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落,梨花開,又是一月悄然過去。滿樹芳菲的雪白,隨着風過時簌簌的落下,落在樹下藍色人影的頭頂,又隨着髮絲,輕輕墜在他的身側。
髮絲蜿蜒在身旁,沾了幾片梨花瓣,鬢邊那兩縷長長的雪白,半掩着他的面容,在風中輕輕顫動。
當嵐顏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這般場景。
白羽倒在大石旁,髮絲飛揚散亂,臉上蒼白不見半點血色,胸膛淺淺起伏,氣息也是微弱,梨花瓣散落一地,猶如爲他飄落的花冢。
“白先生!”嵐顏驚叫着,撲了上去,小心地擡起白羽的身體,讓他仰臥在自己膝頭。
這一個月,白羽爲他渡入的氣息越來越多,他自然是神清氣爽,可白羽卻日漸清弱,每一次當他決絕白羽的做法時,白羽都會以更強硬的態度讓他屈從。
或許,在他的心裡,已經將白羽當成了師傅,不敢違揹他的任何命令。
白羽睫毛微動,風中顫抖的蟬翼般,眼皮半啓。
柳葉般的弧度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迷茫,手掌輕輕地擡起,撫摸着嵐顏的臉。
他的手有些涼,與這溫暖的季節格格不入的涼,指尖劃過嵐顏臉頰時,嵐顏都能感受到揮之不去寒,停留在肌膚上,久久不褪。
那掌心撫摸着他的臉,眼中的光華不再是拒人千里的疏遠,伴隨着脣瓣一縷笑,柔情似水,脈脈流淌。
白先生是在看他吧?可明明看着他的臉,爲何嵐顏卻又覺得白羽看的不是自己?
他也說不清那古怪的感覺,只任由白羽輕撫着他的臉頰。
白先生又笑了呢,那眉頭的輕愁在笑意中散去,撥開烏雲的明月般,若這樣的笑容多些,那該多好。
他一直覺得白先生身上揹負什麼,經常他在打坐中醒來,看到的就是白羽目光遠眺,愁緒濃濃的神情。
好沉重的感覺,沉重到連他的心,在看到那樣的表情時,都是酸的。
“白先生。”嵐顏低聲喚着。
白羽眼中清明漸復,那手忽然從他臉頰上挪開,無力軟垂在身側,那雙眼也忽然闔上,不再看他。
這一刻,他看到白羽眉宇間的愁緒又攏了回來,笑容盡斂。就像一扇剛剛開啓的門,忽然間重重地關上了。
當那眼再睜開時,白羽還是那個白羽,冷漠孤傲。
“我沒事。”口中是平淡的語句,身體也似乎想要強行掙扎起來,卻只一動,又鬆懈了,胸膛起伏劇烈,臉色更加蒼白。
“你騙人。”嵐顏毫不猶豫地戳穿,“你連起身都起不來了。”
以白羽的性格,若能起身,豈會賴在他的懷裡?白羽根本就是個不欲與人親近的人,何況如此親密相依。
白羽嘴角動了動,擠出一抹笑,卻是苦的。
他靠在嵐顏的膝頭,靜靜望着頭頂的天空,嵐顏隨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碧藍深邃,浮雲悠悠,慢慢飄入視線,在舒捲中又輕輕飄出了眼簾,依舊是那無盡的晴藍。
直到嵐顏的脖子都有些酸了,才聽到白羽的聲音傳來,“很久沒看過天空了。”
嵐顏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天空,或許是白羽身上的安寧氣息,讓他竟然可以一直瞪着那天空看,哪怕沒有任何風景的改變,只因爲這個人,所有的一切都覺得幽靜而柔軟。
“你知道御風的感覺嗎?”白羽又忽然問了一句,“無拘無束,天地任遨遊的瀟灑豪邁滿胸懷。”
“御風?跑得飛快兩耳生風嗎?”嵐顏呆呆地回答,“沒覺得瀟灑,跑完還氣喘,上次我被狗追,不僅不覺得豪邁,還差點摔水塘裡,哪來的無拘無束。”
白羽手扶上額際,身體微微震動着,雙眼已經勾起了曲線,笑的明媚。
果然是仙氣十足的人,就連嘲笑他,都能笑的不帶煙火味,嵐顏無奈地抓抓腦袋,不知道自己哪裡又說錯了話。
“若得白羽再展,藍翎重翔,我帶你。”最後三個字,低沉溫暖,沙沙的聲音入耳,嵐顏的心猛抽了下。
不過,白羽再展,藍翎重翔是什麼意思,白羽不是他的名字嗎?
不過我帶你三個字他還是懂的,這算是白先生對自己的承諾吧,嵐顏不由地嚮往了起來。
兩個月來,白羽與他不遠不近,不親不疏,可對他而言,白羽已是他最親近的人了。
“白先生,我能叫你師傅嗎?”藏在心裡許久的話,突然出了口。
在此之前,他只有一個名義上的師傅,鳳逍。可他沒有珍惜過鳳逍,只嫌棄鳳逍那風流的姿態,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那就只能珍惜眼前,白羽教授他心法,爲他渡氣,打開封印,他又怎麼會不懂得白羽對自己的好?
一聲師傅,是應該的。
白羽沒有回答,而是定定地看他,平靜而淡然。
嵐顏一直等不到回答,也只能呆呆地回望,等着他的答案,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一直看到嵐顏都覺得對方那黑瞳中自己的表情都僵硬了,白羽還是沒有回答。
他不說話,嵐顏只當他答應了,輕輕地喊了聲,“師傅。”
白羽眉頭一皺,“你叫我什麼?”
“師、師傅。”被白羽的眼神看的有些慌,嵐顏又開始結巴。
白羽是在不高興嗎?剛纔他有問過的,白羽分明也沒有拒絕啊。
嵐顏猜不透白羽在想什麼,只覺得今天的白羽特別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身體太虛弱,所以神智也不清醒了。
就在嵐顏莫名其妙的時候,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隻手,修長無暇,水蔥似的手——白羽的手。
這個念頭才入腦,他胸前一窒,那手已經從他胸口縮回,而嵐顏整個人,僵了。
這一次,他不是發呆,更不是身體麻了,是實打實被點穴了。始作俑者,正是那原本氣息微弱的白羽。
歪倒的身體被白羽接住,扶正。將他靠在石旁,掌心貼上嵐顏的小腹,熟悉的氣息瞬間逼入嵐顏體內。
但是這一次嵐顏害怕了,他驚恐地望着白羽,想要說什麼,奈何嘴動不了,話說不出口,只能乾急地眨巴眼睛,想要阻止白羽的動作。
他被白羽渡入過無數次氣息,可以往的每一次,白羽都是從容灌入,優雅離手,從未有過這樣洶涌不帶任何保留的衝入他的丹田。
不僅快,而且急,生怕來不及似的,甚至等不到兩股氣息相容,就又是一波猛烈地輸入。
一波接一波,他的內腑中就像是海浪般,氣息不斷鼓脹。現在的他,就象是一隻白羽手中的填鴨,不管吃不吃得了,強勢塞進去先。
正是這樣的強塞,才讓嵐顏驚恐,今日白羽的狀況,分明已是油燈枯竭前的強自支撐。
他的拜師之舉,本想着以師徒名義賴着白羽,希望白羽能看着他這個牽絆的份上,好好的珍惜自己的身體,卻沒有想到白羽做出一個更決絕的舉動。
——師傅,不要。
——我不要你的功力了,你不要這麼做好嗎?
——白羽師傅,求你了!
——沒有人如你這般教我武功心法,我不想一個人。
——你剛剛纔答應過我,要帶我御風而行呢,師傅不能騙人的。
嵐顏眨巴着眼睛,眼前白羽的身影漸漸模糊,眼角酸澀。淚珠子順着他的眼眶,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落在白羽的衣袖上。
藍色的粗布很快吸了那水跡,留下深深的圓圓印記。
嵐顏忽然有種好無力的感覺,之前他在封城,只有一個依戀的人,就是封千寒。可不過短短數月,那個他依戀了十年的人,卻被告知從未對他真心過。
之後他心中的依戀,唯有白羽。
雖然他想親近,卻從未親近過這個人。
離開封城的時候,他雖然失落,卻也僅僅是不捨的難過。可是現在,他才真正感受到了什麼是傷心,什麼是痛。
因爲離開封城,他還能回去;可此刻的白羽,卻給他一種即將消失的感覺,失去了白羽,從此就再也見不到他了,一個對自己無私付出的師傅。
他寧可不要武功,不要那些內息,不要縱橫於天下,他也不要失去白羽!
淚珠子噼裡啪啦地墜着,白羽的氣息卻是越來越弱,進入他體內的內息也越來越少。
終於,那手從嵐顏的小腹處挪開,白羽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爲他擦着溼漉漉的臉頰。
可是才擦下,又是一串淚珠淌下,再度溼了臉。
白羽的手指擦過一粒淚珠,掛在白皙透明的指尖繞着,一滴水珠蜿蜒在他的手指上,轉着圈滑下,而他卻是滿臉輕鬆地笑着。
清涼的脣貼上他的眼瞼,清泉潺潺的嗓音在耳邊緩緩流淌,“答應我幾件事。”
他能說不答應嗎?
此刻的嵐顏,不能動不能說,只能眨巴眼睛。
“第一,不要對任何人提及我教過你武學;第二,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妖血體質,他日縱然遇到封千寒,也別讓他察覺我解了他的禁制;第三,如果可以,不要再回封城了。第四,……”他微微一笑,“不要哭了。”
他能不哭嗎?白羽此刻的身影已經開始變得虛幻了,陽光穿透他的身體,落在嵐顏的身上,刺眼極了。
嵐顏努力地睜着眼,在淚水與陽光的刺激下,努力地想要看清白羽,他依稀看到,那漸漸變淡的身影背後,彷彿展開了雪白的羽翅,三尾翎羽飛揚在身後,藍色的翎眼上流轉着淡淡的七彩霞光,藍、青、紫交相輝映。
這,是白羽的靈體嗎?
他好像在哪見過……
“還有,我不是你師傅,你將來的成就說不定會在我之上,會嫌棄我的,所以莫要再叫我師傅。”當這句話落定,白羽的身影緩緩站起,慢慢地離去。
嵐顏目送着,看着那身影行遠,變淡。
到最後,他也不知道白羽是走出了他的視線,還是徹底消失於無形,他只知道,從此之後,他又將是一個人了。
許久許久之後,當白羽的內息終於安靜於他體內後,那被禁制的穴道也終於解封,嵐顏久憋在心頭的傷感也終於宣泄而出。
他趴在地上,似乎想要從冰冷的大石上找到白羽殘存的氣息,哽咽抽泣着,“師傅,白羽師傅,就算你是隻雞,我也不會嫌棄你的,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