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荷青衣裹身,素簪挽發,目光平靜如水。
死水。
衛浮煙猜得不錯,當初死在懷王府大門口、讓柳輕舟近乎癲狂地要殺死她的那個人,果然不是真正的青荷。然而等青荷跪在身邊衛浮煙才清楚地察覺到,青荷仍舊是死了。身邊的這個人她沒有呼吸。
若說從前她還有一絲一毫的愧疚,現在卻是全然沒有了。這一刻她空前想讓拓王死,並且是用最慘烈的手法,讓拓王府所有參與此事的人統統都陪葬!
“沈青荷,你可認得你身邊這位白衣女子?”
“認得,懷王妃。”
“沈青荷,方纔春分秋分指證,此人並非真正的懷王妃,因爲她根本就不是端陽公主,你是辰國侍奉公主的婢女,你告訴皇上,告訴諸位大臣,這白衣女子究竟是不是端陽公主?”
“不是,她不是。”
朝臣頓時譁然。春分秋分說得再擲地有聲都抵不過青荷一句話,因爲青荷理應是和真正的端陽公主一起長大的,她最熟悉公主,所以最有發言權。
拓王一副沉思之態:“爲什麼她不是?本王看過端陽公主畫像,雖說神采稍有不同,但容貌別無二致。天底下哪裡會有如此相像之人?”
青荷目無表情地繼續道:“畫像是真的,人是假的。四年前端陽公主暴病而亡,然婚期將近,皇上派人四處暗查才找到容貌如此相像之人,遂令御醫配藥以忘舊事,然後施巫蠱秘術爲她灌輸記憶。她以爲她是真公主,其實她不是。”
衛浮菸嘴角狠狠抽了一下,這一番說辭着實嚴密,直接將衛浮煙打入不可辯解的境地。能說什麼?所有能夠被拿來解釋的東西都被說成是巫蠱之術灌輸進來的記憶,她頓時變得可憐,但身份問題幾乎無疑。
昌熙帝的眼瞼也狠狠跳動了一下,一旁的汪公公連忙上前服侍,併爲昌熙帝敬上一杯熱茶。衛浮煙隱約覺得汪公公的身子側得有些過頭了,在這裡看來就好像昌熙帝和汪公公面對面說了句什麼。
一定是極爲重要的一句話,因爲汪公公敬茶完畢從昌熙帝身旁退下的時候,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手也略帶一絲僵硬。
全賴衛浮煙跪的位置好,正對着昌熙帝,因爲跪着所以目光不會過高,剛好足以留意到昌熙帝汪公公手上明顯掩飾不自然的小動作。而拓王的位置在昌熙帝側前方,注意力又全部放在衛浮煙身上,自然是什麼都沒看到。
“懷王妃,對於沈青荷所言,你有何解釋?”
衛浮煙木然地想,若是昌熙帝的確對汪公公說了句話,或者給了汪公公什麼條子,那麼整個案子就已經蓋棺論定,解釋什麼也就顯得十分之多餘了。
可是朝臣們還不知道,她要扳倒拓王,要給次虛侯留攻打進城的時間,只能從朝臣入手打擊拓王。
“回稟拓王,妾身有解釋!”
拓王側目,神色之中的冷意不知何時已經一掃而空,轉而變成掩藏不住的瘋狂嗜血之態,那樣子就好像在戰場上殺紅了眼,卻突然找到了一舉殲滅敵人的方法。
“請說。”
御書房中朝臣瞬間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全部落在了衛浮煙身上。
衛浮煙跪得膝蓋生疼,一張臉上卻滿是張揚的笑意:“青荷說妾身的記憶是巫蠱之術灌輸而來,那麼之前的事妾身實在無從辯駁。但是這一場熱鬧下來,妾身也有了許多疑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拓王雙眸之中閃動的光芒幾乎瘋狂,說話聲音也帶着壓抑不住的躁動和顫抖:“直言無妨。”
衛浮煙笑意之間跋扈之意越發明顯,大有豁出去的感覺:“青荷說妾身的記憶是巫蠱之術灌輸而來,但她沒有證據,換言之,若只憑人證一言便定下結論,那麼誰又能確定青荷的記憶是真是假,或者拓王殿下您的身份是否屬實?滿朝大臣亦是如此,你們要如何證明你們就是你們?”
御書房裡頓時安靜下來,拓王面色端正,但目露殺意。朝臣皆寂,不久忽有一人說道:“如此的確不足以證明懷王妃身份是假!”
御書房中議論之聲迅速四起,大家礙着昌熙帝畢竟還在,聲音都已經儘可能壓低,但這種刻意壓低的、偶爾聽得見一兩個字的嘀咕才最最撓人心,拓王臉色越發不好,一隻手在座椅扶手上僵得青筋暴起。
衛浮煙悠然接道:“恰如這位大人所言,妾身證明不了自己是真是假,但是這樣的指控也着實無力了些。妾身是辰國皇帝親封的端陽公主,是我黎國皇帝欽封的一品持瑞夫人,這些卻是毫無疑問的。妾身不知拓王爲什麼忽然質疑妾身,更想不明白懷王府的春分秋分、辰國的宮婢沈青荷爲什麼竟然願意爲拓王作證。”
頓了一下,等到御書房裡安靜得落針可聞時才笑容明麗地說:“不過妾身最最好奇的是,那些春分秋分甚至沈青荷都不該知道的事,怎麼此番卻讓拓王知道了呢?妾身自從出嫁,從未與辰國有任何聯繫,竟不知什麼時候拓王跟辰國已經如此交好,連宮闈之中陳年往事都讓拓王差的一清二楚,妾身實在是佩服,佩服!”
滿堂譁然。
這句指控比拓王對她的指控嚴重太多了,衛浮煙是真假公主其實關係不大,無非是隻要證明是假的,黎國便有十足理由攻打辰國罷了。但是拓王這廂的事情可是大了,若是他和辰國私下有聯繫,便是通敵賣國的大罪,別說必然沒可能君臨天下,就連這拓王身份保不保得住、這條命有沒有危險還未可知呢!
拓王不知道,秀姬能給他的全部信息都是辰國宮闈中的舊事,是春分秋分甚至青荷都沒資格知道的,拓王他要攻擊衛浮煙的所有證據,都同時證明了拓王和辰國皇室牽連甚深。
而拓王也不知道,這就是昌熙帝最最忌諱的事!
昌熙帝每罵這些皇子一次、每拿這些皇子跟辰皇對比一次,都是在刻意種下仇恨。昌熙帝已老了,可是辰皇治理之下的辰國卻越發強大,真真不似凡人可爲。若是身體還好,昌熙帝定要與辰皇鬥個天翻地覆較出個高下來,怎奈生死有命,大限將至。
這個時候,他最怕的就是這江山社稷終是要敗給辰皇,所以他刻意培養仇恨,好教幾個皇子都從心底與辰皇心生厭棄,並且這輩子都發奮圖強誓要勝過辰皇。
這纔是昌熙帝的底細,仇恨辰皇、永不爲辰皇所利用的一個底線,但是很不幸,拓王想推衛浮煙下火海,卻自己先踩上了這道線。
朝中議論紛紛,拓王卻並不忌憚,只是淡然道:“傳最後一位人證。”
衛浮煙隱隱覺得不安,拓王如此固執,昌熙帝又如此冷淡,這些就不說了,關鍵是事到如今連青荷這樣被巫蠱控制的死屍人證都出來了,拓王還能請出什麼人證?
“妹妹,是我。”
衛浮煙身子一僵,腦中一片轟隆,半天都轉不過身來。
柳輕舟依舊身着喪服一般的純白衣袍,只是束髮錦帶是白緞上繡着三瓣桃花,冷凝中透着三分孤高的妖嬈。衛浮煙低頭死死咬住嘴脣,她不懂柳輕舟爲什麼要來,她不信宿月姐姐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之後,他居然還要爲拓王指證嗎?
可是青荷的屍首被巫蠱之術操縱着默默跪在她身邊,柳輕舟竟然一眼都未曾多看,就好像已看透,就好像已看慣。
“跪多久了?”柳輕舟聲音裡滿是心疼,伸手便來扶她,“膝蓋疼不疼?來,哥扶你起來。”
衛浮煙不敢擡頭看他。
若起來,那便是承認柳輕舟是她哥哥了,她這邊計劃沒任何影響,繁花似錦和陸仲都不會看着她死。但是柳輕舟呢?劫獄或者劫法場,兩個人都比一個人更危險,萬一到最後仍是連累了他怎麼辦?
她不能應下來,他第一次承認她是他妹妹、第一次承認他們的確是血濃於水的親生兄妹,她卻低頭死死咬住嘴脣根本不敢擡頭看他。前塵往事紛沓而至,二人之間屢次衝突屢次誤解屢次決絕,都死死抵着她心窩,戳得那裡血淚橫流。
柳輕舟一眼都不看那似乎已經睡着的昌熙帝,更無視拓王和諸位朝臣的目光,只是跪在衛浮煙面前伸手撫上她的臉柔聲說:“妹妹,你不認我?因爲從前……所以,所以你不願認我了?”
衛浮煙聽得眼睛發酸,盯着柳輕舟同樣跪地膝蓋不敢擡頭。
“那時我不知道是你……”柳輕舟喃喃地說,“我若知道,定會盡我做哥哥的本分……沒了爹孃,長子爲父,我卻一天都沒照顧過你……妹妹,你恨哥是不是?你該恨的,你該恨的,是哥該死,是哥來晚了……”
柳輕舟話語中滿是悔恨與難過,壓低了頭的衛浮煙恰好看得到柳輕舟略微顫抖的手,那是行武之人的手,儘管已經算白皙,但手上的粗糙與遮掩不住的刀疤劍痕還是泄露這主人舊日的辛苦。
他是真心難過,也是真心悔恨,衛浮煙卻不敢真心相認。她幾乎後悔透露真相了,若不說,不論她的人生多麼慘烈,至少都能保全她想要保全的人。
“柳公子,妾身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