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到正午時,書籍全部整理完畢。斯考比打發約翰和小亞瑟來找我們,看看吃飯前,是否有什麼東西需要他們搬到樓下去。

“約翰,把那些衣服留在牀上,”我說,“隨便用什麼在上面罩一下,我會叫斯考比幫我打包,先把這堆書搬到書房去吧!”

“亞瑟,請把這些書搬到我的房間去。”表姐瑞秋說道。

這是我燒掉那張碎紙片以後她第一次發話。

“菲利普,我把這些園藝方面的書放在我的房間,可以吧?”她問道。

“噢,當然可以,”我回答道,“你知道,所有的書都是你的。”

“不,”她說,“安布魯斯肯定是要把其他那些書放在書房裡的。”她站了起來,拽了拽衣服,把拂塵遞給了約翰。

“下面有冷餐,夫人。”他說。

“謝謝你,約翰,我不餓。”

男僕們搬着書走了,我站在敞開的門邊猶豫了一陣,問她:“你不願去書房幫我整理這些書嗎?”

“我不想去了。”她說完,停頓了一下,好像要補充些什麼,但欲言又止。然後便沿着走廊回她房裡去了。

我獨自吃着午餐,凝視着餐廳窗外,雨嘩嘩啦啦依舊下得那麼急。想出去是不行了,但又無事可幹。最好叫斯考比幫我整理那些衣服,請他幫忙,向他請教,他會很開心的。哪些該給巴通的人,哪些給特里南特的人,哪些該給東莊的人,一切都得仔細斟酌,精挑細選,這樣誰都不會對自己的所得不滿了。這事我們倆得幹整整一下午。我努力對此事全神貫注,然而令人氣惱的是,就像突然發作旋即又逝的牙痛一樣,我的思緒總拐到那紙片上去。怎麼會在那本書裡夾着?什麼時候撕下來,忘在書裡的?它在書裡夾了多久了?六個月,還是一年,或者更長?安布魯斯是否給我寫過一封信,但一直沒送到目的地?或者還會有其他紙片,也是同一封信的一部分,因爲某種不可知的原因仍夾在某本書裡?那封信肯定是他病前寫的,寫得很清楚,語氣很肯定。那麼很可能是在去年冬天或去年秋天……我感到一陣羞愧,到底與我何干,幹嗎要追溯過去,去琢磨一封我根本就未收到的信呢?那不關我的事,我對天祈禱,別讓它再來煩我。

整個下午,我和斯考比都在收拾那些衣物,斯考比把它們打成一個個包裹,我寫一些說明性紙條放在一起。他建議在聖誕節來臨時將這些包裹送出去,這在我看來不失爲一個好主意,也會合佃戶們的意。我們收拾完畢後,我又下樓去了書房,並將那些書擺放到了書架上,在放每本書之前,我總不由得抖動一下書,我這麼做時,心裡有種鬼鬼祟祟的感覺,就如同犯了錯誤以後的那種負罪感。

“……一種病,當然囉,比方說,盜竊癖,或是另一種毛病……”爲什麼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來這些字眼?安布魯斯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找來一本詞典,查“偷竊癖”這個詞的意思。“存在於人們意識中的,不爲貧窮處境所誘逼的一種不可抑制的偷竊傾向。”那不是他定的罪名,他只說她是一個既浪費又奢侈的人。奢侈怎麼會成爲一種病呢?這不像是安布魯斯所爲,他是那種非常寬容的人,不會因爲人有這種習慣就責備人家。我剛把詞典放回書架上,門開了,表姐瑞秋走了進來。

我有一種犯罪感,好像我正在行騙時被她逮着似的。“我剛把那些書整理完。”我說道,心裡在想自己的語氣很不真實,她是否也聽出來了。

“噢,我明白了。”她說,然後走過去坐在爐火旁。她已經換好了用餐裝束。我竟然沒意識到都這麼遲了。

“我們已經整理完了那些衣物,”我說道,“斯考比幫了很大的忙。如果你不反對,我們打算聖誕節時把這些東西送出去。”

“對。”她說,“他剛纔已告訴我了,我認爲這再合適不過了。”

搞不清是我言談舉止的問題,還是她不對勁,我們之間確實存在一種緊張氣氛。

“雨一整天都不停在下。”我說。

“就是。”她答道。

我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手已經被書上的灰塵弄髒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說,“我去洗洗,換衣服準備吃飯。”我到樓上換好衣服,等我下來時,桌上已擺好飯菜,我們默默坐下。平時我們談話時,斯考比總會打岔,這可是他的老習慣了,用餐時,他有什麼話想說,就會毫不介意地插進來。今晚,當我們差不多吃完時,他纔對瑞秋表姐說:“夫人,你給菲利普先生看了那些新的裝飾布沒有?”

“沒有,斯考比,”她答道,“還沒來得及,如果他願意看的話,飯後就可以讓他看看,或許可以叫約翰把它們拿到樓下的書房去。”

“裝飾布?”我有些困惑地問,“什麼裝飾布?”

“你不記得了嗎?”她答道,“我告訴過你,是爲那間藍色的臥室訂做的裝飾布。斯考比已經看過了,給他的印象挺深的。”

“噢,是的,”我說,“是的,我現在想起來了。”

“先生,我今生從未見過那樣的裝飾布,”斯考比說,“這個地方肯定沒有哪家的裝飾物能與此相比。”

“呃,斯考比,那都是從意大利進口來的,”瑞秋表姐說道,“在倫敦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買到。我是在佛羅倫薩聽說的。菲利普,你想看看那些裝飾布嗎?還是沒興趣?”

她不無期待,又不無憂慮地向我提出這個問題,那種情景是在等我回答,又怕我回答說沒興趣。

我不知所以然,只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發熱。“噢,有興趣,”我說,“我很樂意看一下。”

我離開飯桌走進書房。斯考比緊隨其後,不一會兒他和約翰把裝飾布拿下來展開。

斯考比說得對,在康沃爾再沒有裝飾布能與此相比。我在任何地方都未見到過,不管是在牛津還是在倫敦。有很多種,有華麗的繡緞,還有重磅絲綢,是那種博物館裡用的東西。

“先生,這適合你的身份。”斯考比說,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做禮拜。

“這藍色的我想做窗簾,”瑞秋表姐說,“窗簾和牀罩的顏色則分別是深藍色和金黃色,菲利普,你說呢?”

她急切地看着我,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她。

“難道你不喜歡嗎?”她對我說。

“我非常喜歡,”但是——我感到自己的臉又有些發熱——“這些東西不會太貴嗎?”

“噢,很貴,”她答道,“這樣的都很貴,菲利普,但是能用好幾年。噢,等你的孫子、重孫睡在那間藍色臥室裡的時候,牀上還是這牀罩,窗戶上掛的還是這窗簾。對吧,斯考比?”

“是的,夫人。”斯考比說。

“菲利普

,唯一要緊的是,你是否喜歡?”她又問道。

“噢,當然。”我說,“誰能不喜歡呢?”

“那就給你了,”她說,“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斯考比,拿走吧。我一大早會給倫敦那邊寫信,就說我們留下了。”

斯考比和約翰疊起那些布,然後拿出房間。我有一種感覺,她的目光正凝視着我,我沒有迎視她的目光,而是拿出菸斗點着,吸得比平時時間長。

“好像有什麼不對勁,”她說,“是什麼?”

我拿不準該怎麼回答,我不想傷害她。

“你不該給我那樣的禮物,”我笨拙地說道,“會花你許多錢。”

“但是我想送給你,”她說,“你爲我做了這麼多,作爲回報,這不過是一點小禮物罷了。”

她的聲音輕柔而懇切,當我擡眼望她時,看到她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受傷的神情。

“你真好,”我說,“不過我還是認爲不該這麼做。”

“讓我做主吧,”她說,“我知道等我把房子收拾好,你會高興的。”

我感到很難過,很不舒服,倒不是因爲她送我禮物。她這麼慷慨,這麼熱切,假如還是在昨天,我會不假思索地接受。然而今晚,我已經看到了那封該死的信,就開始提心吊膽,怕她爲我這麼做反而會使她陷入不利的境地。而且,假如我同意,就等於我盲目接受了某種我沒有真正明白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她又對我說:“那本園藝書會對我們這裡的規劃很有幫助,我竟忘記我早就給了安布魯斯。你看看那些版畫,當然並不完全適用於這個地方,但有些方面可以借鑑,比如,從地裡到海邊,可以修一條臺階路。另一邊修一個低窪充水花園——我以前去過羅馬一處別墅,那裡就有一個。那本書裡有這樣一幅畫。我知道該選哪塊地方,但那是那堵老牆過去的位置。”

我搞不清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馬上不假思索地用一種非常隨便的語氣問她:“你出生以來,是否一直住在意大利?”

“是的,”她說,“安布魯斯沒告訴過你嗎?我的母親是羅馬人,我父親亞歷山大・科林這個家族都是四處漂泊的人,總難找永久棲身之地。他在英國住不了,我想他和康沃爾的家人也處得不好。他喜歡羅馬的生活,而且他和我母親十分般配。但他們過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手頭很拮据。我小時候已經習以爲然,但隨着年齡的增長,這種生活讓我覺得很不踏實。”

“他們都過世了嗎?”我問道。

“噢,是的,我十六歲時,我父親去世了。我和母親單獨生活了五年,直到我和科西莫・桑格萊提結婚。那是讓人一想起來就心有餘悸的五年,我們不斷地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連下一頓在哪兒吃都不知道。菲利普,我的童年是一段顛沛流離的歲月。我上個星期還在想我跟露易絲差別太大了。”

那麼她第一次結婚是二十一歲,和露易絲一樣的年齡。我在想她和她母親,在她遇到桑格萊提之前,她們都是怎麼過的。或許就是教意大利語,就像她想在這裡做的那樣,或許這也就是她想這麼做的原因。

“我母親十分漂亮,”她說,“除膚色外,跟我很不同,個子很高,很壯實。但她和許多同一類型女人一樣,身體一下子垮了下來,姿色衰退,體形發胖,變得不起眼了,幸虧父親沒能活着看到這種樣子,也不知道她後來所做的很多事,以及發生在我身上的相似情形。”

她完全是就事論事的口氣,話裡不帶任何辛酸的味道。看着她坐在書房爐火旁,我在想我對她以及她過去的那段生活實在是瞭解得太少了。她說露易絲未曾顛簸,的確如此。我突然想到我也一樣,二十四歲的我,除了在哈羅和牛津有過幾年循規蹈矩的日子,我對五百英尺土地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像我表姐瑞秋這樣的人,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再搬一個地方,嫁一個人,再嫁一個人,那會是何種感受呢?她是像關門一樣把過去的事拋到腦後不去回憶,還是日日被往事纏繞呢?

“他比你年齡大很多嗎?”我問她。

“科西莫嗎?”她說,“噢,不,只大一歲左右,在佛羅倫薩,有人介紹我母親認識了他,她一直就想認識桑格萊提家的人。他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下定決心在我母親和我之間作出了選擇。她自此失去了容顏,也失去了他,真夠可憐的。這份交易使我負債累累,身負重荷。安布魯斯肯定已經寫信把整件事都告訴你了,那的確不是讓人快樂的事。”

我正要說不,安布魯斯比你所瞭解的要內向,如果有什麼事傷害了他,或使他感到震驚,他會裝作沒那回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他從來沒有說過任何有關你嫁給他以前的事,只是提到桑格萊提是在一次決鬥中死的。但我沒這麼說。我突然意識到,我也不想了解她的過去,不管是桑格萊提的事,還是有關她和她母親在佛羅倫薩的生活情況,我想永遠關閉過去,把它鎖起來。

“是的,”我於是說,“是的,安布魯斯已寫信告訴我了。”

她嘆了口氣,順手拍了拍腦後那個墊子。

“唉,”她說,“一切都顯得很遙遠了,經歷了那些歲月的那個女孩早已是另外一個人了。知道嗎?我嫁給科西莫・桑格萊提差不多有十年。但即便現在能給我整個世界,我也已不再年輕,於是我便有了成見。”

“你說話的口氣像是七老八十了。”我說。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確實如此。”她說,“我都三十五歲了。”她看着我微笑了一下。

“噢?”我說,“我還以爲你不止三十五呢。”

“絕大多數女人會把你這話當作一種侮辱,而我卻把它當作讚賞,”她說,“菲利普,謝謝你。”不等我答話,她又繼續說道,“今天早上你燒掉的那張紙上究竟寫的是什麼?”

這突然一擊使我毫無防備。我望着她,使勁咽口水。

“紙?”我閃爍其詞,“什麼紙?”

“你十分清楚,”她說,“那張紙上面是安布魯斯的筆跡,你把它燒掉是爲了不讓我知道內容。”

我暗自思忖,說一點總比完全撒謊好。儘管我的臉又發起燒來,我還是鼓足勇氣迎視她的目光。

“那是一封信撕下來的一片紙,”我說,“我想那封信是他寫給我的,他只不過簡單地表達了一下他對花銷方面的憂慮,只有那麼一兩行字。我是擔心讓你看到他的信,你會更傷心。”

她那急切的目光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抓着戒指的手隨即放到了大腿上。這使我相當吃驚,但同時也使我放心了。

“就這麼多?”她說,“我還一直……無法明白。”

謝天謝地,她總算相信了我的解釋。

“可憐的安布魯斯,”她說,“那一直是他憂慮的事,他總認爲我很奢侈。我想你並不是很瞭解,那邊的生活跟他在家的生活截然不同。他根本無法適應——噢,上帝,我怎麼能責備他呢?——我知道他內心深處非常討厭我們相識之前我所不得已過的那種生活,那些可怕的債務,他全部還清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一邊抽着煙,一邊看着她,心裡輕鬆了許多,不再緊張。我的急中生智獲得了成功,這使得她同我說話時不再存有戒備。

“剛開始幾個月他很大方,”她說,“菲利普,你想象不到那意味着什麼,我終於能有了可依靠的人,令我更加欣喜的是,我找到了我能愛的人,假如我想要世上任何東西,他也會給我。那就是爲什麼當他生病時……”她突然不說了,眼中充滿了不安和憂慮,“那就是爲什麼他的變化會令人難以理解。”

“你是說,”我說,“他不再慷慨了嗎?”

“不,他還是很大方,”她說,“但不是相同的做法,他會給我買很多東西,禮物、珠寶,從某種程度來說,幾乎像是在考驗我,我說不清。但如果我向他張口要錢,用作家裡的一些小開支,花一些我們非花不可的錢——他不會給我錢,而是用一種奇怪的懷疑的目光看我。他會問我爲什麼要錢,問我打算怎麼花,是不是把錢給別人……最終我不得不去找瑞納提,菲利普,我不得不去向瑞納提要錢給僕人付工資。”

她又一次停下來,看着我。

“安布魯斯發覺了嗎?”我問道。

“是的,”她說,“他從來就沒把瑞納提放在眼裡,記得我對你說過的。但是安布魯斯知道我去找瑞納提要錢時……就完了。他無法容忍瑞納提再來別墅。菲利普,你簡直難以相信,我不得不在安布魯斯休息時,偷偷摸摸地去找瑞納提,爲的是給家裡弄點錢來。”她突然比畫着站了起來。

“噢,上帝,”她說,“我並不想把什麼都告訴你。”

她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望着外面的大雨。

“爲什麼不呢?”我問道。

“因爲我希望他在你心目中,永遠都是他在這裡時的樣子,”她說,“你有他在這屋裡的印象,他便是你的安布魯斯,就到那爲止。最後那幾個月是屬於我的,我不想任何人與我共有,尤其是你。”

我不想與她共有,我希望她能一點一點把過去淡忘。

“你知道怎麼了嗎?”她說着從窗口轉過身來望着我,“我們打開樓上那房間裡的箱子就錯了。箱子本該原封不動的,我們錯就錯在動了他的東西。當我一打開箱子看到他的晨衣和拖鞋時,我就感到錯了,我們開啓了某種本來深藏的東西,某種心酸的情感。”她的臉變得蒼白,手緊緊攥在一起。我還沒有回答,她又說,“你扔進火裡燒掉的那些信件,我盡力不去想它們,而現在,既然我們已經打開了那些箱子,就好比我又把這些信重讀了一遍。”

我站起來,背靠火爐站着。看她在屋裡踱來踱去,我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

“他在信中說我在監視他,”她接着說,“當然我要監視他,他跟自己過不去,傷害自己。瑞納提要我找些修道院的修女來幫我,但我不想這麼做,假如我那麼做了,安布魯斯肯定會說她們是我找來監視他的,他什麼人也信不過。醫生都很好,很耐心,但他不願見醫生。他要我把僕人一個一個地辭掉,最後只有吉普西留了下來。他信任他,說他有狗一般忠實的目光……”

她打住話,背過身去。我想起了別墅大門口僕人房出來的那個僕人,想起了他想替我分擔痛苦的樣子。奇怪的是安布魯斯也像我一樣信任那雙誠實可靠的眼睛,雖然我只見過那僕人一面。

“現在沒必要再談論那些事了,”我對她說,“這對安布魯斯沒有任何好處,只會折磨你,至於我自己,你們之間發生的事與我毫不相干。一切都過去了,結束了,也已經被遺忘了。別墅不是他的家,也不是你的家。你嫁給了安布魯斯,這裡纔是你的家。”

她轉過身來看着我。“有時候,”她慢條斯理地說,“你和他相像得讓我覺得可怕,你的雙眼,帶有和他相同的神情,望着我的時候,我好像覺得他根本就沒死,經歷過的一切還要再經歷一次。我再也受不了那種猜測,那份痛苦,日日夜夜折磨着我。”

她說話的時候,我頭腦裡顯現出一幅十分清晰的桑格萊提別墅的畫面。我看到了那個小庭院,那裡的金鍊花樹好似陽春三月綻放的黃色花朵,我看見安布魯斯正坐在椅子上,身邊放着他的柺杖。我又感受到了那個地方整個環境的幽靜,聞到了空氣中的黴味,看見了滴水的噴泉,而且從上面陽臺俯視的女人不再是虛構的人物,而是瑞秋,她那目光充滿了悲痛和祈求。我突然覺得自己十分蒼老,熟諳世事,而且充滿了一種無法理解的新的力量。我向她伸出雙手。

“過來,瑞秋。”我說。

她從那邊走到我跟前,把手放在我的手心裡。

“在這間屋裡不會有心酸感,”我對她說,“這屋是我的,心酸已隨死人而去。那些衣服都被收拾走了,不再與我們有任何牽連。從今往後,安布魯斯在你心目中的印象和在我心目中的一樣,我們會把他那頂舊帽子放在大廳裡的高背椅上,把那根柺杖和其他東西一起放在架上。你現在就像他和我一樣屬於這裡,我們三個共同構成了這裡的一部分,你明白嗎?”

她擡頭看着我,手沒有收回去。

“明白。”她說。

我感到出奇地激動,似乎我的全部言行都早有準備和計劃好的。同時一個低低的聲音從某個黑暗的地方傳來,“此刻永不再來,永不……永不……”我們就那麼握着對方的手站着。她對我說:“菲利普,你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曾記得早上她哭着撲進了我的懷裡,我用雙臂擁着她,好一陣,我把臉貼在她的頭髮上。我想再來一次,這種願望比對任何東西的願望都強烈。可今晚她並沒有哭,她沒有過來,沒把頭貼近我的前胸,她只拉着我的手,站在那兒。

“我對你並不好,”我說,“我只想讓你開心。”

她走開去,拿起燭臺回去睡覺。當她走出房門時對我說:“晚安,菲利普,上帝保佑你,終究有一天,你會了解我曾一度經歷過的幸福。”

隨即傳來她上樓的腳步聲。我坐下來盯着書房裡的火爐。在我看來,這裡卻有一種辛酸的氣氛,但不是來自於她,也不是來自安布魯斯,而是深埋於我心中的一粒種子,這一點我絕不會告訴她,她無須知道。我本認爲已被遺忘和深埋的嫉妒之惡又一次出現了。但這次我嫉妒的不是瑞秋,而是安布魯斯,這個世界上我至今瞭解最多,也愛得最深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