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素素怎麼也沒想到,他的兒子在離開兩個多月後又回到了家。婉兒只是解釋說:“他說還是喜歡回來,他要陪伴在你們身邊。”
“那倆個小孩子怎麼辦?”邢素素問。
“美琳在那兒照顧,你們放心吧。”
老人們聽了當然無比歡喜,陳俊楠雖然日漸消瘦,精神一天不比一天,可他每天都會讓婉兒推着輪椅陪老太太曬曬太陽,看看花,說說笑,有時也陪着父母去公園,去逛街,雖然下身不能動,可好多次堅持着要給父母揉一下肩,給他們捶捶背,說這樣他心裡暢快。
兒子一回來,陳天佑與邢素素每天都笑呵呵,陳老太太更是精神煥發,走路都不打顫了。
只是,讓他們奇怪的是,一個月後索婭回來了,她幾天之後就提出要帶陳老太太去湖水鎮看看,說趁老人現在精神好,帶她到那兒住幾日,享受一下自然風光,呼吸更清新的空氣,如果邢素素能跟去,那就更好。
“天漸漸冷了,眼看就要冬至,去那山裡更冷吧?”邢素素說。
“沒事,聽說那兒開發了溫泉浴,就在我那小屋子後面呢,這個時候去啊最好。”索婭微笑着說。
“我總覺得春天去的好。”邢素素咕噥了聲。
“春天是好,可這個時候去,正好趕上那兒的廟會,這可是陳媽媽多少年沒見過的大場面。”索婭轉頭看陳太太。
老太太倒是爽快:“就聽索婭的,她難得回來,想回湖水鎮看看,我們就一起去。”
雖然心存疑惑,可邢素素還是覺得不能辜負索婭的一片好心,第二天一早,她來到了陳俊楠的房間,俯下頭輕輕地吻了吻他的額頭,微笑着說:“楠兒,媽媽跟你岳母去湖水鎮住幾天,聽說現在龍虎山開發了旅遊項目,那兒有座廟,媽媽準備跟奶奶去念佛吃齋,給你祈福!”
“媽媽,”陳俊楠喉頭一哽,悲傷的情緒驀然如洪水在心裡氾濫成災,當邢素素擡頭想直起身子時,他突然捧住她的頭,牽強地扯出一抹笑,壓制住強烈的悲痛,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吻,“去吧,玩得開心。”
“那你好好睡,媽媽先走了。”邢素素摸摸兒子的臉,“多吃點飯,媽媽一定會祈求菩薩保佑你早日康復。”
“謝謝媽媽!”
“那我走了。”邢素素微笑着轉身。
“媽媽!”陳俊楠突然大叫一聲。
邢素素猛一回頭,看見兒子眼底劃過一絲如霧般的亮線,她心裡“咚”的一聲,折回身抓住了陳俊楠伸出的雙手。
“楠兒,哪裡不舒服?”
頭痛難忍,如果他再把母親留下幾分鐘,可能自己就要堅持不住了,可是,他捨不得,他想多看母親一眼,多看一眼……
再不多看一眼,就是永別了!
睜着一雙俊美而憔悴的眼睛,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邢素素臉上的每一寸地方,似乎要把母親的臉深深刻印在心裡,最後,手指繞起她垂落在肩上的長髮,慢慢拉到鼻前聞了聞,聲音發澀哽咽:“媽媽,一路平安!”
“楠兒,”邢素素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她遲疑,“要不,我不去了吧。”
“不,媽媽,奶奶歲數大了,你陪她去,照顧好她老人家。”
“那你……”
“我沒事
,我有婉兒。”
“楠兒。”
“媽媽。”陳俊楠輕柔地叫着,扯出一抹俊美的笑,“媽媽,看看我,我還帥嗎?”
“帥,我的兒子很帥。”
“媽媽,那您多看看。”
“看了,只要媽媽一閉眼,你的臉就浮在眼前呢,我的兒子,媽媽愛你!”
“媽媽,我也愛您,非常非常的愛,您一定要保重好自己,保重好自己……”
邢素素還是讓兒子勸走了,當她拉上門的那刻,陳俊楠的淚水奪眶而出。
“媽媽,永別了!”
出了兒子的房門,邢素素的心一直在惶亂地跳動,坐上車時,她看看身邊的老太太,糾結地嘆了口氣,摁下車窗,她朝車旁的婉兒說:“婉兒,要不你跟你媽媽說,我們明年再去湖水鎮吧?”
“媽媽,我媽媽現在難得回國一次,她趁這次回來想帶你們去湖水鎮看看,你們就去吧,你不是說,你很想看我那幾年生活過的地方嗎?去吧,明年我媽媽不一定會回來。”婉兒面帶微笑,溫和地說。
“俊楠,我放心不下。”
婉兒心裡一揪,母子連心,邢素素是預感到什麼了嗎?
醫生說:“太太,你丈夫恐怕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了,請你們有個心理準備。”一個月的時間,婉兒當時以爲真的只有一個月,可是,她的丈夫卻堅持了三個月,只是在前幾天告訴她。
“婉兒,我怕陪不了你了。”
她聽了沒哭,只是一下子抱住他,緊緊地抱住他:“我不想讓你走,俊楠!”
“婉兒,想辦法把奶奶與媽媽支走吧,我怕她們受不了。”
所以,婉兒打電話讓索婭趕了回來,找了個理由帶奶奶,婆婆離開。
“媽媽,俊楠有我照顧呢,十多年時間了,我不是都這麼過來的?你還不放心?”她努力保持着輕鬆的笑容,心裡卻汩汩淌血。
“媽媽當然知道你能照顧好他,這麼多年,要是沒有你,也沒有他了,”邢素素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婉兒的手,表情複雜,擔憂焦慮幾乎濃縮在了她的眉眼上,“婉兒啊,如果有什麼事,你一定要早點打電話我,我會趕回來的。”
“媽媽,我知道,你放心走吧。”婉兒發覺她的指尖很冰,她的面色也不好看,如果再呆下去,恐怕她會打開車門下來不走了。
抽出手,她毅然地走到車前,跟索婭交代了一句之後,揮手讓車快點開走。
小車開離了陳家大院,邢素素靠在後座上,眼睛不知道盯在了哪裡,嘴巴喃喃着自言自語:“心怎麼安靜不了呢?人老了,怎麼樣樣都不好使?這幾年老這樣。”
“素素,你安靜點。”
老太太坐在中間,旁邊還有曹媽媽,她拍拍兒媳婦的肩膀,安慰她:“別多想了,我們到了那兒啊,就去廟裡住,你跟着我吃齋唸佛,楠兒就會好起來的。”
“媽,我跟着你,你教我怎麼念我就怎麼念。”
“你呀,心太躁,真的要多念念佛靜靜心。”
“媽,我以前不信這些嘛,現在兒子這樣,我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麼說,你是迫不得己?”
“媽,我倒想跟菩薩說,讓我少活幾年吧,只要我兒子的病能好起來,像
以前那樣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
索婭坐在副座上,聽着後面婆媳倆的對話,心驀然痠痛起來。
她們走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日,陳俊楠陪伴了她們一個多月,兩天後,也就是十十二月二十二日冬至的清晨,地面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雪,天空還飄着雪花,突然,一聲淒厲的哭聲劃破了陳家大院的寧靜,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哭聲是吳媽發出來的,她從“浪漫小屋”裡跑出來,跌跌撞撞地朝前院跑,曹管家站在長廊上,看到她跌倒了再爬起,爬起來再跌倒,身上沾滿了白雪,頭上滿是雪花,他迅速衝過去扶住她,只聽她哭着斷斷續續地說:“少爺……少爺……他走了。”
曹管家如遭雷擊,震愕在原地半天沒動,等到陳天佑從他身邊惶亂地擦身過去,他才發現,自己的臉上已老淚縱橫。
浪漫小屋。
綠色的牆面上掛滿了陳俊楠摺好的彩色玫瑰,整個小屋就像花房,窗臺上和桌子上擺着已燃盡了的紅蠟燭,靠窗的一張竹牀上,上面鋪着厚厚的紅被褥,婉兒靠牆坐着,懷裡抱着她的丈夫。
男人的頭貼在她懷裡,她的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他閉着眼,嘴角帶着微笑,她同樣閉着眼,眼角噙着晶瑩的淚珠。
他的一隻手被她握着,他的肩被她摟着,他很安詳,就像一個嬰兒窩在母親的懷裡,睡着了,睡着了……
他的身體已慢慢變冷,可婉兒依然能感覺到他最後的呼吸。
“婉兒,爲什麼要原諒我曾經的錯?”
昨晚,小屋裡點滿了紅紅的蠟燭,火光在他們臉上跳躍,漂亮的紙玫瑰閃出點點彩光。婉兒摟抱着陳俊楠,倆人在低低地柔柔地說話。
“因爲我愛你。”
“爲什麼得知真相,沒有與我一刀兩斷?”
“因爲愛上一個人很難,捨棄愛人同樣很難。”
“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因爲你是我的丈夫,連着肉,貼着心。”
“不怕我再犯錯?”
“不怕,能愛上你的起初,就有讓我堅持下去的勇氣!給你一個機會,就是給我自己一個機會。”
“我做到了是吧?”
“是,你做到了,而我也做對了。”
“婉兒,下輩子我們會見面嗎?”
“會。”
“我不敢再愛上你了。”
“那讓我慢慢來愛上你!”
“婉兒,我沒有任何遺憾了,我要對你說,我有你很幸福!”
“俊楠,跟你這麼多年,我也無怨無悔。”
“婉兒,親親我,我想帶着你的吻走……”
婉兒吻他,從額角一直到嘴脣,輕輕柔柔,綿綿不絕,她沒有哭,沒有掉淚。
“謝謝你,我的愛人……”
天矇矇亮時,陳俊楠緩緩閉上了眼,一抹笑永遠留在了脣角。
他走了,帶着妻子的愛與溫馨幸福滿足地走了。
婉兒抱着他,脣還貼在他的額角上,看着他閉上眼,她雙肩抖動,眼角終於滾下了悲傷的淚珠……
雪好大,好大,飄飄灑灑地落在了“浪漫小屋”上,沒多久,屋頂上已雪白一片,樹枝彎了,花草隱沒在雪地裡傷心啜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