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解脫
秋歲寒笑出了眼淚,直過了好一陣,眸中淚光才漸漸隱去,現出憤世嫉俗之色,望着玹華冷冷道:“我想請問軒轅公子,我秋歲寒何罪之有?”
“你竟敢來問我何罪之有?”玹華看璟華日日虛耗,鬱悶已久,此刻聽秋歲寒這麼明知故問,更不禁怒意勃發!
“你生了這樣一張麪皮,不就是想刺激我二弟病發,好削弱他戰力嗎?我也是沒有神翼的人,你有本事今天就堂堂正正與我打一場!堂堂正神,別弄得自己像個小人!”
秋歲寒並沒有聽懂玹華的言語,他只聽了第一句,就開始頻頻點頭,一反從前那種唯唯諾諾的樣子,惶惶悽笑道:“原來如此!我這一生荒唐多舛,只因我生了這張麪皮!原來這就是我的罪過了!
也好,反正笛兒已經死了,我這就痛痛快快地毀了這張臉,再賠你們這條命!”
玹華一驚,本能伸手阻攔!
他覺得事情似乎不對!
這秋歲寒不應該是黃帝轉生嗎?黃帝寄居於秋歲寒的身體裡,靠那九萬人噴吐的戾氣,一方面拖垮璟華,一方面吸收璟華的靈力爲其己用。
直等如今時機成熟,黃帝便徹底甦醒,再利用自己這張酷似軒轅広的臉孔逼璟華無力而戰,重新翻回到舊朝代,再坐江山!
這是夸父的提示,他和阿沫,還有青瀾他們,也都反反覆覆商討過,覺得嚴絲密縫,毫無破綻!
可爲何眼前這個秋歲寒卻渾然無半點野心,反而一口一個笛兒,仍對凡人時的那個兒子念念不忘?
秋歲寒將最後一口酒一飲而盡,抖縮着,學人家豪邁的樣子,將空碗砸在地上!
他如今已有了些法力在身,這用力砸下去,自然也非同小可,不但碗砸得粉碎,地上也嗤嗤冒起白煙,倒將本想伸手攔阻的玹華驚得退了一步,以爲他要施什麼法術出來。
秋歲寒自己也嚇了一跳,他這一生膽小怕事,但被這張臉折磨了一輩子,此刻心中悲苦,一心求死。當下不再猶豫,顫顫巍巍地撿起一片略大些的瓷片,一閉眼,就往自己臉上劃去!
玹華的動作微微一滯。
說不清是有心還是故意,他很願意看到這張酷似父君的臉孔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不管眼前這個秋歲寒有什麼隱情。
他和璟華不同,他也善良,但沒有那麼多氾濫的慈悲。對於他最最看重的那幾個人,他會把他們捧在手心裡,決不許任何人,做出任何的傷害。
比如他的母妃,比如二弟,比如阿沅。
如果不是顧念着璟華會受不了,他早在離開雲夢澤後就會與父君分庭抗禮,將他的惡行公諸於天下,爲母妃和阿沅報仇。
而在冥界的時候,他也毫不猶豫地揹着璟華與青瀾聯手,調集了天一生水,打算逼宮!
璟華太善良,他明知有人會傷害自己,但仍不忍心先下手爲強,將他們除之而後快,所以最後往往一己之仁,反弄得自己遍體鱗傷。
父君如是,琛華如是,眼前這個秋歲寒亦如是。
但玹華不會。
他喜歡做在前面。
他決不給對手以任何的機會!換句話說,他決不答應讓自己在乎的人去冒任何風險!
只要他認爲秋歲寒的這張臉有可能會觸發璟華的心疾,哪怕只有一絲可能,那麼最好現在就將他扼殺!
一了百了,以絕後患!
所以,秋歲寒自己要動手,他自然沒什麼意見。
血迅速地滴了下來。
秋歲寒這一記劃得頗狠。從左邊眉心往下,插過鼻樑,再一直到右邊的面頰!入肉三分,血流如注!
他畢竟膽小,這臉上的劇痛已讓他無法承受,“啊”的一聲慘叫,跌坐在地上。他用巾帕去捂傷口,那汩汩噴涌的血立刻就將整條帕子都浸溼了。
秋歲寒心中悽楚,又見玹華漠然地站在那裡看着自己,頓生滿腔怨憤,將帕子狠狠地扔向玹華,嘶聲道:“現在你可滿意了!軒轅公子!你當我很稀罕這張臉嗎?你們到底是誰?要這樣愚弄我們父子倆,覺得很開心嗎?”
玹華蹙眉,但看他的樣子,又不像是假裝的。
“秋歲寒,你當真不知道我們是誰?也不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你們是誰?你們是我這輩子碰上最最倒黴的人!”秋歲寒心一橫,也豁出去了,混着漏進嘴裡的血腥朝玹華吐了一口唾沫,恨恨道。
“我和笛兒相依爲命,招誰惹誰了!我是窩囊一些,被別人看輕些,這都沒關係。你那個兄弟,看上去也是闊綽人家的,爲什麼要千里迢迢跑去福臨村那種地方?爲什麼要讓我和笛兒遇到你們?
你們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小姐聽多了闖蕩江湖的故事,閒得太過無聊了吧?可幹嘛要找上我們?
你知不知道,自從遇到你那個兄弟開始,我們這輩子就徹底毀了!你爲了不讓我再見他,將我和笛兒關了一輩子,可我又何嘗願意再見到他!我又何嘗想要我自己這張臉!“
“我不想要這樣啊!”約莫是疼的,秋歲寒終於嚎啕大哭,“我只想要和我的笛兒太太平平過日子,讓笛兒以後能娶上個媳婦兒,再生個孫兒!可是你卻將我和笛兒在那個深山老林裡關了一輩子!
你知道後來那幾年笛兒都對我說什麼?他說我是妖!所以一把年紀卻看上去比他還小!他說我那幾年是吸了他的精氣,所以才使得自己長生不老!
他問我爲什麼要長這樣一張麪皮!又說,他不想要我這樣一個妖怪做爹!
呵呵,我把他從小帶大,不求富貴,但求平安,可到頭來,我的兒子會恨我成這樣!”
秋歲寒確實是恨極!哭着喊着,訴說那些年的委屈,他甚至到死都不曉得這究竟是爲了什麼。
他的後半生與秋笛一起被軟禁在瀛洲的深山中,雖然被伺候得錦衣玉食,但那時秋笛已經是三十出頭,正是渴望成家立室的時候,卻莫名被囚禁,自是將心中憤懣全都撒在秋歲寒身上。
直到秋笛離世前,父子倆都頗多口角,處得極不愉快。
秋歲寒滿面的淚流進傷口中,痛得他齜牙咧嘴,可他心中痛苦悽楚卻更勝百倍。
“笛兒死了,我再無牽掛,我今日只想能毀了這張臉,死在這裡,便心滿意足。只是軒轅公子,我想問一句,我父子倆與你們兄弟無冤無仇,爲何要死盯着我們不放?”
玹華劍眉微蹙,倒又不能肯定。
眼前這個男人痛哭流涕,卑微又懦弱,哪裡有半分軒轅黃帝的樣子?莫非之前的判斷失誤,他真的只是一個普通凡人?
倘若真是如此,那倒不必再對這個無辜的人趕盡殺絕,既然他也已經劃花了臉,不如就饒他一命,再增些壽命與福祿以作補償。
玹華正盤算着,卻突然發現秋歲寒臉上的傷口竟奇蹟般地開始癒合!
就像有靈力在治癒似的,先是止了血,然後兩邊翻起的肉一點點向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結在一起。
整個過程不過半柱香時分都不要,方纔還極其可怕的毀容之相,竟已完全修復!除了那些已凝固住的血跡斑斑,整張臉連疤痕都沒留下一道!
玹華剛生起的同情驟然湮滅,上前揪住秋歲寒的衣領,厲聲道:“你倒是做得一手好戲!秋歲寒?或許應該叫你軒轅黃帝纔對吧!”
“什麼皇帝?我哪裡是什麼皇帝?”秋歲寒被他一把揪住,摸着自己臉上的傷口,絕望道:“又來了!又是這樣!我就知道!”
“什麼又來了?你說什麼!”玹華怒道:“好歹堂堂上古正神,自始至終藏頭露尾,你不覺得太無恥了嗎!”
秋歲寒突然哈哈大笑,“什麼神,什麼妖!什麼是,什麼非!你們有本事,還不是一切都由你們說了算!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們想扣什麼罪名就扣什麼罪名!我們命如草芥,便只好任由你們玩弄於鼓掌之中!”
他突然舉起剛纔劃傷自己臉孔的那片碎瓷,舉在手中,就向玹華刺來!
他已有了法力,雖不會武功,但這拼盡全力,同歸於盡的一刺也不容小覷。
玹華側身避過,回身便是一掌拍了過去!
沒想到秋歲寒看似來勢洶洶,但其實卻十分不濟,連這一掌都接不下來,立刻應聲而倒。
秋歲寒狂噴鮮血,那張與軒轅広一模一樣的臉孔變得蒼白而猙獰。
方纔的激憤填膺似是一下平靜下來,秋歲寒一口口吐着鮮血,卻十分欣慰,拉着玹華的手,艱難道:“我就知道,果然只有你才殺得死我。呵呵……你知道這些年我死過多少次麼?我……咳咳,我自己都數不清了,可是卻一次都沒能成。”
玹華心頭駭然,若秋歲寒真是黃帝又怎會輕易給自己一掌打死?只怕自己是中了計,將一個無辜的凡人失手打死。
他急忙將手掌抵住秋歲寒的後心,道:“先別說話,我輸些靈力給你,回頭再找人救治你。”
秋歲寒搖頭,悽笑道:“多謝軒轅公子好意。我這些年,但求一死而不得。今天你來了,終於成了。
我……我長了這樣一張麪皮,這才拖累笛兒和我一起受苦。
我試了許多次,想毀了這容貌,抑或自盡,但終不得法。今天能撒手離去,正是……求之……不得……”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終於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