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件衣裳,替身也穿不出正主的尊貴來!”
替身,替身!衛浮煙回到王府站在銅鏡前久久凝視。她雖不敢自稱天香絕色,但也知道自己容貌尚佳。她膚色透白,眉和發皆是墨黑,雖說天生面色慵懶,但是眼眸中似有黑亮光彩,用皇兄的話來說就是不安分的小狐狸。這樣的她跟溫柔沉靜的平王妃,絕對,絕對不一樣!
碧綠的羅裙像一張舒展的荷葉,無非是荷葉中人,不是周懷意心中一枝獨秀的那朵荷花而已。衛浮煙摘下戴了一天的冰涼翡翠珠隨手扔在妝臺上,然後將碧綠的羅裙換下吩咐下人剪碎了燒掉。
一路空落落的心到現在都無法平復,周遠之再好,不是她的,周懷意再好,也不是她的。一路走到現在,許多人在她身邊來來往往,有的打了一個招呼,有的給了一個擁抱,有的對她好讓她笑,也有的讓她心酸難過偷偷哭,可是不可否認的是,她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
剛換上早上那件紫藤蘿色的綢衫,只聽綺雲進來稟報說:“王妃,花爺過來了,此刻就在外面。”
衛浮煙淡然看綺雲一眼,綺雲立刻低下頭微微打了個冷戰。綺雲算周懷意的心腹,她不可能不知道平王妃喜穿綠色,別人看她笑話也就罷了,日日相伴左右的人竟然也湊這個熱鬧。
誰是誰的人,誰站在哪一邊,這種事果然還是分清楚的好。衛浮煙動手把過分雍容的釵環首飾摘下,綺雲要上前幫忙,卻在她冷淡的眼神下訕訕地僵在原地。隨手拿周遠之方纔買的黒木簪子鬆鬆挽了一個墮馬髻,衛浮煙問:“相思和門青松回來了嗎?”
綺雲小聲回答說:“都回來了,各自歇着。”
“知道了,讓他們明早過來見我。給我師父沏一壺君山銀針,然後全都退下。”
出門就看見師父穿着她親手縫得青色長袍負手而立靜看園中花木,她一瞬間就想到在白風寨裡看到過的生父塑像,心想如果她父母尚在,一家和樂,她又何須過現在的生活?
人最忌懷念不可能回來的東西,越懷念無非越傷心。衛浮煙勉強試着笑笑,走上前問:“師父,我這園子收拾得怎麼樣?”
花錯將目光收回,轉過頭靜靜看着身旁的衛浮煙。他已知今日宮中之事,便愈發心疼這個如女兒一樣的徒弟。
花錯微微一笑說:“極好,爲師很喜歡蝴蝶蘭,也喜歡桂花,楓樹,硃砂梅,還有秋千。這樣雜七雜八堆得滿滿當當,纔像個家的樣子。爲師一直嫌意兒這裡過於冷清,所以每次來洛都都不住這裡。從前幽檀她們愛鬧,把整個繁花似錦佈置得花紅柳綠,爲師喜歡那樣,一眼望去便覺得暖和又輕鬆。”
明明衛浮煙答應和師父一起隨周懷意來洛都,可是師父卻似乎迅速地衰老。師父這容貌在男人間算得上絕美,他眉眼精緻,面色柔和,是一種優雅靈動的陰柔美。衛浮煙第一次在繁花似錦看到師父時覺得他身上混雜着灑脫和牽絆,可是現在那種灑脫似乎逐漸隱退,變成徹徹底底糾纏的疼痛了。
“師父,你臉在笑,眼睛沒笑,”見綺雲把茶和糕點端上來,衛浮煙扶師父到石桌旁坐下說,“爲什麼我覺得師父越來越不開心?師父能不能跟我說說?”
“煙兒……”花錯嘆氣,“你我師徒二人臉上笑意全是刻意堆疊,你竟有心思安慰我嗎?”
衛浮煙手一僵,親手爲師父倒一杯茶遞過去說:“我今兒進宮,碰上個不知所謂的人,聽說是工部侍郎餘大人家的千金,一門心思想要嫁給懷王,所以對我出言不遜。我原是氣她讓我下不來臺,可是又怎會因爲這等小事跟師父假笑呢?”
花錯見她避重就輕,嘆一口氣說:“爲師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是若在爲師面前也不能恣意哭笑,爲師會很傷心。”
衛浮煙默然不語,她自然知道師父的心意,看了看四下無人,於是說:“我想跟師父說件事,可是不想讓別人聽見。”
看衛浮煙的樣子不像是要哭訴什麼,反倒像是做期盼很久的事,花錯點點頭說:“說吧,爲師聽着。”
周懷意和柳輕舟的武功是師父親自教的,那麼想必如果周圍有人偷聽師父不會察覺不到,她說:“師父,從前我問過你,如果我不是真正的端陽公主,你是否還會如此疼愛我。”
花錯沒想到她忽然說到這個,訝異地點點頭說:“是啊,怎麼?”
這件事在衛浮煙心中盤踞許久了,她身份的秘密瞞着師父也無妨,可是哥哥柳輕舟快回來了,到時候兄妹團聚,自然是好事。可是兩個人都是師父的徒弟,又怎能瞞着他呢?
更何況,她原本不願瞞着如此疼愛她的師父。
“師父,我知道你是因爲辰國宮中故人才對我照顧有加。你離開不夜城不遠萬里來到黎國找周懷意並教養他長大成人,二十年辛苦,你曾說全是爲我,可是師父對不起,我不是他們的女兒,不是你故人的公主,我不過是個替身。”
衛浮煙語氣平淡,只是難免心中緊張地註釋着花錯。
花錯愕然地睜大雙眼,似乎受了極大的打擊。
“煙兒你,你……”
“對,似乎尚在襁褓裡時就已經被李代桃僵。我在燕京大病之前剛剛確定了身份,可那時每天剛剛想到這件事便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所以現在才說,若師父還認我這個徒兒,那徒兒請師父原諒!”
花錯手指僵直,全身止不住的顫抖,不是……不是她?不是那個人的女兒?他經營半生,費盡心思,爲之蒼老的,竟然不是那個人的女兒?
“煙兒,怎會?”花錯不可思議地僵笑着問,“怎麼可能?你說……李代桃僵?襁褓裡就已經……換了人?不是,不是……公主?不不,煙兒,爲師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爲師知道沒教好意兒害你受委屈,可是煙兒……可是……”
衛浮煙看師父語無倫次不知所措,心下酸楚,她拉着師父的手說:“師父,我不是他們的女兒。辰國外嫁公主夫亡妻從,所以真公主從一開始就被換掉了,在燕京時三花堂叨擾我便查了查,不想竟查知身世。師父,對不起,我不是你等的人!”
花錯更加錯愕,他緊緊抓着衛浮煙的手問:“怎麼可能呢?煙兒,你是否弄錯了?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全是爲了你,你不能現在才說不是啊!二十年沒回故鄉,二十年教養意兒,二十年在燕京等着你,每日都盤算着要把爲師的一切留給你和意兒,全是爲了你們,你現在說……錯了?煙兒,不會的,怎麼會呢?”
衛浮煙心中輕嘆一聲,果然不是公主就不行嗎?她不再開口,只是看着師父眼淚縱橫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說一句一切都只是玩笑她其實還是真公主。衛浮煙心中鈍鈍地疼,卻只能定定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花錯猛然起身摔了茶壺大笑開來,“好!報應,全是報應!以爲沒有緣分便是你我二人無緣相守,沒想到你執意要走,便連個念想都不願給我留!好!你狠,你比我狠,我拋下一切只換了你一個李代桃僵的計策,好!好!好!”
花錯連說三聲“好”後仰天長笑,只是一邊哭一邊笑又一邊罵:“你怎能如此對我?你怎能如此對我!你明知我守着你的女兒,你明知因爲這是你女兒我纔要守着!你怎能如此對我?怎能啊!”
衛浮煙閉着眼睛想逃開一切,她虛弱無力地想,不是說好了嗎?不是公主,便收爲義女,說好了想要的是可以爲之洗手煮湯羹的女兒而不是刻意生分的女徒,不是說好了嗎?
究竟是她遇到的都是愛隨口說說的人,還是她自己笨,太容易把別人的話都當真?
“師父,對不起。這件事該早一點告訴你,對不起。至於師徒的情分,若師父無意,便算了吧!徒兒感念師父恩德,叩謝師父照顧!”衛浮煙起身衝正自癲狂的花錯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每一次都重重地磕在冰涼的石磚上,咣咣地響。
花錯見她磕頭似嚇到一般連連倒退,臉上掛着淚卻茫然看着她。衛浮煙一天之內經歷兩個無法接受的目光,前一個清冷,後一個茫然,全都不是她已經熟悉的樣子。她似乎此刻纔有錐心徹骨之痛,剛剛僵直地轉身想要避開這場面,卻覺身後有人重重抱住她的腰道:“碧痕,碧痕,這就是你的詛咒嗎?你早說過要我放下那個人,你早說過我們並不般配,你早說過一切都是執念,可我沒聽你的,碧痕,你是來帶我走嗎?碧痕……”
他提母親,衛浮煙心中便更加難受,她或許能對周懷意和平王妃的事故作淡然,可是卻接受不了這樣的師父,她眼淚瞬間滑落,一邊低聲壓着抽泣一邊說:“師父,你已經知道我不是公主,難道卻不想知道我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