嫋從他的指縫間溜走。
遙遙一聲龍吟長嘯傳來,壽宴上的衆多仙友一心只顧着飲酒歡鬧,聽得這震天動地的聲響,才猛然想起屏風後還有個人。殿下的小仙一腦袋探進屏風裡,催促道:“蓮上仙可忙好了?”
屏風之後,桌案上孤伶伶擱着一張“壽”字幅。哪還有半個人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