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之巔,東南風颳得很猛。草木搖晃瑟瑟作響,羣山之間一陣呼嘯之聲。
默啜穿一身墨色鐵甲,兩撇粗厚的鬍子張揚飛舞,圓碩的臉上盡是彪悍的氣息。他的身邊站着一個身材枯瘦鬚髮灰白的老者,便是突厥謀主、鼎鼎大名的智者敦欲谷。
“謀主,昔日這裡就是我兄長和劉冕遞交和盟書約的地方吧?”默啜的嗓門很粗重,帶有濃厚的草原狂野的氣息。
“是的,大汗。”敦欲谷上前來一步指着一塊空地說道,“當日就是在這一塊地方紮起了軍帳,在裡面遞交了國書。”
“哼……”默啜滿不在乎的冷哼了一聲,眼中流溢出淡淡的殺氣。
敦欲谷在一旁不動聲色平靜的道:“大汗,請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輕敵、懈怠,是我們最大的敵人。這一次我們徵集十姓木昆兵馬二十五萬人,其中有十五萬人跟着大汗來了陰山。不容有失啊……這幾乎是我們汗國的舉國之兵了。”
“放心吧謀主,這一次我不會再小看大唐、小看那劉冕了。”默啜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昔日的陰山之盟,就像是一個烙在我身上的恥辱的印跡,令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這一次我要完敗大唐挽回顏面,一洗前恥!他們自己在忙着革新故鼎改天換地,正是我們南下的大好時機。去年冬天的那場大雪,奪走了我們太多的牛羊和草料。再不南下擄奪,我們就要活不下去了!因此這一戰,我們必須取勝!否則突厥汗國將面臨極大的危機。”
“正因爲我們是背水一戰,所以才更不能有任何閃失。”敦欲谷地眼中閃過一道精光。摸着鬍鬚悠然道:“不出意外的話大唐肯定會提前派兵出來防禦。但是他們的邊境線實在太長,那是防不勝防的。”
默啜也冷笑起來:“我們是幽靈般的獵手,他們想堵防是堵不住的。我知道大唐的將軍們很想和我們正面撞在一起,來個魚死網破的決鬥。他們個個拽緊了拳頭想打一場硬仗。我偏要讓他們一拳拳打到棉花上,哈哈!”
敦欲谷的表情仍是沉寂:“這一次的軍事計劃耗盡人力物力,不容有半點閃失。大汗,上一次地吐蕃使團計劃失敗,全是因爲在劉冕那一個人的環節上出了問題,導致全盤皆輸。我希望我們能汲取教訓,不要再在同樣的地方失敗。”
默啜一醒神皺起眉頭:“謀主的意思是……大唐會派劉冕領兵前來?”
敦欲谷沉默片刻:“不出所料地話。應該是他。據派往中原地探子回報。劉冕地右衛大軍一直都在辛苦地秘密操練。實力難以預測。而且他吸收了論仁弓帶去地二萬餘吐蕃降兵。也就是說。他手中擁有足以與我們地木昆鐵騎相抗衡地騎兵部隊。因此。不容小視!我地建議是。儘量避其鋒芒不與其交戰。否則……後果難測!”
默啜地臉皮輕輕顫抖了一下:“又是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按原計劃用兵!如果真地遇上了他……便到時再說!”
“也只好如此了。”敦欲谷也擰緊了眉頭。面上多了一絲憂鬱之色。
默啜停頓了片刻突然想起來道:“洛雲怎麼樣了?”
敦欲谷看着遠方眼神有點悽迷:“和她母親弟弟們一起在於都今山。到現在恐怕還不知道我們已經對大唐用兵地消息。”
“瞞着她。”默啜說得簡短有力。“而且。看好她。不要讓她四處走動。”
“我已經安排下去了。大汗放心。”敦欲谷說完,暗自長吁一口氣,眼神變得越發悽迷。
渭水以北,右衛大軍紮下了臨時營寨準備過夜。
劉冕拿着一份地圖坐在河邊的一塊大石上,擰眉沉思靜如雕塑。馬敬臣在一旁就盯着他的臉看也沒有出聲。他已經很少看到劉冕像這樣認真和投入地幹一件事情了。這種時候旁人所要做的,就是不去打擾他。
“馬老大,去把王和郭虔叫來。”
“哦!”馬敬臣應了一聲準備轉身就走。看一眼劉冕。仍然保持着當初的那個姿勢沒有任何改變。彷彿剛纔那一聲不是他發出來的一樣。
片刻後馬敬臣領着王和郭虔來了,一起參禮。劉冕仍然盯着地圖對他們招招手:“來,一起來看看這地圖。”三人一起圍攏過來將膝蓋湊到一起,將地圖平展的鋪展開來。
“大將軍在研究什麼?”
劉冕指着地圖上說道:“你們來看。這裡是陰山,這裡是豐州和黃河。按照慣例,突厥總是習慣南下陰山先打破豐州。然後踏馬過黃河再大口的吞食河隴一帶地州縣。可是現在,我們對突厥的軍情瞭解甚少。不知道他們的主力大軍究竟是南下陰山,還是東擊幽雲了。如果是南下陰山,他們又會走什麼樣的路徑前下?”
衆人看着地圖一起思索,片刻沒有聲響。
劉冕看向王:“王,你一向思慮周全,說說你的意見。”
王深思了片刻,說道:“大將軍,卑職是在想。如果突厥南下除了陰山是必經之路。其他的切入點可就多了去了。我們中原的邊防線太長,實在是有些防不勝防。南下陰山之後。他們可以直取豐州硬攻硬打拿下一個突破口,然後直朝靈武逼近一馬平川的直搗河隴;還可以轉道東進,在原單于都護府舊地盛州、朔州一帶用兵,侵擾河北;同時還可以遠涉沙漠繞過豐州防線,從賀蘭山脈以西插入大唐腹地,直逼涼州直搗隴右牧馬監。雖然我們在這三處地方都設下了防線,卻顯得非常的被動。不管突厥人從哪一點切入。我們那一點上地兵馬都是難以抵擋住地。這也是我們這些年來對突厥的戰爭中一直取於被動地重要原因。我們總是在他們洗劫得手之後,方纔做出反映來率兵反抗。就算最後能打勝,我們自己的城池和百姓也早就已經遭殃了。”
劉冕若有所思的點一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我們的邊境線太長,防不勝防無法料定突厥人會從哪裡打過來?”
“正是。”王說道,“千里疆域,我們縱有千萬兵馬也防不勝防。突厥人的騎兵機動力很強,就算被我們僥倖撞到了,也可以馬上呼嘯而走轉戰他地。大唐的整個邊防線,都會是他們的突破口。我們要想堵,是堵不住的。”
“那就不堵。”劉冕很冷靜的扔出一句。
王反被嚇了一跳:“那大將軍地意思是……”
“萬里疆域。敵人要從哪裡打來我們都摸不到,那就索性不去摸了。否則他們聲東擊西打一仗換一個地方,我們只會疲於奔命。而且萬一他們用上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我們右衛大軍就會完全被他們牽着鼻子走。疲憊不堪之餘自己也會有全軍覆沒的危險。”劉冕說道,“既然堵不住他入的內滲,逮不着他們的人,那我們就來個守株待兔。”
衆人一起驚道:“如何守珠待兔?”
劉冕眉毛一揚將手指向陰山:“我不管突厥是如何打破地大唐防線、打破防線之後幹了些什麼——他們終歸要從陰山回去。因此。我們就在陰山一帶守株待兔!除非他們不想回去了,否則就要在這裡與我們遭遇!”
“萬萬使不得!”王大驚道,“大將軍,萬一突厥人南下的兵馬足夠多,那他們都有能力勢如破竹襲捲隴右、然後向關內逼近!到時若鬧成這般動靜……大將軍如何吃罪得起?”
劉冕微然笑了一笑:“我馬上上書朝廷,讓太后調左玉鈐衛薛訥出兵,鎮守岐州卡住西京咽喉。岐州之地地勢險峻易守難攻,縱有百萬兵馬東進,有薛訥把守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到時就算默啜真想魚死網破一拼。也未必就能過得了薛訥這一關。再者,太后準備登基天下兵馬五成以上已雲集關內。默啜有那個膽子孤軍深入與大唐傾國之兵拼個死活嗎?”
王深吸了一口涼氣:“大將軍的這個想法……端的是大膽,但是很有創造性。但是卑職仍有疑慮:就算我們在陰山與突厥迴歸地大軍撞上了,我們有把握完全戰勝他們嗎?現在我們連他們有多少人馬都不知道,又如何料敵先機?”
劉冕眉頭深皺尋思片刻,說道:“出征之前本將聽說的消息。是突厥人徵調了本國至少二十萬兵馬,另有奚族和契丹的一批人馬助陣。奚族和契丹人,不過是來插科打諢渾水摸魚的,他們想打破幽州都難。重點還是突厥人。我不管突厥人是東進還是南下,是分兵皆取還是合兵一處重點打擊我大唐的某一點,但他們所有的共同點之一就是:必從陰山回去。在雲朔一帶,原有左鷹揚衛四五萬人馬分批駐守;張仁願與論仁弓率左衛大軍北上,那裡將有我們十萬大軍。到時候如果他們能夠撲殺過來與我軍一起對突厥人形成合圍夾擊……那我們的勝算將大大增加!”
“可問題是……”衆人一起愕然道,“我們如何將這一信息傳遞給張仁願與論仁弓他們?”
劉冕神秘莫測的笑了一笑:“天機不可泄露。現在說這些還爲時過早。我們都還沒有走出關內仍在渭水之畔。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加快行軍速度先行趕到靈州。那裡是河隴地樞紐門戶之地,我們先穩住那塊要衝再說。至於大局戰略。現在還不好完全說死了。重要的是先摸清敵人動向,再因地制宜的採取應變措施。”
郭虔沉默寡言,聽了半晌這時方纔開口:“大將軍,末將有話要說。”
“講。”
郭虔表情沉肅拱手拜了一禮道:“大將軍剛纔所說的圍堵陰山的戰術,不能說不好。但是……如果我們真的放任突厥人襲殺內地然後在歸途上堵截,定然會有慘痛地損失。到時候朝廷怪罪下來或是百姓埋怨起來,大將軍恐怕難辭其咎。”
“說得好。”劉冕點頭稱讚。“所以我對這個戰術也把持一個猶豫地態度。不得不說,這是下下之策,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去用。現在的難題就是,我們完全不知道默啜究竟會對哪裡用兵。這就像一條快要崩潰了的百里湖堤眼看河水就要漫過來,我們手中用來堵漏的沙袋卻有限的緊。”
郭虔眉頭一皺:“那大將軍的意思是想……主動炸開一段堤壩、犧牲某一塊地方來減緩水勢,用以泄洪了?”
劉冕深吸一口氣,點頭:“如果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這樣。”
郭虔直言不諱道:“大將軍請恕末將直言,此非仁人君子所爲,恐怕也會給大將軍召來非議與禍患。”
“我知道。”劉冕點頭。“但是,如何沒有更好地辦法,我只能如此。總不至於看着百里堤壩一起崩散從而殃及所有。爲大事者不拘小節,某種特殊時候犧牲也是在所難免。如果我們患得患失忙得焦頭爛額地四處堵漏。非但堵不住還會連自己也葬身這洪水之中。郭將軍,是這樣地麼?”
“是……末將明白。”郭虔嘆了一口氣,搖頭嘆息。
一旁馬敬臣有點心驚肉跳,但沒敢吱聲。他在想。劉冕變了,真地變了。這不是以前的他……或許現在站的位置不同,所有地想法也就都不同了。犧牲一部份,換取整體戰爭的勝利……這個一部份可能會是幾個大唐的州縣啊!
這樣的事情,以前地劉冕是絕對幹不出來的!
這幾年來,他的變化太大了——梟雄、這絕對是梟雄的作風!
又商議了一陣以後,王和郭虔各自散了去,具體的戰術仍然沒有落實下來。
劉冕見馬敬臣愣在一旁發呆,好奇的問他:“馬老大你在想什麼?”“沒什麼。”馬敬臣擡眼看了一眼劉冕。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憂鬱神色:“天官,你變了。”
“變了嗎?”劉冕微然一笑,無所謂的揚了一揚手:“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是指圍戰陰山的戰術嘛!”
“是地。”馬敬臣直言不諱道,“以前的劉天官悲天憫人,是絕對不會想出這樣的戰術的。”
“現在我同樣悲天憫人。”劉冕站定,展望遠方。眉頭輕輕皺起,“只是,悲憫的方式不同了。以前我是對任何弱者和可憐人都充滿同情。現在我發現了,光是同情恐怕無用。我同情天下百姓,他們就不會突厥人荼毒了嗎?我同情受苦受驗的人,他們就不會受難了嗎?所以,我現在改變了我悲天憫人地方式——不再一味的同情人,而是以最悲憫的方式——殺,去解決!”
“殺那些製造苦難的人。殺那些給苦難者帶來傷害的人。這纔是最大的悲憫!”劉冕長吁一口氣。說道:“馬老大,如果你站在我所站的地方。你也會有這樣的想法。一切,皆是出於無奈。你會明白的。”說罷,劉冕走了。
馬敬臣呆呆地愣在那裡,仔細地回味着劉冕所說的每一句話,心中漸漸泛起一絲寒意。
他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只是感覺,眼前地這個拜把兄弟,越來越讓他看不懂了。也許所處的環境不同、所站的同度不同,人的想法和心境都會發生改變。
馬敬臣有點不死心,快步跟上劉冕在他背後叫道:“無論如何,不能讓大唐的百姓無辜受殃!”
“我知道!”劉冕大聲回了一句,轉過頭來凝神瞪着他,“你以爲我要拿天下百姓的福禍來爲我劉某人的榮華富貴鋪路嗎?我還沒有那麼禽獸!馬老大,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這我比你更清楚!剛剛我給你們說的,是我們走投無路破釜沉舟之時的決意——凡事先做最壞的打算,盡最大的努力,你明白?”
“明……白。”馬敬臣愕然的點頭,眼睜睜看着劉冕大步而去。他心中嘆道:看來我與這個兄弟之間的差距,真是越來越大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初入仕途對什麼都不明白的愣頭小夥。他的身上,似乎已經融合了政客、將軍和梟雄的特質,變得越來越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