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我存放在哪裡?
我不將你存放,我將你收藏。
——顧方西札記
暴風雨前的平靜,一晃而過。
等她回神的時候發現,幸福總是觸手可及,但還來不“及”。
路路問她:“爲什麼不問問清楚他當初爲什麼離開,你凡事不都喜歡一究到底嗎?”
晃神了很久,她看着窗外來來往往匆匆前行的人羣,有孕婦,有情侶,有一個角落裡似乎哭得淅瀝花落的小姑娘,還有隨後趕來安慰的男生,街頭有一對老夫妻在擺地攤被趕,踉蹌間,頭髮花白的老頭子扶住自己的妻子,連聲道歉,然後笑着拉她走遠,兩兩的背影,蹣跚搖晃,互扶互撞,卻一步沒跌。
“他似乎並不想提,我直覺,他在害怕,他不願提起……”他看起來像是隻想跟自己多過一天是一天,而她再多的怒氣和質疑卻抵不過他這般透露出的心境。
“這不像你,遲歡。”路路遲疑了兩秒,不甚贊同的說。
“你聽過一句話嗎,叫做,難得糊塗。”收回視線,遲歡輕啜了一口溫熱的咖啡,眉眼疏朗,語氣淺慢,吐字清晰。
話落,遲歡放下咖啡杯,“哐當”一聲,杯子和底盤相觸的聲音,路路不經意一瞥:“這麼快就喝完了?你不像那麼心急的人。”
淺笑夠脣,水潤乾淨的脣膏在她的脣上反射着燈光的點點光彩,看起來年輕了很多歲,姿態也不浮不躁,成熟大方的外表愈加透出韻味。
透過窗,陽光清淺,漫漫慵懶。
“我只是擔心,咖啡不趕快喝會變冷的,我有點不想糾結它的口感,也不糾結它到底產自哪裡,現在我只知道它的味道還在,所以不問不想,只想趁熱喝下去,然後看杯子安靜的躺在那裡。”
輕輕觸着杯沿,遲歡垂下眼眸,不急不緩的說道。
路路美目瞪了瞪,然後嚥下一口水,泄了氣一樣的說:“算了,你總是比我道理多。”
“他再一次離開一定不是想再辜負我一次,否則,他不需要回來。”也許是瞭解,夫妻間莫名的默契,就像那日,他拿手指堵着她的脣瓣,眼神疲乏的對她說,可以先不問嗎。她竟不知爲何應允了下來。
“遲歡……那個……我有件事……”過了半晌的沉默,路路尷尬的搓搓手,表情又是欣喜又是期待還有些許的不自然和忐忑,她挑着眉,最後嚅囁着脣說,“我找市裡最好婦科醫院,醫師說雖然你的年紀可以稱得上是高齡產婦了,但是現在高齡產婦的生育率是很高的,只要破腹手術得當完全沒問題,期間多去醫院檢查就好了,你……那個,要不要看看資料?”說完,一通給了一疊的資料紙。
瞠目了半晌,遲歡愣愣的望着路路,反倒是路路比她臉還紅,左看右看的,還訕訕笑了兩聲:“你,你別又怪我多事了,我只要是怕你們沒想到這個問題,所以……遲歡,我覺得,有了孩子生命會更完整的,你說呢……”
路路怕遲歡怨自己多事,連聲音都是虛的,其實她何曾怪過她,只是遺憾而已,何況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實屬難尋,何必還要計較太多。
抿着脣點頭,遲歡低笑出聲,輕咳了幾下,然後眉眼溫柔的說:“路路,我明白的。”
走出門的時候,電話鈴聲瘋狂的響起來,電話那頭是顧方西焦急低沉的嗓音,他氣息不穩急急的問:“在哪裡?!”
“咖啡廳。”
“別動,我現在去接你。”電話那頭沉聲的抽了口氣,然後是顧方西狀似平靜卻透露出強硬態度的口氣。
不禁蹙緊了眉頭,
怔怔的站在原地發呆,想起他剛剛明顯緊張的口氣,胸口有些壓抑。
讓路路先走了沒幾分鐘,一輛飛速行駛的灰色轎車就停在了她的面前,門一開,那雙手將她拉了進去,然後一踩油門,塵土瞬間飛揚。
她呆了呆,隨即看向專注開車的他,神色平靜如常,眉眼沉寂,碎髮垂在額前,方向盤的手沒有意思哆嗦,可她分明能感覺得到,他在害怕。
“不問問我要帶你去哪裡嗎?”終於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窗戶阻隔了所有周圍的聲音,他磁性的嗓音帶着一絲不明所以的味道,輕扯薄脣淡淡的問,目光注視着前方。
遲歡睨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伸手覆上他放在車檔上的手,一觸及,手心都能感覺到他的手背上寸寸的冰涼和僵硬。
也注視着前方,紅燈炙熱的停在眼前,行人匆匆而過,她沒有回答,只是緊緊的抓住他的手背,死死的,再輕輕摩挲。
酥麻溫熱的感覺能讓他的細胞都沸騰起來,那份懸掛已久的心還是充斥着很多複雜的情緒,可是就在這車內,她覆在他手上的溫度,他頓時覺得,這一刻寧靜得讓他想閉眼休憩,就算是在馬路上,這鋼鐵水泥間。
車啓動,然後來到郊區,那是個藤蔓圍繞的紅色房子,在樹蔭的遮擋下隱秘着臉孔,陽光斑駁得投下影子,空氣清晰,走在其間,會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我一個畫家朋友的房子,剛空置下來不久,進來吧。”他對她笑笑,嘴角微微上揚,狹長俊眼彎起來的時候,和她一樣已露褶皺,伸出手,她放上手,然後被他領着走進去。
百布包着的殿堂,所有的傢俱都被布包着,但地面和窗戶看起來很乾淨,顯然是有人定期來打理的,猛地一扯,百佈下精緻復古的傢俱如嶄新一般,窗外灑進來一地的陽光,饒是被樹蔭遮擋,到底光線卻極好。
過了半晌,他又出了去在後車廂裡拿出了一袋又一袋的東西。
蔬菜,水果,魚,蝦,甚至還有鍋鏟。
遲歡怔怔的打量這一些,胸口的鬱氣更悶了,臉上並不透露,只是淡淡的問:“這是要做什麼?”
“給你燒菜吃,從來都沒給你燒過,從前都是你給我做,我想做給你吃吃看。”面上笑意不減,如陰霾初開的天色,她接到他電話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緊張,可現在,他挽起袖子,扯開衣襟的扣子,沒有一絲不好的心情。
思索了兩秒,她直視着他笑意濃濃的俊眸,見他也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心底一沉,仿若不經意的說:“那麼急嗎,明天不能做嗎?”
話落,只見他臉色不着痕跡的一僵,然後下巴微垂下,優美如昨的曲線,碎髮隨着這個動作遮住了眼,他低啞不透露任何情緒的下意識略過她的話,只是輕輕蹲下身子,給她整了整衣裙,然後將手覆蓋在她的膝上,問:“快五點了,遲歡,你一定能夠餓了,想吃什麼嗎?這八年我都想爲你做一頓飯,吃什麼都好,我都能做,說吧,恩?”
磁性上揚寵溺的口吻,襯着他愈加沉寂沈穩的臉,讓她心頭不可名狀的涌上一股酸澀,她輕閉上眼眸,喉嚨發乾:“我喜歡,我都喜歡吃。”重複了兩遍,她莫名才安心。
“好。”輕吻了她的髮際,他貪婪的又輕輕磨蹭了會兒,退身去廚房做菜了。
這是最後的掙扎,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爲什麼明知道再無退路還是想拉她尋一個地方,最後掙扎一會兒,也許之後的一切也都抵不過爲她做一頓飯,這最後一頓的念頭。
廚房的光線也很明亮,明明已晚了,可卻分外的璀璨炫目,
朝霞奪目。
六格復古舊式的窗門半開,油煙味淡淡的瀰漫,遲歡怔怔的輕步走到廚房門口,看他忙忙的,但不至於手忙腳亂,穿着圍裙,身材高大挺拔的樣子,有些滑稽,髮絲濃密漆黑點點暈着金色的光,晃了她的眼。
她也曾經爲他洗手羹湯,可他以前是看不見的。
如今他看見了,他卻執意爲她做一頓飯,她知他是不喜油煙味的,從前,鼻子聞到的時候,甚至會出紅疹,可是現在,光影轉換,他看見了,他在做菜,而她看着燒,蹉跎了那麼多年,她竟然覺得也許很多時候,等的不過是這一刻。
女人洗手羹湯是本能,可有時候她們要找的卻是個願意爲自己洗手羹湯的男人,這個女尊無關,也和男卑無關,只是與日子有關。
“……”
油滋滋滋的聲音,水龍頭裡冒出水的聲音,他沒聽見她的腳步聲,直到發現她站在自己身後的時候,已經是身子一陣晃動,然後是伸過自己腰際白皙的纖手,背後隔着衣服傳來軟軟溫熱的體溫和重量,他眼柔柔的一眯,搭上她的手,心底裡有一潭習慣死寂的池水就那樣一圈一圈泛開了圓潤的漣漪。
“顧方西……”柔聲清醇的嗓音淡淡的在他背後響起,甚至他能感覺到衣料裡滲進的熱度。
“恩,怎麼了?”應着聲,他眉眼清和似水。
“你在害怕什麼?”喃喃着問,遲歡鬆開了一隻手,柔淡的眼眸一深,手緩緩的移到他的胸口的位置,一路上寸寸的撫摸,讓他來不及思考只能怔愣住,然後呆呆的。“我知道,你在害怕。”
聞言,他打了個激靈,渾身又一僵,苦笑着拿開她的手,然後俯身輕輕吻了吻,然後溫柔的道:“吃晚飯再說,好嗎?”
她深吸一口氣,應了。
這一個本來空置無人氣的房子裡,漸漸的添了些許溫馨,吃得有些飽了,她站起身,環顧了四周,打開一個玻璃櫥櫃,無意識的拉開一白布,一副經典的油畫,濃墨重彩的在那兒顯現。
並不抽象,是一個女子,長髮,黑瞳,希臘式的白色長袍拖地,猶如女神一般溫婉出塵,有種恍惚夢境的感覺,懷中還有一個憨憨入睡的孩子,在襁褓中吮着大拇指。
“她是?”這一副畫透露着平靜安詳美好,一衝眼看,你根本不在乎它的技巧,而是被它其中滲透出的感情所擊敗,遲歡連問的聲音都變得極其輕聲,如密語。
“我朋友的妻子,很多年前過世了,他夢到了她就畫了,可惜,走到哪裡都沒有勇氣帶走它,只讓她存放在這裡。”
聽着顧方西的話,她被摟緊一個溫熱的胸膛裡,全身的重量都在了他的身上。
抵着她的肩窩,細細的用優雅的下巴磨蹭臨摹,然後緩緩的回答。
她下意識的想問,爲什麼在乎又不敢帶走,但是隨後一想,眼中不免多了一抹淡淡的理解,或許愈發在乎的東西,人愈是不敢觸碰,生怕驚起了這一生早已忘不掉的牽絆與難受。
夜幕降臨,夜色濃重,蟲鳴聲隱隱約約傳來。空氣裡還有一絲絲的青草味,沁人心房。
“那我呢,你把我存放在哪裡?”她轉身,突然就那樣不假思索的開了口,完全不像是她平素的口吻。
只是她出了口便不打算收回,也許女人都一樣,多的是疑問句,就算心裡明白,也愛問。
聞言,他陰柔成熟的面上微微一僵,冷滯了半晌,他只是垂下眸退了一步,冷然的空氣瞬間溺斃了她,炙熱的體溫讓無數的冷風襲向了她。
“遲歡,我們離婚好嗎,這次,是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