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約好了在“綠楊村”,可是高興卻失約了。董丹約她,是要跟她談那篇替兩位老農民寫的文章。他把採訪陳洋的磁帶給高興的時候,她樂得尖叫,可她卻沒有兌現她的承諾,幫他把這篇文章改出來。他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繼續苦等。
有人敲門,接着聽見一個怯怯的聲音問道:可以進來嗎?董丹起身去開門,看到老十站在那兒。還來不及打招呼,她已經用肩膀推開門走了進來,手上還捧着一桶熱水和一隻臉盆。
可董丹並沒有打算按摩啊。看懂了他的納悶,老十笑着跟他說,別擔心,今天的服務算她請客。自從他們上次見面後,她過得還好嗎?嗯,還好。那她姐姐也好嗎?
“水晶泥還是藥草?”她一邊幫他脫鞋子,一邊問道。
董丹說由她來決定,她請客嘛。他哈哈大笑。她微笑着開始按摩他的小腿。他說是她讓他開始喜歡上這種特殊“酷刑”的。她又笑了笑。人是怎麼發現的——想要舒服,先得忍受一點兒疼痛?董丹一個人在那兒自說自笑。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太自然,他希望藉着說說笑笑淡化它。
“水晶泥是騙人的。”老十說,“西藏根本沒有什麼水晶泥。”她幫他脫掉襪子,把他的腳擱在自己膝頭上,一邊試了試水溫。
等她開始爲他按摩之後,董丹這次感覺不太相同。她把他的腳放在離她身體更近的地方,她每次前傾或伸手,他的腳趾頭便跟她的胸部碰個正着。她的**這時是鬆弛的,柔軟得驚人。
“上次你說想換個工作。”他的腳趾現在正在她的乳溝中間。無端的,一個令他痛苦的念頭出現了:任何人的腳丫都可以擱在他現在佔據的位置。可能是一雙佈滿老皮,長着腳氣的腳丫,它們屬於又老又禿,戴着勞力士,專門向老十這樣子的女孩炫耀自己的財富的男人。
“我說了嗎?”她的手握住他的腳跟,以一種不可言喻的撫慰弄痛着他。
董丹發現自己的嘴脣鬆開了。
“你……你說過的話都記不得?”
她回答的方式就是在他腳後跟上方的筋腱處用力一捏,立刻痛得張開口卻叫不出聲音。
“我沒有姐姐。”
“哦,上次你是騙我的?”
“不,那時候我有個姐姐,現在沒了。”
董丹坐直了身體,定定地看着她。她只盯着他的腳。“她死了。”
“出了車禍?”
“她把她存的錢借給了一個男的……”
那是她姐姐全部的儲蓄。她把它借給了她的男朋友,之後要不回來。那是她姐姐從廣州到上海到北京,一路打工,辛辛苦苦存下來的錢。她工作了十年,可是她的男朋友就這樣把她的錢全拿走了。他穿最貴的衣服,戴最貴的翡翠戒指,參加最貴的俱樂部。他還有太太,也上最貴的美容院,每隔兩天就做一次臉部保養。他反而欠她的錢不還。
“她是什麼時候借他錢的?”董丹問道。原本那股自他的腳向全身抒發,抵達他小腹深部的快感慢慢停止了。
“大概六個月以前。”老十說。
“你姐姐怎麼死的?是她男朋友還是男朋友的太太殺的?”她一直看着他的腳,兩隻手繼續上下移動,快成一臺按摩機了。
“不是。”
“那她是自殺的?”
“也不是。”
她木然的手在他也變得木然的腳上機械動作,上下、上下、上下。董丹不知道還該問什麼。兩人沉默了好幾分鐘後,老十終於開了口。六個月前,她姐姐企圖把她的男朋友給毒死,結果那男人的兒子誤吃下有毒的食物,她被判謀殺罪而逮捕。上個禮拜,他們執行了她的死刑。她才二十九歲,高大美麗,有一頭長及大腿的秀髮,她總是跟她的小妹妹說,按摩女郎的生涯也許會鋪一條路,通向一份好運。說不定會很走運,誰知道呢。
“你第一次來這兒的時候,我其實是想告訴你的。”老十說道。
可是她並沒有。她本想等他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再跟他說。她當時認定董丹第二天還會來找她,找她做更貼身的服務。大多數的男人都會的。
“我本來是想要找你求救,你是記者。我聽說有很多判決不公平的案子,就是因爲你們這些人寫了文章之後就翻案了。他們怕你們。”
“他們”是誰?政府嗎?立法單位還是執法單位?可是董丹只問:“那你幹嘛不說呢?”好像他真是個記者,以千鈞之力的筆來捍衛真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記者”是這麼神聖卻又遙不可及的一個頭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希望自己是個貨真價實的記者。
“你姐姐叫什麼名字?”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小梅。”
“小梅!”
怎麼回事?他註定了要跟叫小梅的人糾纏不清嗎?怎麼這世界上有這麼多漂亮、毫無戒心的、對男人不知道防範的女人叫做小梅?他不知道該向哪尊神禱告,別再讓那些邪惡的手去採摘世上的小梅了。
“在她被處決前,我去看過她。”老十的手停在他的腳上。
那是初秋的一個美好的午後,是那種讓你覺得既滿懷希望同時又感覺惆悵的天氣。小梅並不知道她第二天就要行刑了。她只被告知將有一個公審大會,許多犯人都將接受審判。她被帶進會客室與她的小妹見面,雙方都不知道這就是她們最後一次的相見。小梅話很多,嘰咕嘰咕笑個不停,臉上還化了淡淡的妝,一定是從牢房外“走私”進去的。姐姐問她妹妹,有沒有跟她提到的那位記者碰面。妹妹撒謊說,她見了個可能幫她的人。妹妹並沒有告訴姐姐,能求助的人她都求了,所有人都拒絕了她。她用她的身體,用她的服務作交換,那些人嚐了她的甜頭,就不見了。探監後第二天,老十在爲客人做特別服務時,她姐姐被處決的新聞出現在電視屏幕上。那之後發生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個瞬間,屏幕上的小梅槁木死灰的一張臉,被兩個男人的拳頭揪扯住的頭髮,以及被五花大綁弄得變形的**。之後整整兩天,老十的記憶完全是一片空白。
董丹沒注意自己的手正在撫摸着她的頭髮,她的一張臉埋在他的膝頭上。
“哭,使勁哭,別憋着。”董丹道。
她卻沒有哭。這反倒可怕。就在處決後一週,她認識了一個在那個審判她姐姐的法院工作的人。他告訴老十,她姐姐被處決的經過。他們把她和其他犯人一起塞上一輛卡車。這些犯人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遊街示衆,他們直接被送進了市裡某處位於地下好幾米深的神秘場所。那地方的隔音水泥也有一米厚,完全被密封起來。既聽不到槍聲,也聽不到尖叫。更聽不見小梅抽泣的哀求。
董丹的手在老十染燙過的頭髮間摩挲。他現在什麼也不能做了。即使是當時,他也做不了什麼。
“放開哭,哭了會好受些。”董丹道,輕撫着她的頭。
她把他抱得更緊了。
他托起她的臉來端詳着。她站起身,將她的嘴脣壓到董丹嘴上。還來不及反應,一具年輕的肉體己在他懷裡。她叫他別擔心,沒人會來打擾他們。她早就跟經理說了,這個客人的服務會很久。
她讓他在那一張躺椅變成的牀上躺下。她的服務可真叫服務,任何可以想得出的身體部位所能使用的招數,統統都派上了用場,那些不可啓口的肉體快樂在他體內被調動出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能夠承受這樣巨大的滿足,每一寸肌膚都化成了釋放激情的器官。
她騎坐在他身上,柔滑微汗的身軀迴應着他對她身體的每一個欲求。她對他慾望的渴求瞭如指掌,駕馭着他,順着一條他在此之前還無知的秘徑往極樂世界而去。快感成熟了,快感溢了出來。
她癱軟在董丹身上,一陣**,她突然決堤般放聲大哭起
“哭得好,大聲哭,隨他們偷聽去!哭出來就沒事了。想發泄就拿我發泄。”董丹邊說邊抓起她的手,在自己的臉上、胸膛上捶打。他把自己的手指塞進她的牙齒間,給她去咬。他的手指被咬痛了,那也是剛剛摘了“小梅”的手。
一小時之後,老十翻身躺在一邊。她平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偶爾仍有間斷的啜泣。董丹每聽到她抽泣,便摸模她的肩膀。
“我……”她欲說還休。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儘管說。”董丹道。
“那你……能不能把我姐姐的故事寫出來?就算不能讓她活過來,也算給她討回點公道。”
董丹對此完全沒有心理準備。轉而他悲哀起來,因爲老十剛纔對他的千般好萬般愛,不過是另一場利益交換,就像是她跟任何其他男人做的交換一樣。她也以爲那些男人可以救她姐姐。
“你該多爲自己想想。我想你姐姐在世上最後的心願,恐怕是希望你能好好照顧自己。”董丹邊說,邊把衣服穿上。
老十告訴他,那個男人的妻子買通了某個有權勢的人。他們是在處決名單決定的最後一分鐘,才把她姐姐的名字加上去的。她姐姐沒運氣,趕上了這一波打擊犯罪的運動。她語氣激烈,句句話都從嘴脣上爆出來,吐出的字把披散在她臉上的頭髮都掀動了。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董丹道,“你得活自己的人,走自己的路。”要不你就是下一個小梅,他在心裡結束最後這句話。
“只要你肯幫我,我天天幫你免費服務。我喜歡你,我信任你。如果我想嫁人,就嫁你這樣的。”
“你知道……”
“我知道……”
他看着她。
“你是有老婆的……”
“她的名字也叫小梅。”
她給他一個悲喜交集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