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到了如此地步,再也無法進行下去。
太后並不去看已然身亡的伊昭容,只是嘆息着,命人將其擡下去。伊昭容自殺而亡,且生前已被撤封號,貶入折戟庫。按照宮裡的規矩,她是不得入皇陵,只得按照宮婢的待遇下葬。
太后心中雖然有痛,但也有怒,伊昭容之前的那番話,顯然是揭露了一段隱秘。可能別人不知她在說些什麼,可有人顯然是有了明悟。
她掃了莫梓瑤一眼,目光倏地變得陰沉。只不過此刻莫梓瑤同樣低垂着頭,並未瞧見太后的目光,只是突然感覺心頭一緊,危機感漸漸從心底浮出。
收回目光,太后一隻手撐着額頭,閉着雙眼,好似十分疲憊,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蒼老了不少。
氣氛一下子變得壓抑起來,顧顏暮面無表情的慢慢地注視着殿內的衆人,本來就無趣的宴會現在已然不再適合繼續逗留下去了,他還有他身旁的使者們互望一眼,皆站起身來對太后拱手請辭。
而衆嬪妃們仍是誠惶誠恐的跪在冰涼的地板上,連大氣都不敢出。但仍有幾個膽子小的嬪妃被今晚之事嚇得渾身顫抖,抽泣不止。
太后冷冷的看了那哭泣的嬪妃一眼,蹙起眉頭,眼中滿是煩躁不耐,揮了揮手,緩緩道:“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衆人如釋重負,連連起身作福,飛快離去,好似一刻也不想多停留。莫梓瑤朝殿內望了一眼,見太后和劉炎飛相繼進了內殿。目光落在身前的‘相榭落鳶箏’上,深吸了口氣,俯下身子伸手輕輕婆娑着琴絃,暗忖道:此箏一出,太后的臉色都變了,想必這箏定是大有出處。如今卻是在我手中弄斷了箏弦。一定要將其修好才行。否則,此箏恐怕將來只會變成太后對付我的利器。
“只是,這琴絃看起來並不是普通的弦,就是本宮也看不出它的材質,也不知內務府的工匠們能不能修。”
“這弦是採自遙遠西域的金翼寒蠶和北原國的昆鳥之筋撮合而成。使其箏音的音色清越、明亮,餘音綿長。這兩樣東西雖說算不上名貴,卻很稀少,特別是金翼寒蠶絲,據聞早在百年前就滅絕了。宮裡或許有備些馬毛和少量的昆鳥筋,只是這金翼寒蠶絲恐怕是沒有。”
莫梓瑤詫異的看了韻蘭一眼,“想不到蘭姐對箏倒是瞭解的不少,想來也見過這兩樣東西的吧。”
韻蘭面色如常,輕聲道:“奴婢的父親是一名制器師。年幼時,父親曾教過奴婢一些關於琴、箏的構造原理。金翼寒蠶絲或許阮南國沒有,但有個地方一定會有。”
“什麼地方。”
韻蘭沉默了片刻,上前在莫梓瑤耳邊低聲道:“北宋天國……”
莫梓瑤臉色微變,目光看向四周,沉聲道:“此事回宮再說。”
韻蘭會意,抱了‘相榭落鳶箏’隨莫梓瑤回了玉瑤宮。
箏就端端地擱置身前的桌上,莫梓瑤望着它,一臉愁容,心中想着要儘快將其恢復,連伊昭容身死的事都無法去想。
“宋徽宗對琴畫丹墨情有獨鍾,到是讓宋國世人都對琴畫丹墨瘋狂跟風,漸漸形成了一種時尚,這自然也就讓制器業蓬勃發展。宋國有金翼寒蠶絲,倒也極有可能,只是本宮要如何才能得到這金翼寒蠶絲呢?”她撫着額頭,苦惱地自語。
韻蘭目光閃爍着,望着破損的‘相榭落鳶箏’目光復雜,良久才道:“娘娘,弦的問題還是其次,主要是修箏。”
“修箏?”莫梓瑤蹙眉,“難道給了材料,宮裡的工匠們也修繕不了嗎?”
“此箏並非產自阮南國,而是天朝。”
莫梓瑤蹙眉,苦澀道:“難道只有天朝纔能有人將其修好嗎?”
韻蘭點了點頭,莫梓瑤不去看她,只是在房間裡緩緩踱步。她故意如此問,其實早在泰仁宮見到韻蘭一眼就能認出‘相榭落鳶箏’時就已經對她心生警覺。
對於韻蘭,莫梓瑤的態度始終是信與非信之間。從一開始她接近自己之時,就知道她是懷着某種目的。雖說這兩年來相安無事,也未曾看到什麼異樣,但並不代表莫梓瑤已經完全取信了她。
這兩年間,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她始終覺得自己的身邊潛伏着敵人的棋子,以至於好幾次都在不知不覺落入了別人的陷阱。且不去說紆尊降貴的韻蘭,就連晚秋不也是藏着一身高強的武藝?
這些念頭轉瞬即過,很快就被她壓在了心底。她快步走近了韻蘭,似笑非笑道:“原來蘭姐不光對琴箏瞭解,似乎對這‘相榭落鳶箏’卻也是尤爲的瞭解呢!”
韻蘭面色稍變,以她的老練和心思,已然明白莫梓瑤已經由這柄箏懷疑起自己了。她心思微轉,隨即低首笑道:“娘娘有此警覺,奴婢很高興,只是請娘娘放心,奴婢對娘娘絕對沒有加害之心。”
莫梓瑤冷哼了聲,沒有說話。韻蘭對莫梓瑤的態度不以爲意,只道:“其實今天在宴會上,皇上讓人拿了‘相榭落鳶箏’給娘娘,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說到這裡,韻蘭便不再說下去,而是留給莫梓瑤無線的思考。
莫梓瑤垂下眼眸,盯着箏,將今晚的事情從頭到尾細細想了一遍,發現一切是那麼的正常卻又不正常。究竟問題出在哪裡,任憑怎麼想也向不明白。因爲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但卻隱隱又透露着危機。
在大殿時,她就已經有這種感覺了,只是這危機究竟來自哪裡?
離席間碰到樂兒,回席後遭遇挑撥,皇上叫人拿出‘相榭落鳶箏’,太后臉色大變。本沒有想要置伊昭容死地的,可她卻死了。本沒想過要在席上真正對雅夫人的出手的。爲什麼這一切都感覺是有人在幕後推波助瀾呢?
“要知道,自從進宮後,我很少彈琴,她伊昭容怎知我精通琴藝?好像有人很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上去演奏的。而且不一定用琴,而是箏。一切又都是在算計之中啊!是誰,好大的魄力,居然布了這樣大的一個局?”
想到這裡,心頭的那種危機感愈發地強烈了。莫梓瑤似乎覺得,一切纔剛剛開始,伊昭容的死,不過是個小小的開端,接下來,又會是誰呢?
韻蘭見莫梓瑤神色陰晴不定,她並不知道莫梓瑤已經看穿了今晚的晚宴是個局。還以爲莫梓瑤還在因爲‘相榭落鳶箏’的事,在懷疑自己。
她苦笑一聲道:“可能娘娘不知道,有人對熙太妃之事異常瞭解,並想用此來對娘娘設局。以此來引起太后對您的殺心。從一年前的闖禁地,到現在的太妃遺物‘相榭落鳶箏’,一切都是那人的算計之中。”
莫梓瑤猛然驚醒,驚道:“什麼!這‘相榭落鳶箏’竟是熙太妃之物?!是了,是了,本宮早該想到的。能有什麼讓太后驟然臉色大變呢?能有什麼是太后突然對伊昭容有了殺心呢?”
是熙太妃!
這個早已亡故,不知詳死因的熙太妃!
莫梓瑤的臉色逐漸蒼白起來,喃喃自語道:“難道,是太后要對我下手,故而布出的迷玄殺局嗎?只是,她這樣做未免也太過小心了吧?這樣的一張局,卻只是爲了要殺我麼?還是,她要殺知曉有關熙太妃的所有人呢?亦或者,我猜錯了,其實太后也只是一個被人利用的棋子?”
越想越恐怖,莫梓瑤抹了一下額頭,才發現自己的額上已經佈滿了冷汗。
韻蘭走到窗櫺前,望着外面被雪覆蓋之下的蒼茫天地幽幽嘆息着,目光輕柔的落在了‘相榭落鳶箏’上,“其實這柄箏全世界只有這一柄。而奴婢所說的金翼寒蠶絲世間也沒有的賣,只有與此箏相匹的‘相榭鴛翼琴’的琴絃所用的材料其是一樣的。”
她走回桌旁,伸手輕輕撫摸着‘相榭落鳶箏’緩緩地閉上了眼。
“想要將‘相榭落鳶箏’修好,便要拿‘相榭鴛翼琴’的琴絃來替換。”
莫梓瑤覺察到了韻蘭的反常,回想起她先前曾說,他的父親是器師。以及她對‘相榭落鳶箏’又如此瞭解,彷彿這箏似乎有着不爲人知的過往。她沒有主動追問,而是想等着韻蘭來親口解答。
“娘娘或許已經猜出一二了,不錯,這‘相榭落鳶箏’和‘相榭鴛翼琴’皆是出自我父親之手。而‘相榭鴛翼琴’現在在天朝國。”
韻蘭的臉上露出追憶的神色。“我爹年輕時,是宮廷器師,十分受當朝皇帝的器愛。熙太妃當時是李相國的千金,名爲李衣苒。兩人因琴樂結緣,常常琴瑟相合,十分投意。
爲了打動她的芳心,我爹辭去職務,離開天朝,花了八年時間,不遠萬里,去了很多地方收集‘相榭落鳶箏’和‘相榭鴛翼琴’的製作原料。
八年後,我爹滿懷欣喜的回到天朝,準備去相國府求婚,才知道,原來他走後的第二年,相國大人不滿自己女兒和他的戀情,要她嫁給丞相之子。李衣苒不願,偷偷逃出府,準備去尋我父親,一路磨難向西而去,哪成想,在途中居然遇到了劫匪,好在先皇途徑此地,救了她。先皇更是對她一見鍾情,回到阮南國後便想冊她爲皇后,遭到太后,和羣臣的反對。無奈之下,先皇只好冊封她爲第一夫人。
雖然,先皇也知道她的心不在自己身上,願意留在自己身邊也不過是報恩,但越是這樣,先皇越是想要她愛上自己。甚至爲此派人去尋找我父親。”
說到這裡,韻蘭面色微微潮紅,似乎很是激動,她咬咬脣接着道:“我父親回到天朝後不久,先皇的人找到了他,並交給了他一封信。信上寫着這樣一首詩:孤鳶棲遠榭,湖鴛翼動翩,泠泠清弦上,一曲愁夢醒。空歸月夜魂,此情終難付。”
韻蘭的眼裡已經慢慢溢出傷感,“父親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吐血昏倒,幾日後悠悠醒來,便讓將‘相榭落鳶’這四個字刻在箏底,讓人送去阮南國交給了李衣苒。那個時候的她已經懷了帝裔六個多月了。而我父親後來雖然病情有了好轉,但從此意志消沉,再也制不出任何一件樂器了。”
說完,韻蘭眼中已噙滿了晶瑩的淚水。莫梓瑤詫異的望着她,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向沉默少語的韻蘭在自己面前落淚。他爹和熙太妃之間的故事很悽美很感人。此刻她也說不出多餘的話,只是默默地將手絹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