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忘川崖上

婚禮這一日,天氣異常的好,可見李甲的卜算能力的確不錯。喜轎早被飾了五彩鳥羽,垂了紅綢絲帛,掛了玉璧珍珠,特有的紅底厚重轎簾上用黑絲線繡着繁複的對稱花紋。

一頂喜轎便如此精美,停在驛館門前,絡繹的行人不免駐足觀望。郢都的百姓都曉得這一日辦婚禮的是誰,正是他們的司馬大人,公子棄疾,娶的是那鄢國的公主。

驛館內一大早就忙得不可開交,侍女從人東奔西走,手裡沒有一個空閒。杜荔陽今日被化了一個濃豔的妝,腮紅抹得有些重,她不大滿意,正拿着絲帕擦着,口裡說道:“哎呀,不成,跟紅綠燈似的,不成,不成!”

侍女嬌忙拉着她的手阻止:“公主,今日是你與公子大喜之日,理該紅妝,不可擦掉。”

杜荔陽無奈:“那……那也太誇張了吧!”

侍女雪端着一隻托盤,盤內放着一把五彩鳥羽金絲繞系的華麗面扇,扇墜是雕了喜獸的羊脂白玉,笑道:“公主若是擔心別人看見不好意思,大可不必,您忘了?還有面扇呢!”

被兩個丫頭一勸,這才勉強接受。

裙襬奇長的禮服已經穿好,妝也化好,銅鏡裡的新婦仔細端詳着自己,新婦還是頭一回覺得自己這張臉竟然這樣美,當然,她始終覺得那紅綠燈腮紅略重。但一想到下一刻就要成爲那個人的妻,難以抑制的笑便浮上了眼角。

“公主,嬌這就給你梳頭。”侍女嬌拿起銅梳爲她梳起頭來。自頭頂緩緩向下,三千青絲柔順地貼在紅色禮服上,紅黑的配色,天然的莊嚴肅穆。

“公主,要笑就笑出來吧,莫要憋壞了!”侍女雪調戲起她們公主來。

杜荔陽扭頭瞪她一眼,卻又被侍女嬌命道:“別動!”

杜荔陽癟癟嘴,又乖乖坐正,假作嚴肅道:“雪,將面扇給我!”

侍女雪端過去,她一把抓起面扇,就往臉上一擋,這下她大可在扇子下偷着樂,再不會被這兩個丫頭嘲笑。侍女雪起先還不知他們公主這麼早就把臉遮着幹什麼,卻發現公主她肩膀不住抖得厲害,與侍女嬌對看一眼,兩個侍女也偷笑了一回。

窗前的山茶開得正姸,一朵朵盛了清晨的露水,更顯紅豔欲滴,就好似新嫁娘臉上的紅胭脂。

“公主,你瞧那花,真美。”侍女雪瞥向窗外看着那一院子山茶。

侍女嬌看向窗外,忽然靈光一現:“不如摘兩朵簪在公主發上,正好相得益彰。”

侍女雪道:“這主意甚好,我這就去摘。”

她正要跑出去,卻忽然聽到一聲不知哪裡傳來的陌生聲音:“我幫你們摘。”

三人還不及反應,便見自窗外飛進來三朵山茶,那山茶飛行速度奇快,一眨眼功夫,三朵山茶已分別打到了三人的胸前。

沒成想,就是那麼朵山茶花打在身上,竟會那樣痛,下一刻,三人紛紛發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杜荔陽第一反應是,難道這是傳說中的點穴之功?

窗外山茶深處出現一個紫衣人,那紫衣人蒙着面。前一刻見她還立在山茶旁,下一刻,也不知紫衣是如何移動的,竟到了他們面前。

三人都預大喊,卻發現自己不僅不能動,還不能出聲。兩個侍女眼睜睜看着紫衣走到杜荔陽面前卻無能爲力,急得面紅耳赤,瞪着眼,淚都快急出來。頃刻,只見紫衣一閃,攜着杜荔陽跳出了窗外。兩個侍女看着紫衣帶着公主躍上院中廊橋的房頂,不見了蹤跡,途留房頂處剛剛升起的太陽。

過了好一陣,衛溪見時間不早,才進來催,卻發現兩個侍女被人定住,而公主已不知去向,忙解了兩人穴道問:“公主呢?發生了何事?”

兩個侍女大口喘着氣,告訴他公主已被人擄走。他大驚,急道:“速速去告訴公子!”

侍女雪領命奔出。

“是怎樣的人擄走的公主?”衛溪問留下的侍女嬌。

侍女嬌拾起地上一朵山茶,泣道:“是個紫衣蒙面人,聽那聲當是個女子,頂厲害,只遠遠自窗外扔了幾朵花,便將我們定住了,將軍,你說公主她……公主她……嗚嗚嗚嗚嗚”

“收聲!”衛溪被他哭得心煩,呵斥到,“公主不會有事。”仔細環視四周,不見有任何異樣,卻忽而瞥見梳妝檯上赫然立着一隻桃花狀飛鏢,入木三分地被人釘在案上,他取來一看,卻覺眼熟,當是和那日在半山小築見着的那枚一模一樣。

這才銜接上那個猜測,原來那紫衣人的目標從來都不是桃夭,而是公主。但公主初來此地,又無仇家,而那紫衣人擄人後又留下信物,那日見公子棄疾見到飛鏢後的神色,如此種種,他推斷到,八成那紫衣人是衝着公子棄疾來的。想到此,又想起棄疾有派暗衛保護公主,怎的出事時一個暗衛都沒出現?

他旋即跳到屋外房頂上查看,只見有兩個暗衛已被人割喉。想來其餘暗衛也不得幸免。

衛溪立在房頂問正哭得淚人似的侍女嬌:“紫衣人是從哪裡出去的?”

侍女嬌指着那處廊橋上方:“那邊,就是那邊。”

未及說完,衛溪已跳到廊橋頂,來到先前紫衣人掠過的位置,一躍而去。他自小學過追蹤術,興許、但願,此次能派上用場。

—*—

此時,司馬府內亦是一派喜氣,各路王公大臣親朋好友都已列席,棄疾已在前廳侯了多時,心中早就雀躍不已,只恨爲何會有和親成禮頭一日必須住驛館的風俗,現下巴不得吉時快快到來。正在緊張徘徊之際,突然闖進來個侍女。定睛一看,卻是侍女雪。

見侍女雪來了,棄疾還道是杜荔陽早到了,忙問:“公主到了?”

侍女雪大口喘息着,臉上還掛着焦急的淚珠,急道:“公……公……公主被……擄走擄走了!”

在前廳的所有人都爲之一驚。

“什麼?”棄疾已來不及驚訝,直直衝出了前廳。

哪知剛領着一隊人馬衝到大門外,卻見另一隊人馬停在了他們面前,中有一輛華麗軒車,車上下來一人,赫然正是楚王熊虔。

他不得不下馬行禮:“王兄。”

熊虔看向他身後,笑道:“新人不在府中迎客,這是去何處?”

棄疾道:“王兄,公主被人擄走,恕臣弟招待不週,若午時臣弟還未回來,還請王兄找個由頭,叫親朋都散了。”說完,翻身上馬,催馬而去。

一陣風塵後,已不見棄疾一行蹤影。熊虔望着棄疾等人奔去的方向,長嘆一聲:“怎會發生此等事?來人,傳寡人口諭,調三百人馬幫司馬尋找公主。”

棄疾雖然焦急,卻也不知從何下手去找,先是命人去郢都各處城門通報封門,隨後自己則帶了剩下的人來了驛館,可進去查看一番並無收穫,又出來上馬,正預駕馬,一個五六歲的稚子跑過來,手中拿着一隻小竹筒:“有個姊姊說,給大人這個,大人便會給我銀錢買糖吃。”

棄疾本沒什麼耐性,卻瞥見那竹筒上刻了個“憶”字,忙自懷裡隨意摸了幾個貝錢拋給稚子,自己則拿過竹筒,從竹筒內取出一隻竹片,上刻:忘川崖。

旋即領着衆人朝忘川崖而去。

—*—

忘川崖上,一瀉千里的忘川花,殷紅一片,在今日蔚藍的天幕下,盛放得尤爲驚豔。上崖只有一條路,其餘地方,全被忘川花填得滿滿當當,沒有一絲空隙。杜荔陽認得那花,小時候有一年祭祖,在別家墳頭上看見過,紅豔一枝,卻有花無葉,孤零零開在墳頭,那時她年幼,便趁着大人不注意,爬上了墳頭,就預摘花。卻被大人阻止,還被科普了一番。那時她便曉得,那樣豔麗的花,就是開在前世今生碧落黃泉的彼岸花,又名忘川花。後來她還自己悟了悟,或許這花喜歡開在墳頭,才叫了彼岸與忘川的名字。

杜荔陽雖不能動,但眼睛卻是可以看見東西的。忘川花開成了一張巨大紅毯,她還是生平頭一回見。

紫衣人將她手腳都綁好後,才爲她解了穴。由於長時間沒動,還被架着飛檐走壁,現下渾身沒有一處不疼的,使勁掙扎了兩下,卻沒能掙脫。冷聲問一旁的紫衣人:“你是何人?爲何綁架我?”

紫衣人面朝斷崖,望着遠處,幽幽道:“我綁你,只怪你要嫁之人是他。”

杜荔陽一聽,竟是個女子聲音,思緒一轉:“難道,你是他的舊相好?”

紫衣人這才轉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似乎比想象中淡定:“你可知,這是何地?”

杜荔陽道:“我怎曉得?你抓我到這裡來,是爲誘棄疾前來?”

紫衣人有些詫異:“公主果然聰穎。”

杜荔陽忙道:“我和他乃政治婚姻,並無感情,你抓我,真是大錯特錯,他最多派人前來,他斷然不會因爲我而以身犯險。”

紫衣人似乎笑了笑:“公主不必着急,無需多時便曉得他會不會爲你而來。”

杜荔陽開始在心中默默祈禱,棄疾千萬別來,一看這裡開了那麼多彼岸花,就曉得不是什麼好地方。

祈禱着祈禱着,忽聽得遠遠地傳來一陣陣急促馬蹄聲,再過一會兒,就見着一隊人馬出現在忘川花海的另一端。

隔着忘川,棄疾一眼就看見了杜荔陽,雙手與雙腳似乎都被綁着,身上殷紅的禮服,幾乎和這忘川花海連成一片,彷彿這麼大片的花海全都是她的裙襬。

“陽陽!”棄疾勒繮駐馬,在唯一的一條路上狂奔。身後的護衛也下得馬來,緊隨棄疾身後。

“別過來!”杜荔陽吶喊着。

而棄疾還是奔到了她面前。看着他焦急的模樣,還有那順着臉頰流下的汗珠,杜荔陽瞬間眼眶溼潤。

紫衣人至始至終都沒轉過身來,一如既往地背對着忘川花海,眺望斷崖另一端。

棄疾將目光落向紫衣人,眼光冷厲:“相秋。”

紫衣人總算轉過身,注視棄疾半晌,忽然望天狂笑起來:“哈哈哈……”好一會兒,她竟然拉下了面紗,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孔,膚色不算白,但五官很漂亮。

杜荔陽驚了一驚,心思一轉,果然是棄疾的舊相好,長得還成。

棄疾冷聲道:“放了她,你我恩怨,與她無關。”

相秋嘴脣勾起,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看來,你的確很在乎她。”

杜荔陽趕緊道:“姑娘,我說過,我們乃政治婚姻,他來,也只不過是盡一國之責。你拿我來牽制他,這步棋就走錯了。”

棄疾卻道:“對,我的確在乎她,正因如此,倘若她少一根汗毛,你也不會好過。”

相秋激動起來:“那我阿姐呢?你又拿她當什麼?”

棄疾道:“相憶已經死了!”

相秋茫然點頭:“對啊,她已經死了,我們相家人沒有一個活下來的,除了我。所以,這是老天的安排,留我下來爲他們報仇,不只是你,還有你那心狠手辣的哥哥楚王,你們楚國的每一個沾染我大陳百姓鮮血的士兵,我都要一一找你們算賬!”

棄疾已不想多做解釋,因爲他自己當年也是反對滅陳的,但同時的確也是他親手拿着刀、拿着槍滅掉了她的母國,良久,他道:“你要我怎樣?”

相秋一笑:“你若讓我刺你一劍,我便放了她。”

“不要!”杜荔陽焦急大喊。

“大人!”他身後衆人亦阻止道。

在衆人的阻止聲中,他卻斬釘截鐵道:“好。”說完,便一步一步朝相秋走來。

相秋已拔出了腰間劍。

衆護衛本預殺上前,卻被棄疾阻止。杜荔陽本想跑過去,卻被相秋拽了回去。

“別碰她!”棄疾忙道,他已然走到了她面前。

相秋抓住杜荔陽的肩,一方面使她不能亂動,另一方面防止棄疾將她救走,若棄疾一有行動,她就一把將這女子推下崖去。她空餘的手裡是鋒利的劍,是當年阿姐自殺時刺穿她腹部的那把劍,今日,她要把那一劍還給棄疾。她笑着:“你知道嗎?這裡的花叫忘川花,據說這種花開在死亡之路上。你看啊,今日這花海開得多麼好,好得就像那一年你同阿姐一起種下的那一片芍藥林。”

見着棄疾已站在了劍尖處,杜荔陽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淌,他千萬不要那麼傻,千萬不要那麼傻!

結果一眨眼,那劍就刺進了他腹中。卻原來是他自己徒手握住劍刃,將劍拉進了自己的身體。咕咕鮮血流淌而下,融入身後的血紅花海。

杜荔陽只覺得耳邊轟隆一聲,崖上一陣風來,忘川花海掀起一波一波妖冶的花浪。

“這一劍,就當是我欠你阿姐的,我們相愛過,我卻害她家破國亡。”他的臉色已有些慘白,但依然屹立着,說出的話依舊那麼鏗鏘,“放了她!”

相秋似乎也震驚不已,握劍的手都有些顫抖,一使勁,拔出劍來,鮮血順着劍身流下,大滴大滴地滴在了土地裡。

“我放她,你跟我走。”相秋要留下他,大楚的司馬,楚王的兄弟,拿他來威脅楚王,凡事定能事半功倍。

身後護衛開始蠢蠢欲動,只待杜荔陽被放他們就立即行動。

相秋一把將杜荔陽推倒在地,然後瞬間抓住棄疾,劍指脖間。原本想衝上前的護衛又安奈了下來,前頭兩個護衛趕緊上前扶起杜荔陽爲她鬆綁。

“都別過來。”相秋大呵,“給我讓道。”

杜荔陽手腳得了自由,旋即衝上前。

“別動!”相秋劍鋒一橫,彷彿就要割破棄疾的咽喉。

杜荔陽停下,不敢再動,那冷冽的劍光閃得她快睜不開眼,她含着淚,沉聲道:“我是鄢國公主,我若是姑娘你,便不會放我走,我兩個都抓。”

棄疾急道:“陽陽,不可亂來。”

相秋一笑:“說得也是。”

杜荔陽緩緩走近他們,手裡緊握着一把剛剛跌倒時抓在手裡的塵土。等走到他們跟前只剩一步的距離,杜荔陽一揮手,塵土從她手中揚出,相秋來不及躲閃,雙眼蒙了塵,閉上了眼。此時,棄疾一個反擒拿,奪過了她手中的劍,反過來指向了她的脖間。

等她雙眼稍微清明一些,睜眼一看,發現時局已變。

所有人都以爲既然已抓住了相秋,公子與公主也得了救,那麼一切即將結束。可誰料,自那忘川花海的另一端的樹叢內,驀然飛出來一支冷箭,那冷箭的箭矢發着陰冷的寒光,沒有人注意到它,它就那樣不聲不響地穿過花海上空,飛速朝他們中的一人飛去。

杜荔陽面向花海方向,可等她發現那支箭時,已經來不及閃躲。金玉相撞的脆響,在她腦海裡如一劑古寺鐘聲。

被箭的力道射得退了一步,可她記得身後就是懸崖,出於本能,她順勢拉到了一個人的手臂,卻是相秋的。

“陽陽!”那一刻,她聽見一聲悽絕的呼喚,穿破山靄,在懸崖間久久迴盪,之後,她看見那懸崖上的一線忘川花影離自己越來越遠。

原來這忘川崖,竟真的要通往忘川。棄疾,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今日的禮服,真的很好看!

懸崖上的人試圖追隨她跳下去,卻被身後護衛衝上來抱住。見他太激動,其中一個激靈的,冒死給了他脖子一擠手刀,便暈厥過去。

而那不遠處的樹林間,似吹了一場風,林動片刻,又恢復平靜。

開在碧落黃泉的花,在璀璨的陽光裡,融成一片詭異血海。

衛溪追隨蹤跡,總算趕來,而映入眼簾的,卻是這樣一個殘局。棄疾腹部重傷,正處昏迷,而他要來找的人,卻已不在。

“公主呢?公主呢?”他急切地揪起一個護衛的衣襟。

那護衛垂着眼,卻不作聲,顫抖着,伸手指向懸崖之下。

衛溪愣住,瞬間天旋地轉,渾身一軟,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