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冕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清太平公主。以前,她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尊貴模樣。現在,她的輪廓在劉冕眼前是如此的清晰,性情也表露無疑。
二人就這樣彼此凝視(或者說對峙)了許久,劉冕輕輕的搖了一下頭:“潞王與薛駙馬的事情,其本質不同。不可相提並論。”
“你說,有何不同?”太平公主直直的盯着劉冕,氣勢咄咄的道,“六皇兄是被栽害的,薛郎同樣也是!我與薛郎朝夕相處,我絕對不相信他會參預謀反!”
“你不相信,不代表太后不相信,不代表其他的人不相信。”劉冕說道,“這就是他與潞王的不同之處。潞王落難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絕對是被栽害的。包括太后也非常的清楚。可是薛駙馬呢?除了公主你,誰能百分百的肯定薛駙馬沒有參與到謀反中來?公主,你有沒有真正冷靜的想過,薛駙馬爲何會突然捲進這一場風暴中來?”
“爲什麼?”太平公主也恍然回了一下神,眼睛連眨了幾下,喃喃道,“難道,這不是一場意外?”
“是不是意外,我無法斷定。”劉冕說道,“但我敢肯定,薛駙馬不盡然是將所有的想法與念頭都告訴了你。有許多的事情,你應該去問他。“他能有什麼事情瞞我?”太平公主深感意外的驚訝道,“我與薛郎之間如同一體,彼比從無秘密!”
“不盡然。”劉冕淡然一笑道,“有些想法和念頭。說出來可能會傷害到你和你們之間的感情。因此。他就不會說。也就是說,有些時候他會對你撒一些善意的謊言、進行善意地欺騙。他地心裡,埋藏有許多的事情。”
“你如何知道?”太平公主更加驚訝了。
“我剛剛見過他。就在見到公主之前。”劉冕說道,“他說的一句話,讓我左右思索不得要領。”
“什麼話?”
“我問他是否參與了謀反。”
“他如何回答?”
劉冕輕輕苦笑一聲:“他說,有人需要我有罪,那我便有罪。過程與真相併不重要。”
太平公主愕然的一下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看着劉冕:“爲什麼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說過了。這樣的話說出來。會傷害到你們之間的感情。所以,他不會說。”劉冕淡然道,“他對公主地感情,深厚得無以復加。”
“我親自去問他!”太平公主銀牙一咬,邁開步子扯開門就朝外衝去。
劉冕無奈的輕嘆一聲。跟隨着她的腳步到了屋外。太平公主衝到大廳不見薛紹。大聲喚了起來。劉冕上前道:“駙馬剛剛在蘭心小築。”
太平公主毫不猶豫的衝了出去。直奔蘭心小築。劉冕緩步跟隨於後,也到了小木屋外,遠遠就聽到太平公主在激動的喊道:“薛郎,你究竟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聽到薛紹溫柔而充滿磁性地嗓音:“太平,我沒有任何事情瞞你。你應該對我很信任,一如我對你深信不疑。”
“那你爲何對劉冕說出那樣地話來?”太平公主急急嚷道,“有人需要你地罪?誰會需要你有罪?誰敢需要你的罪?”語中不乏盛氣凌人的味道。
劉冕站在屋外苦笑的搖了一搖頭:大小姐作風嚴重。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扯這些。
薛紹沉默了片刻。依舊柔聲道:“太平,不必說這麼多了。我沒有事情瞞你。我在你面前如同這一身青衣一樣沒有絲毫的雜色。你就讓我跟劉冕走吧。這就是我的宿命,始終無法擺脫的宿命。”
“爲什麼?”太平公主更加激動了,大聲道:“誰說這是你地宿命?”
“因爲我是你地丈夫。”薛紹的聲音中充滿了無奈,“太平公主地丈夫,就像一顆矗立於暴風雨中的孤樹。顯眼,巍然,卻總有一天要倒在暴風雨中。”
“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太平公主徹底沒了以往的端莊與雍容,完全變成了一個耍潑使性的小女孩子,“你告訴我,你沒有參與謀反,你沒有做任何壞事,你只想陪着我永生永世只羨鴛鴦不羨仙!”
“是。我是想和你廝守一生,直到我們的靈魂相擁而眠飄入雲端。”薛紹如同誦詩一般徐徐道,“我想牽着你的手,在每一年楓葉紅時,在酈宮的山頂看楓葉如紅塵;我只想輕輕擁着你沉醉如夢,聽奏一曲《霧千山》永不甦醒;我只想託着你圓潤的下巴,細數歲月留在你眼角的痕跡,直到我們的牙齒掉光。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因爲我是如此的愛你,所以我願意爲你付出一切。包括,爲你去死。”
“你胡說什麼!無緣無故,你爲何要爲我去死?”太平公主的聲音裡已經透出一些哭腔,“沒有人要你死,沒有人敢要你死!你是我的夫君,我們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安靜的生活。我什麼也不想爭,什麼也不想要。我只要和你安靜的生活——這難道也過份嗎?”
聽到這裡,劉冕邁開步子走得離木屋遠了一些。輕嘆一聲,因爲他已經想通了一些事情。大概將薛紹心中的想法,猜出了一個輪廓。
爲她做一切,爲她去死……這種八點檔言情片中爛俗的臺詞,此刻在薛紹口中說出來,卻是如此的恰如其分,充滿了無奈和憂傷。
是的,薛紹的確是爲太平公主去死。若非劉仁軌當初替劉冕剖析過太平公主的身份處境,劉冕現在還未必能夠想得透。
當時劉仁軌曾說,太后如若登基,繼承人的問題將是一個困擾她的大難題。李家的兒子立不得,武氏的侄兒更不可靠。思來想去,唯有太平公主是最佳人選。其實,如果薛紹沒有受到薛覬等人叛亂的誅連,他恐怕也很難和太平公主永遠走在一起。
原因很簡單。
武則天無法放心一個外姓人在自己的女兒身邊,讓她死心塌地。武則天之所以有可能選擇太平公主當繼承人,很大一點就是看中了她這女兒對自己的忠誠。母女無間,情感是最好的橋樑。可如今,這中間夾了一個薛紹,而太平公主又深深的沉迷於男女情愛之中。武則天也是女人,她知道這種狀態下的太平公主,是無法當一個合格的繼承者的。
所以,假如武則天真要立太平公主爲嗣,就必須斬去薛紹——這顆種在太平公主心中的情根!
其次,薛覬等人蔘與叛亂,也讓武則天深感危機。不管薛紹有沒有同謀,她都不會輕易的放過薛紹。徐敬業叛亂之後,本就多疑的武則天變得更加疑神疑鬼,以爲天下人都在暗中反對她。於是開始大搞特務政治,對於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
薛紹,自己的女婿、身邊的親密之人,居然與叛黨有如此親密的關係,她如何肯放心?再加上其中很有可能有一些居心叵測的人從中挑唆,大概說過什麼薛紹同謀之類的話。這就更讓她的下定決心不可饒過薛紹了。
在百鍊成妖心硬如鐵的武則天的眼裡,最愛的女兒固然只有一個,但女婿殺了可以再找。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更何況殺了薛紹,指不定還可以讓自己的女兒出離於情愛,變得成熟、懂事,從而成爲她這個未來女皇最好的接班人。
女皇帝,女太子,多麼美妙的組合!
想到這裡,劉冕微然苦笑搖了一搖頭:看來,薛紹對自己的處境恐怕早有所悟。只是,這樣的話他是無論如何不肯對太平公主說的。一邊是深愛的男人,一邊是摯愛的母親,這隻會讓太平公主更加痛苦。太平公主則是以爲,只要自己與世無爭就可以超然於一切事外。她哪裡想過,眼前的這樣一場巨大風暴面前,沒有人可以逃脫於外。她太平公主,更是不可能。她註定了要被武則天推上臺面,走上這個炫目而又兇險的政治舞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太平公主現在恐怕是懂得了。
木屋裡已經傳出太平公主嚶嚶的哭聲,劉冕再提步走得遠了一些。方纔停下,就叫薛紹在裡面喚道:“劉冕,你進來吧,我有話同你講。”
劉冕愕然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敲一敲門,然後推開走了進去。
太平公主站在一旁,已經抹去了眼睛,眼圈是紅的,表情有些呆滯。
“我跟你去洛陽。”薛紹的聲音很平靜,還透出一絲慵懶,“走吧。”
“不,我不允許!”太平公主突然一下發作,勃然怒道,“薛郎,我不允許任何人把你從我的身邊帶走!我絕、對、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