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棣順着小門直達前廳,卻在角落停下了腳步,隔着簾子,他看到賀錦兮正在診病。
坐在她面前的是一名頭頂發亮的中年男子。
香兒拿着名單看了看,又朝中年男子看了看,隨後客氣地說:“這位大叔,你插隊了,接下來應該是李二狗李公子。”
“我就是李二狗。”
香兒瞪大了眼:“不可能吧,這名單上寫着,李二狗公子是個年輕人,今年才二十歲。”
中年男子沉默了下:“等我長出頭髮,就能恢復二十歲。”
香兒:“……”
眼看着中年男子神色低落,賀錦兮連忙將香兒推到一旁,含笑道:“不知李公子是做什麼的?”
“兩年前我剛剛代我父親接下了打更的活計,那時候,我滿懷憧憬,想着白日去店裡當小二,晚上去打更,一鼓作氣,賺夠銀子娶媳婦……”
“那現在呢?”賀錦兮不由地問。
“現在……銀子是夠了,媳婦,怕是沒了!”李二狗悽悽慘慘地說完,立刻看向賀錦兮,眼裡瞬間充滿了希望,“聽聞寧和堂的膏藥能讓人返老還童,求大夫救救我!”
賀錦兮嘆了口氣,語重新長道:“你這病症是因過度勞累,外加熬夜導致,除了藥物治療,你還得調整休息的時間,否則長出來的頭髮還得掉。”
李二狗拿着膏藥,感恩戴德地離開。
他前腳剛走,下一位病人忙不迭地上前。
來者是一位用圍巾圍着的腦袋的文弱書生。
他一坐下來,便掀開自己的頭巾,露出稀稀落落的發頂。
賀錦兮倒吸了口氣:“公子你年紀不大,頭髮不多啊!難道你也是個打更人?”
“我不是打更人,但也差不多吧。”年輕公子嘆了口氣,幽幽道:“唉,從前的我也有過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但自從入了這個行業,頭髮就與我漸行漸遠了。”
“敢問公子是做什麼的?”香兒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小生科舉不中,只能寫些話本爲生。”
香兒困惑地看了看他的衣衫:“但是公子看起來也沒那麼落魄……”
年輕公子咧嘴一笑:“想是時運好,寫了幾個話本都大賣,故而……”
香兒素日裡就喜歡看話本,立刻激動地問:“我平日裡最喜歡看話本,卻不知公子寫的是什麼,改日拜讀?”
年輕公子自豪地挺了挺胸:“《仙界魔女帶球跑》,《重生九爺求抱抱》《侯門少爺虐戀史》《後宮浮沉——妃嬪們的愛與欲》……”
香兒張大了嘴,滿臉激動地指着他,又跳又笑:“啊,你就是笑笑生公子,您的話本我都看過!我隨身還帶了一本我最喜歡的《重生九爺求抱抱》,若是可以,能幫我籤個名嗎?!”
香兒激動萬分地從懷裡掏出了話本,往年輕公子面前一放,少女懷春般地期待着。
年輕公子輕車熟路拿起賀錦兮面前的毛筆,洋洋灑灑簽下大名,開口就是:“下一位。”
賀錦兮:“……”大哥,您可能走錯會場,這兒不是您的籤售會!
簾子後的葉聲:“……”
香兒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硬了硬了,拳頭硬了。
腦子裡已經出現了十八種打死他的方法了!
直到封常棣輕輕咳了一聲,他才散去了殺意,蔫蔫地縮到一旁療傷。
簾子前方,香兒心滿意足地拿了簽名,賀錦兮這纔開口:“公子既是春風得意之時,爲何頭髮掉得如此厲害。”
年輕公子臉上的得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惆悵:“從前,爲了功成名就,我沒日沒夜地寫話本。如今方知,所有的成功都是要付出代價,此時的我雖然聲名顯赫,但也不過是表面風光。實際上,我連受之父母的身體髮膚都保不住……。”
賀錦兮瞭然:“原來是熬夜、壓力過大引起的脫髮。”說着,她從一側的取了兩種膏藥交給他,“同時用,先用綠色的,再用紅色的,不日便可長出頭髮,但你切記,不要再熬夜。”
“唉,無數新人涌入話本界,以低價取勝,有的甚至搞起了惡意競爭,對外叫喧着看話本不要錢。如今這行業是越來越難了,我盡力吧……”年輕公子拿着膏藥歡天喜地地去結賬。
下一位是一名帶着帷帽,蒙着面紗的妙齡少女,她一坐下來,就脫下了帽子。
香兒盯着少女那如雲般茂密的頭髮半天,認真地問:“姑娘,您這頭髮還好好的,不需要治療吧?”
少女垂了垂眼:“我不是來看脫髮的。”
香兒困惑:“那是……”
少女顫抖着手,掀開了自己的面紗,卻見下半張臉佈滿了深深淺淺的印痕。
賀錦兮一看便知:“姑娘臉上的這些印痕可是因爲長面皰時,忍不住擠壓留下的?”
少女憂傷地點了點頭,又將面紗遮住:“每次看到面皰長出來,我就擔心被人取笑,忍不住擠出來,誰知道不知不覺,印痕就佈滿了臉……”
“旁人笑話你,不代表他就比你好,十多歲正是成長期,長面皰是在所難免,你無須羞愧。”賀錦兮安慰道,“印痕易消,但更重要的是你自己。”
“自己?”少女看向她,目光之中有些困惑,有些期待。
“若是你自己不在意,旁人自然傷不到你半分。”
少女似乎明白了什麼,淚光盈盈。
賀錦兮朝香兒點了點頭,香兒立刻將一瓶藥放到少女面前,笑盈盈道:“姑娘你可以試試蜜膏,它對消除印痕十分有效,既可口服,也可外敷,說起來這還是司命大人爲了哄我家夫人吃藥專門研製的,吃起來甜滋滋的……”
少女沉默地接過瓶子,低聲說道:“這位姐姐,我是來討蜜膏的,並不是來吃糖的。”
我不餓,這份狗糧我不吃,謝謝!
……
就這樣一個接着一個,一個跟着一個,等到了日落月升,那隊伍依舊排得老長。
等到最後看完最後一位時,早已經入夜。
賀錦兮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面前突然出現一碗藥。
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她的虎軀一震,擡眼看去,果然見到熟悉的面容。
“封常棣……你怎麼來了!”她驚喜地站起來,狀若無意地將藥碗一推,拉着他開心地問。
“主子天沒黑就來了,在這裡站了很久。”葉聲說着,目光有意無意落到香兒的身上,“剛剛進來時,還看到您給笑笑生診病。”
香兒心虛地笑了笑,用力抱緊了懷裡的《重生九爺求抱抱》。
“那怎麼不早說呢?”賀錦兮往外扯了扯封常棣,不動聲色地與藥碗又拉開了一段距離。
“主子見你忙着,便不打擾,正好瞧瞧二少奶奶您是如何看病的。”葉聲接着代爲出聲,又意味深長地看了香兒一眼。
香兒噘着嘴,避開他的目光。
賀錦兮笑着道:“只有你們嗎?”
葉聲早已經不記得在外頭苦哈哈守到放棄的海叔,張口便道:“是呢,幸好來得及時,要不然就錯過了很多事了。”
“葉聲……”賀錦兮嘆了口氣,“你要是有什麼想法,可以帶着香兒到一旁說去。”
葉聲下意識看向封常棣,見他點了點頭,飛快上前,摟住香兒的腰肢,徑直出了門,只剩下香兒的驚呼聲越來越遠。
“葉聲!你幹什麼!我的《重生九爺求抱抱》掉了!”
賀錦兮還未出聲,先聽到封常棣低笑一聲,她立刻抱住他的胳膊,撒嬌道:“今天是不是要去看星星看月亮?”
封常棣微微頷首。
“那我們馬上出發!”說着,她便要往外走,不想才邁腳,就被封常棣扣住了手腕,一種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賀錦兮問道,“怎麼了?”
“去清源山之前,先把正事辦了。”封常棣說着,對準桌面張開手掌,卻見藥碗咻的一下,便從桌面飛到他的手中,最爲可怕的是,竟然滴水不漏。
賀錦兮:“……”
她艱難地笑:“必須要喝嗎?”
封常棣:“還得一滴不剩。”
“我懷疑你是故意折磨我。”賀錦兮哆哆嗦嗦地接過藥碗,開始做心理建設。
剛剛開始試藥的時候,她還沒什麼感覺,可到了後面藥就越來越苦,而前幾日的藥更是令她難以下嚥,苦味久久不散。
最可怕的是她每次喝了藥,就來寧和堂,一邊診病,一邊乾嘔。幾天之後,外頭就傳來了司命後繼有人的喜訊,而她這個當事人竟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這會兒是沒有看診,但是今天早上,她已經喝過一次了。
“不過是充分利用等你的時間,做一些有價值的事情。”封常棣端住了碗,也握住了她的手,放柔了聲音,“已經不燙了。”
賀錦兮聞着藥味兒就扁起了嘴:“這是燙的問題嗎?這是苦的問題!你自己不嘗一下都不知道有多難喝!”
“我嘗過。”封常棣看向她,發現她眼中盡是懷疑,“不信?”
說着,他對着藥碗抿了一口。
賀錦兮:“……”
當事人已經下場,她逃不掉了。
她捏着鼻子,一飲而盡,纔拿開碗,便被塞了一顆蜜餞,甜蜜的味道慢慢地衝淡了苦澀,她這才緩過了呼吸,臉已經通紅。
原來他從開始就做了準備。
封常棣順勢將都蜜餞塞進她的手中,拂了拂她落下的長髮。
“你也試試。”她接過來,想了想,取了一顆也送入他口中,嫣然笑道:“這樣算不算是同甘共苦了?”
封常棣的眸光如水中皓月,漾出一圈圈銀輝:“下一回,我在藥中多放一些甘草,這樣會甜一些。”
被迫立於一旁的芍藥搓了搓已經起雞皮疙瘩的手臂。
已經甜到齁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