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躺在餘茜的牀上,側過頭望向窗戶。
蓮花小區的別墅,二樓的臥室陽臺很大,粉紅的窗簾,窗玻璃上貼着一些彩色蝴蝶,活靈活現,仿偌一隻只蝴蝶迷失了方向,紛紛撲向了窗口,看着裡面的粉色燈光,希冀又渴望。
婉兒盯着它們,眼睛慢慢地模糊起來,一會兒,玻璃上的蝴蝶突然扇動起了翅膀,在空中留下了一朵朵五彩繽紛的煙花,炫麗燦爛,而她的耳邊亦響起了一陣風鈴聲,漸漸地,她的腦海又開始回放起難忘的情景……
夜幕剛剛拉開,江邊散步的人就少了,婉兒疲憊,雙目無神地走向老樟樹,她的腳步很慢,雙肩垮着,剛剛做過手術的下身還微微發疼。
今天中午,羅欣妍把她叫到了婚紗店對面的咖啡屋,說有件事要好好與她談談,婉兒沒有拒絕,但一坐下來,羅欣妍就朝她開門見山。
“喬婉兒,聽說你要跟俊楠哥去美國?”
“沒錯。”她淡然回答,回頭又對過來的服務生要了一杯卡布其諾。
“躲開我?”羅欣妍臉色很陰,斜眼睨着她。
婉兒淺笑,帶着輕鄙:“值得嗎?”
羅欣妍挺挺身子,讓自己坐得更直些,下巴一揚,很傲氣地帶着教訓口吻說:“別說得很不屑,其實你們夫妻已在怕我,真是可笑!俊楠哥已不再愛你,你何必還要求他去美國呢?就爲了怕他跟我約會?喬婉兒,我本以爲你很不在乎,可現在,我發現你的本性露出來了,你表面裝得像只貓,其實就是一隻狡猾的狐狸,知道自己的身份背景不如我,知道婆婆不喜歡你,你就裝得很乖順,結果呢,到現在你卻要把你丈夫從奶奶,婆婆身邊帶走,讓她們去飽受思念,讓俊楠哥不在身邊孝順她們……你不知道這樣做會傷她們的心?”
婉兒沉默了一會,等到服務生把她要的卡布其諾送來再走開後,她才輕蔑地望着羅欣妍:“是嗎?看來你是個知道孝順,體貼的好媳婦,那你不覺得帶着浩浩去法國生活很合適?我想姨媽與姨夫有你在身邊照顧,他們會很開心。”
她說完,眸色一沉,拿起小碟上的勺子攪碎了浮在杯中的牛奶“心”。
羅欣妍一噎,婉兒慢慢悠悠的動作,還有她把白色的小匙直插杯心的那一瞬,陡然讓她的心臟顫動了一下。
喬婉兒,她的話語中明顯是想要她離開這個城市,遠離陳俊楠。
“呵呵,我去不去法國不關你的事,喬婉兒,我可以明白告訴你,你去美國倒關我的事。”她話裡有話,雙目冷冷地望着婉兒。
婉兒優雅地放下小勺子,端起杯喝了一口,抿抿脣,好看的嘴角向上一彎:“別說得這麼直接,你知不知道,你就差把‘淫蕩’兩個字貼在臉上了。”
“你?”羅欣妍再次噎了一口,她同樣拿起跟前的咖啡杯,可湊到脣邊又悻悻地放下,胸脯起伏,似乎胸膛裡堆積的怒氣太盛,她已容不下咖啡液了。
“喬婉兒,你知道俊楠哥與我的關係,現在的你寧願披着全身綠毛昂首挺胸,也不敢扯了綠毛甩了你丈夫,你真是個懦婦!”羅欣妍太想激起喬婉兒的憤怒了,只有她痛恨陳俊楠,纔有希望留下陳俊楠,無論如何,她也不想讓他們去美國。
可她的話似乎不起作用,婉兒擡頭微笑,令人難以捉摸:“還有什麼難聽的?你今天都可以說出來,因爲你在罵我的同時,就是在向我展露你骯髒的靈魂,我雖然披着綠毛,但起碼我還穿着衣服,而你呢,你已經赤~裸裸得令人反胃!我相信,浩浩長大懂事的那天,他會因爲有你這樣的母親而感到恥辱,羅欣妍,你還要繼續嗎?”
聽完婉兒的話,羅欣妍突然覺得自己再次犯了錯,她約婉兒出來就是“自取其辱”,她緊緊地咬着牙,覺得眼前的婉兒簡直是不可思議……就這麼賤嗎?竟能容忍丈夫的出軌?不罵自己的丈夫,竟把她說得如此醜惡不堪。
“喬婉兒,你既然這樣說我,那我索性做得徹底點。”她冷冷一笑,從包裡拿出浩浩的一張彩色6寸大頭照,上面的男孩子五官清秀,笑得無比可愛,那大眼睛,那高挺的鼻子還有小嘴巴……一下子讓婉兒想起陳俊楠小時候的照片,太像,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她的思緒開始紊亂,手指微微向掌心彎曲。
“哎,你擡起眼睛啊,喬婉兒,我手上還有一張呢,”羅欣妍得意的聲音,隨着嗦嗦聲響過後,她手上又多了一張塑膜的4寸照片,“瞧,俊楠哥的。”
她的話音一落,婉兒的心就像被一支利箭射中了那般,心止不住地顫慄疼痛,那痛感在全身蔓延,揪得她下腹像抽了筋,她的一隻手下意識地撫向了腹部。
看着喬婉兒漸漸變色的臉,羅欣妍知道這個打擊起作用了,她抓住時機,不想讓她有沉靜思考的機會,拿着兩張照片傾身過來,眼睛雪亮,像宣告抽中大獎一樣興奮着:“不用我說你也該清楚了吧?告訴你吧,浩浩是俊楠哥的兒子,你公公,你婆婆,你丈夫他們都知道……哦哦,可能,可能陳家每一個人都知道,除了你是吧?喬婉兒,你還能容忍嗎?你是不是也曾經懷疑過?如果你不懷疑,那我真是佩服你了,你不只是心胸寬廣,而且大肚容‘牀’,可以包容你丈夫在牀上與別的女人顛鸞倒鳳,而你……”
“啪!”話還沒說完,羅欣妍眯笑的眼睛突然閃過一道白光,隨之自己的右臉頰重重地讓婉兒甩了一巴掌。
“羅欣妍,你簡真不要臉到令人唾棄!”
隨聲,羅欣妍“嗡嗡”作響的耳朵裡又模糊地穿進一道“哐當”聲,等她意識到自己的臉被婉兒打了,桌上的咖啡杯倒了,眼角已掠過一抹淡紫的身影,那身影直奔門口。
羅欣妍擡起手摸摸微微發疼的臉,兩眼浮現出了火花,發覺廳內的顧客與服務生把目光齊聚到自己身上時,她的臉整張紅起,牙一咬,把照片放進手袋,桌上放了兩張百元大鈔,氣呼呼地衝出了門。
“嘎!”她剛放眼尋找喬婉兒的身影,忽見街道上一輛藍色出租車的車頭上趴着一個女人,她像個軟軟的紫色布袋,被一陣狂風掃到車擎蓋上,一隻手朝前伸着,手裡抓着一隻鼓囊囊的皮包。
羅欣妍錯愕地睜大了眼,心中惶恐,無措地站在街邊渾身顫抖,她看到幾個行人跑過去,車裡下來了駕駛員……
她想,喬婉兒肯定完了,她死了,她可能死了。
然而接下來,她卻奇怪地發現喬婉兒擡起了頭,而且在一位男駕駛員的攙扶下坐進了小車,車很快開走,她向前奔走了幾步,目光望向剛纔停車的位置,沒有發現一點血跡。
她沒事,喬婉兒沒事!一顆心重重地從喉頭落下,等她緩下一口氣,手摸向冰涼的額頭時,竟發現手上沾滿了汗水。
原來,她並不想喬婉兒死。
她快速瞄了一眼對面的玫瑰婚紗店,沒有發現裡面有人出來,她趕忙上了車,懷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了單位。
婉兒坐在車裡,抱歉地對男出租車司機說:“師傅,對不起,嚇着你了。”
年青的司機長長地吁了口氣,餘悸未消地說:“當時是嚇壞了,幸好沒事……小姐,你怎麼走路這麼慌張?有急事?”
“我,有點頭暈。”
“那我開快點,前面就是人民醫院。”
“謝謝你了。”
下腹一陣接一陣的疼痛,這種痛感就像少女時期來初潮,她痛得在牀上打滾,婉兒努力忍着,臉上的汗水滴滴往下掉,她臉色慘白得毫無血色,不祥的預感像魔鬼的爪子在她眼前亂舞。
到了醫院,司機一定要陪她去檢查,婉兒搖頭:“你要賺錢,我沒事,我朋友等下就會過來。”
司機只好走了,她拿着手機猶豫了一會,還是沒有打給餘茜,當她走向掛號窗口時,腹部的一陣劇痛讓她
眼前一黑,倒地的那刻,她手腳發軟,眼前閃過可愛的兒子盼盼……他正流着淚,哭喊着“媽媽”。
她流產了,醫生說,從B超結果看,胎兒已有八週,她聽完就哭了,咬着脣壓抑着哭,婦產科的中年女醫生和藹可親,邊給她手術邊勸慰:“你還年青,以後還有機會,別傷心。”
婉兒閉着眼,淚流滿面,她真想抓住醫生的手,求她不要動手,這是她的孩子,是盼盼的再一次投胎,她要他,真的要他。
可是,那冰冷的器械無法體會她的傷痛,冷硬又機械地割裂着她的肉,把她腹中的胎兒四分五裂,一點點地從她身上剝離,揪起她的心,扯着她的每一根神經。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連同心都在破碎,她開始大喊大叫,泣不成聲……痛啊,這種痛她永遠也忘不了,她彷彿又回到了與盼盼一起跌落山崖,得知盼盼離自己而去的那種撕心裂肺的痛。
沒了,她與陳俊楠要的兒子沒了……再一次地離去,因爲做父母的沒有去好好珍惜,沒有給他一個溫暖牢固的愛巢。
當肚子一空,醫生拔了器械的那一瞬間,陳俊楠的影子在她心中徹底崩塌!
她在醫院裡打了兩瓶吊針,沒有接受醫生住院兩天的建議,帶着身體與心靈的雙重傷痛,坐車來到了南郊。
這兒有她年少時的快樂,有她美好的回憶。
她慢慢走,麻木僵硬,就像一隻線牽的木偶,昏暗的光線中,她眼前的樟樹越來越高大,枝葉越來越茂密,它遮了天空,就像一張黑網朝自己籠罩過來。
她站定,眼睛忽而有了靈性,隨風,她聽到了一陣清脆的鈴響——
叮叮,叮叮……
她晃晃頭,以爲自己在夢裡,眼前除了樹枝在搖曳,還有星星在閃爍。
叮叮,叮叮……
她睜大着眼睛,擡手揉搓着耳朵,那清脆的響聲依然穿進了耳朵,敲擊着她那顆破碎不堪的心。
不是夢,真的不是夢。
風鈴,風鈴的聲音,忽然間,婉兒捂住嘴想哭,非常想哭,一股股哭氣就像地底下的泉水,汩汩地上竄。
她確認了,那聲音來自於樟樹上,風吹葉動,美妙的風鈴聲在夜色裡鳴奏着它獨特清亮的聲音,不知哪來的力氣,她朝樟樹飛奔過去,江邊的路燈遠遠地散射過來,雖然昏暗,可她仍看清了那根低矮的枝條上,掛着她喜歡的銀色滿天星風鈴……星片閃亮,賽過天幕中的星辰,它搖晃着,撞擊着,聲聲鈴音呼喚着她年少時的快樂與天真爛漫。
“好看嗎?”楊帆問,肩上替她揹着沉重的書包。
她擡頭,笑得甜美:“好看。”
……
“嘭!嘭!嘭!”
正當婉兒擡頭望着風鈴,一串接一串的淚水如雨鏈子滑落時,一聲聲巨響在江兩岸突兀地響起,霎時,黑色的夜空綻開了朵朵煙花,把天幕塗抹成五顏六色,絢爛了靈江兩岸,映紅了婉兒的臉。
風在吹,樹在搖,一切就像夢幻,婉兒難以相信地站在老樟樹底下,望着眼前朵朵綻放的絢麗煙花,耳邊迴盪着一對少男少女的對話……
“楊帆哥哥,你帶我去看煙花好嗎?”
“好!”
“等我有了錢,我帶你放許多許多煙花。”他對她說。
她眉眼彎彎,笑得可愛:“你總說等你有了錢,你會有錢嗎?”
“會有的,我會賺很多很多……然後,我會在這條江的兩邊擺上一長溜的煙花,我和你坐在這兒,讓別人同時點上,到那時候,整條江都會五彩繽紛的。”
“你吹牛。”她不聽,把耳朵捂上。
“我不吹牛!”他把她的手拿下,很認真地湊近她的耳邊大聲說,“我會實現的。”
“呵呵。”她朝他傻笑一聲,心底卻埋下了期望。
那一年,她九歲,他十三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