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會烤魚。周懷意很容易就弄到魚,結果卻很不容易才找到柴生起火。
“我們才吃過飯多久啊!”她是一點兒都不餓。
“有人給你夾菜你當然吃得飽,像我這樣一邊捱罵一邊吃飯的不餓纔怪。”周懷意竟然一臉委屈。
“你姑姑待你真是如親生的一般,她愛你才那樣罵你。”
“姑姑和先母情同姐妹。當日姑姑帶先母進宮玩樂被我父皇撞見,然後就出了一見鍾情巧取豪奪的戲碼,後來先母意外亡故,姑姑悔恨不已,這才逃離皇宮在邊城自我折磨。她希望我過得好,至少比我母親的結局好。你看她灑脫,那是她的苦楚藏得深。”
衛浮煙第一次聽這些故事,不由驚訝:“你母親不是皇后娘娘?”
周懷意忍不住笑:“你對我的事果然是一無所知。皇后是我母親親姊,算下來是我姨母,不過她對我兄弟二人視如己出,也和母親一般。”
“你還有個兄弟?”
“衛浮煙,你真是……”周懷意徹底無語,“你該不會連我究竟是幾皇子都不清楚吧?”
“這個知道,是四皇子,”衛浮煙自覺不該立刻回答,“賜婚的詔書上有……”
周懷意反而自己笑了:“不過不知道也無所謂,你一心盼着過你的小日子,我自然不會打擾你。說起來我是很希望你過得好,最好像出嫁前那般自由自在驕傲灑脫,我纔不會太過愧疚。”
衛浮煙不在意地說:“你又怎麼知道我出嫁前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知道,”周懷意說,“不是說了嗎,我看了你的畫像。那真是一副不錯的畫。”
衛浮煙猜也許是當日賜婚時隨附的畫像,兩國要聯姻,畫師自然要儘可能把人畫得盡善盡美。當時她氣惱地厲害所以根本一眼都沒瞧,倒是聽蝶蘭說畫中之人玉樹臨風,仙人之姿,看周懷意如今盯着烤魚的樣子,實在也有些誇大。
想了許久,看周懷意的樣子必然不會突然發怒才小心翼翼地說:“我能不能囉嗦問一句,你究竟是希望自己不太愧疚,還是希望我過得好?”
“難道有什麼不同?於我自己來說自然是不想自己愧疚,但是能讓我不愧疚就只有你過得好,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不是嗎?”
衛浮煙咬着嘴脣點點頭,突然像是說開了,一副鄭重其事卻又云淡風輕地要把前塵舊怨化解開來的模樣,讓她有一點適應不過來。
“你爲什麼總要咬嘴脣?”周懷意笑她孩子氣,“我可不同小孩子做朋友。”
衛浮煙牙齒一鬆,微微張着嘴驚詫不已,難道只是一場夢,能聽到這樣的話只是因爲尚在夢魘之中?
“對,做朋友,”周懷意喜她表情可愛,毫無顧忌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說,“勉爲其難地做朋友。如果你遇到對你好你又真正想嫁的人,只要你放得下你現在的身份,我可以幫你。當然,倘若你真是愛我到不可自拔,我也不會拒絕這樣美貌的女子的,我隨時歡迎你成爲我真正的王妃。”
衛浮煙覺得一下子好像所有的擔心都幻化成一陣輕煙,壓在她身上的“辰國既嫁公主”和“黎國懷王妃”的沉重身份因爲周懷意帶着調笑的一句話突然分崩離析毫無意義。他願意……幫她?所以是說……她的人生並沒有就此被一紙婚約禁錮,她還可以有自己的幸福?她還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她還可以不必按部就班行屍走肉地過別人安排的生活,而是可以去尋找去確定去親手打造自己的未來?
“所以……”
周懷意聽到她的哽咽,有些不忍卻肯定地說:“所以我給你自由。你愛怎樣,就怎樣。你是聰明人,相信你知道哪些是不可觸及的底線,我也不必多說。其他的,都隨你。怎樣?小孩子?”
一直叫她小孩子,她突然覺得親切又感動,眼淚瞬間就淌下來了,只得拼命低着頭裝作若無其事。
“從前的事我很抱歉,但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無從悔過也無法更改。至於來到燕京之後,一開始的確不知道你的身份,後來知道了也難免戒備三分,甚至現在也不能確定自己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後果如何,不過就看在這條魚的份上,我願意這樣賭一把。當然,其他的事我仍然會按照自己的方式處理,比如陸仲,比如次虛侯,既然大家還要相安無事地生活下去,不該插手的,你不得插手。”
衛浮煙一愣,果然他還是那個有兩個魂魄的人,只是他願意拿好一點的那個面對她,這真的很重要,不是嗎?
“你也不必太感動,至少要擡頭照看我的魚,它真的快不能吃了!”周懷意一副餓壞了的樣子催促道,“對了,這條魚也是底線,你看着辦吧!”
衛浮煙噗哧笑出聲來,低頭擦乾眼淚輕聲說:“你不知道這些話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多謝,你真是一個好人。”
周懷意快要笑死過去:“好人?只有你這樣的小孩子纔會認定一個剛見面三四天又給過你一點小恩惠的人是好人!我是好人?對對對,我是好人,我真是太好了!”
衛浮煙立刻不跟他客氣,開口就像吼:“你究竟是大我多少一直叫我小孩子!難道你挺老麼?”
周懷意突然被噎半天沒反應過來,等到衛浮煙把魚塞過來他才說:“膽子也太大了,立刻就囂張起來了!”
接下來的聊天就輕鬆很多,衛浮煙卸下防備其實話多得不得了,周懷意一邊津津有味地吃連鹽都沒放的烤魚一邊一副特別後悔給她特赦令的樣子,還不住地強調自己只是不想被成家束縛而不是像衛浮煙想的他又傻又病才一直到這般年紀都娶不到妻,而且一再重複自己真的真的只比她大四歲半而不是五歲所以一定不可以叫他老人家,在她斗膽真的叫了之後就毫無君子風度地直接抓起一團雪砸到她腦袋上嚴肅命令她不得囂張,再被她不客氣地狠狠回擊。
多有意思,來的時候還以爲他要跟她交代什麼,比如不能讓興國長公主知道的事,比如如何解釋他們之間明顯的生疏,比如陸仲,比如周遠之,比如她被他偷聽去的大宅院計劃,或是盤問她關於雪夜山上遇襲之事。
衛浮煙嫁過來之後過的非常壓抑,她不願想起從前在辰國時候的事,更看不到在黎國做王妃的未來,規行矩步,小心翼翼,行事低調,戒驕戒奢,日子寡淡地讓她幾乎要有看破紅塵之意。所以今晚當她以爲周懷意邀她出去是另有目的時幾乎沒有猶豫就立刻答應——她寧願他一次把命令下完讓她有的遵守,也好過日後犯了錯兩人再糾纏不清。
哪知他竟給她特赦,壓抑了許久的感情突然就無可阻攔地大爆發,感動似乎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感動,高興似乎比從前任何時候都高興,覺得他好似乎他就比從前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甚至覺得蝶蘭那句“玉樹臨風,天人之姿”真是不夠用來褒揚他。
鬧夠了的兩個人靜靜躺在雪地上,天空中只有一輪明月,星星好似有又好似沒有,不過又有什麼關係呢?
“多謝,周懷意。如果哪一天我回到辰國,一定差人送最好的酒來謝你!我和蝶蘭做了好多桂花酒!”衛浮煙回想過去,傻笑不已。
周懷意偏頭看她,不由想起那晚看到的畫像,畫像中她身着紅衣騎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上笑得張揚華美,那雙眼睛神采奕奕似乎閃着無盡光芒,讓他一下子就動了心。不是動情,只是動心,像看到所有珍奇一般的動心,想要保護,不忍摔碎,僅此而已。
但心中又感嘆果然只是個小孩子,既然嫁過來,縱使他願意幫忙放她走,難道還能再回辰國去和從前的朋友相聚嗎?只是衛浮煙是聰明人,等她的興奮勁兒過去了慢慢冷靜下來,不必他提醒她也一定能想到這一點,於是覺得很不忍心,轉而並不十分在意地問:“蝶蘭是誰?”
周懷意幾乎立刻就後悔了,因爲衛浮煙又開始滔滔不絕:“蝶蘭麼?蝶蘭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父皇一生只有我母后一個女人吧?我沒有姐妹,皇兄又沒有立後納妃,其他兄長的妻妾總是敬畏我身份,所以宮裡一直不太熱鬧。蝶蘭是我舅父易淮南的戍女,在府中地位低下所以我們一直到幾歲才認識,你能相信那種感覺嗎?好像只要看一眼就能認定她會在你生命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從我們第一次逃出舅父的府中去找方桐哥哥看桃花時我就知道她一生都是我的朋友,再不會有任何事可以影響到我們的關係。”
周懷意不長記性,再次發問:“誰又是方桐哥哥?”
哪知這一次衛浮煙安靜了很久很久,久到周懷意以爲她睡着了才聽她說:“從前我以爲我要嫁的那個人。”
躺的久了,方纔跑鬧出的汗被風一吹甚至覺得比來時更冷。周懷意慢慢問:“所以……你是要回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