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循聲望去,那是一個面色白淨,溫文儒雅的年輕公子,依稀有些面善。
她正尋思對方的身份,慕容蘇已然笑道:“楊宇,你竟然敢小看本王?”
這溫潤如玉的男子原來就是隨着那枚虎符一同上任的長史楊宇。朝中盛傳這位尚書令的次子文武雙全,尤擅音律,更以一曲《鳳求凰》得舞陽公主慕容雅的青睞,傳爲一時佳話。
舞陽公主和當今聖上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今日楊宇來此,多半也是皇上的刻意安排。
只見楊宇微微一笑,吩咐執壺的宮女替案上的琉璃盞斟滿,道:“下官今後還要請王爺多多照拂。王爺,請!”
他舉杯而飲,慕容蘇眯了眯眼,正要伸手,斜裡突然有人一把將杯子搶了過去。月影的聲音淡淡傳來:“楊大人,王爺今日喝多了。這一杯我替他喝。”
楊宇驚訝的望着眼前看似柔弱的女子一口將杯中酒飲盡,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施禮笑道:“信王妃果然是巾幗不讓鬚眉,下官實在佩服!”
直到他離開,慕容蘇才忍不住皺眉搖頭:“我說過沒事。況且楊宇這杯酒我是非喝不可的……”
月影不理他,慢慢的低下頭以袖掩口,雙脣微啓,竟吐出一枚小小的蠟丸來。
捏破蠟丸,裡面藏着一張輕薄的紙條。
這下子慕容蘇的臉色也變了,低聲道:“你早知道酒中有古怪?”
月影輕輕的“嗯”了一聲,將紙條掩在袖中徐徐展開。又隨手遞給了慕容蘇,低聲道:“給你的。”
慕容蘇滿腹狐疑的接過來,只見薄如蟬翼的紙條上寫着:“今日亥時與君重遊子衿閣。”署名是個“雨”字。
他愣了愣,轉頭迎上月影不以爲然的古怪目光,忍不住笑道:“我在你心裡是不是個很壞的男人?”
“我倒是覺得你膽子不小。”
“這次你說錯了。我其實很怕死。”他匆匆收起那張紙條,靠過來懶洋洋的笑道:“我好累啊……愛妃,我們先回去吧?”
月影挑了挑眉,奇道:“你不去赴約?”
“什麼約?”他一笑,眼神微晃,站起身拍了拍袍角當先走了出去。
月影順着他的眼神望穿人羣,最後落在不遠處那個明麗如日光的女子身上。她正低頭笑弄懷中的愛兒,身邊明黃袞服的上位者眼神溫柔,和一個普通的父親無異。這是一幅父慈子孝其樂融融的畫面!
……他們纔是一家人!
她的胸臆間突然充斥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微涼,怔了好一會兒纔想到離開。
她沒有看到,在她轉身之後不久,懷抱着王子敬的周雨正慢慢的擡起頭,目光難以捉摸的流連在那個人去杯空的案桌,指尖緊緊的掐着掌心。那裡面,一張輕薄的紙條已被汗水浸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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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出宮門的時候,月影正端坐在角落裡,靜靜的看着對面的慕容蘇。這次,偌大的車廂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笑了笑:“既然有話,不妨直說。”
月影也不推辭,果然直接問道:“周雨是你什麼人?”
他毫不遲疑的答道:“故人。”
她又問:“如果那張紙條是真的,你也不去?”
“可如果是假的呢?”慕容蘇眨了眨眼睛,道,“而且這個可能性太大,大的我不想去冒險。這個世上和我一樣喜歡騙人的人多得很呢。”
月影知道他是在說那次他假傳簡若塵手信騙她受襲重傷的事,忍不住皺了皺眉。她當然對此事不能釋懷,但並不等於她和他一樣,從此只想自保,把別人都想象成豺狼。
她沉吟道:“就算是假的,你認爲這樣的紙條會只送到你一個人的手上?”
慕容蘇臉上的笑容果然有些凝滯。那句“故人”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又道:“周雨貴爲西宮淑妃,如今產下王子敬,皇上又極爲寵愛。這個時候想讓她出事的人,你覺得有多少?”
慕容蘇的眉峰漸蹙,半晌,沉聲道:“就算她收到邀約,她也不會去。”
“你確定?”
他不確定!月影從他的眼中看出一絲掩飾不住的迷惘,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卻已足夠證明她的猜測。
月影心裡已經迅速打定了主意,伸手扯住了他的前襟:
“慕容蘇,把你的衣服脫了。”
他尚在思索,不由得被她嚇了一跳。卻見她已經三兩下把自己身上那件綴滿了刺繡寶石的錦繡禮袍褪了下來,又扯下發髻上的珠寶,只穿着一身雪白的交領長衫,替自己重新把頭髮綰成男人的髮式,手法嫺熟,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練成。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開始慢條斯理的解釦子,但臉上卻還是故作不解的笑道:“月影何必這麼着急,等回府之後,無論你想做什麼,本王都……”
“你閉嘴!”
她一把奪過他手裡的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伸手打開了車門,臨走之前吩咐道:“出了宮讓車伕去天一閣,今天晚上你住在舒小倫那裡。我回宮裡去看看。”
“喂,你……”他趴在窗口,卻只來得及看到她如蝶一般輕盈的背影隱入黑暗中,因此那後面的“小心”二字,便隨着夜風輕輕的飄散了開來,除了他自己,無人聽見。
他靜靜的望了一眼不遠處燈火掩映下高大的宮牆,起身關上車窗,倚在窗口慢慢的,無聲的笑了起來。
她會回去,是因爲她的正直。她不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幼子剛滿週歲的母親,被或許可能的陰謀斷送了性命。
私通外男,穢亂後宮,是死罪。
那他呢?他明知道深宮內苑危機重重,卻一點也沒有阻止她的意思。因爲他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既然他不能去,那她去也好。就算她不小心敗露了行蹤,他也有辦法推脫的一乾二淨。
他是這樣的人。可她還不忘了替他想好退路。
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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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繞過依舊歌舞歡唱的鳳儀殿,決定先去周雨所在的西宮。若周雨回宮之後立刻就寢,她自會離開;但如果她真的要出門,她就想辦法示警。
主意打定,她的腳下施展開“一葦渡江”的輕功,一路避開巡視的禁軍和內監,悄悄的潛入了西宮之中。
偌大的宮殿燈火通明,人卻很少,想必都被周雨帶到了皇后的鳳儀殿那裡服侍着。這種非常的日子裡,宮裡的妃嬪們免不了要多留一個心眼兒。
月影躲在燈火的陰影中,將衣衫的下襬輕輕束起。袖中隱隱散發的白麟香氣讓她有些微失神,但很快的,她便在重重帷幕中找準了位置,腳尖輕點,手臂一勾,輕巧的躲進了佈滿重紗的屋頂。
從這個地方,可以看得見整間寢殿。
她正要坐下慢慢等,殿堂角落裡突然衝出了一團毛茸茸的雪白的東西,宛如一隻會奔跑的線團兒一般,一路衝到月影所在的屋樑底下,慫了慫粉紅的小鼻子,擡頭叫了起來。
這竟是一隻雪白可愛的叭兒狗,但別看它個頭不大,叫聲卻很是驚人。殿外立刻傳來細碎的腳步聲,眼看着有值更的宮女就要進殿查看。
月影皺了皺眉,膝蓋勾住屋樑倒翻了下去,一把抓着那叭兒狗的頸子提了上來,一手捂着嘴,一手按着身子。可憐的小東西嗚咽了幾聲,身子扭動,卻硬是發不出聲音來。
這時候,她的手卻觸到一件冰涼的東西,心中一動,急忙藉着殿中燈火查看。只見小狗脖子上繫着一塊小小的銀質圓牌,上頭烙出了一隻小小的叭兒狗,筆畫簡單,卻甚是傳神。
她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一瞬間凝固,有涼意自背後漸漸竄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