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了揉眼睛,小聲問着,他今日被迫擁護太子,她是不是壞了事。
他聽罷微微發楞,笑着搖頭,伸手摸着她耳邊碎髮,坦言太子尋過他多次,異姓王們綜合各方考慮應下這件事,不過剛好藉此機會說出,讓她的安全也多一分籌碼。
她愁容滿面,問他日後若與太子再起衝突,是否真的會舉族遷徙。
他再次搖頭,說這不過是權宜之言,他故鄉重巒環抱、山外只有戈壁,而族人居住已久遠,早習慣了氣候與地形,莫說遷徙,即便搬離也是不可能。倘若日後真與太子起衝突,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未來如何,誰也無法預料。
這一回他神色稍有落寞,說完棄劍俯身,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擁入懷,旋即重重的在她耳畔嘆息。
她瞬間全身一顫,片刻後伸手環住他的脖子,緊緊的抱住他。
楓葉爛漫、殷紅似火,風將紗帳高高的揚起,他身上的墨櫻香味縈繞在鼻尖,她觸摸着他柔軟光滑的髮絲,任由自己的心緒在此時此刻爲他牽掛。
良久,她忐忑不安的問他,他是不是終會回去故鄉、離她而去。
他再次嘆息,鬆開她,自袖中摸出一支金釵給她看,釵身爲蝶,蝶翼如琉璃般透明輕薄。
她沉浸於悲傷之中,愣神瞧着這支光華流轉的金釵,擡眼看着他柔和悲涼的眼眸,不知他是何意。
他交給她。說這釵自他離開故鄉起便隨身帶着,對他來說是件很重要的信物,自古贈釵爲情,眼下她應懂得。
她未接,卻連退兩步,咬牙說着,若她已被太子忌諱,便不能再連累於他。
他搖頭。說若她隨他一起,他自有辦法保她周全,太子再忌諱也不會真動他身邊之人。
她心中酸楚鈍痛,若是她隨他走了,太子日後遷怒於爹爹,程王府可能再次保得住爹爹,即便保住爹爹,那蘇府上下那麼多人,娘也好、曉紅也好。可都能一一保全。
他面露驚惶,旋即沉默不語,託着金釵的手緩緩收緊。
她淚珠滾落。悲從中來。說自己本已欠他良多,他對爹爹與蘇府的恩情她早償還不清,若因她再同太子交惡,她絕不贊成。何況父母恩澤未報,她也不想就此撇下爹孃、曉紅,一走了之。
她驚異於自己能如此直白的拒絕。心中痛極,明明自己心下早就答應了千萬遍,就差伸手接下這金釵,可她偏偏不能!不能一己之私爲令蘇府雪上加霜,不能一時貪戀而讓他與太子結仇。
她顫抖的說出太子的提議。既然他醫術超羣,就封了她的記憶吧。讓她再也想不起來,而他也可忘卻她的存在、當從未遇見過她。
她說完已淚溼衣襟,朦朧間瞧着他衣衫上的雲紋,止不住嗚咽出聲。
只有他無牽無掛,她纔不會成爲太子的籌碼。
不料,他斷然拒絕,只道雖有此等數術,卻早不是醫藥範疇,兇險不說,他也無十全把握日後能恢復,一個差錯便能要人性命,太子不過隨口說,未必會當真。
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竟言若太子當真,誰人擔保與之爭?
她兀自含笑,笑靨如花,輕嘆願爲君一忘前塵,也不負他對她溫柔以待,釵她眼下要不起,就讓她要一支糖人,心頭之甜、融而忘卻。
他目光微斂,沉默許久,終於自袖間摸出根細長的銀針來,針與一般銀針不同,細如髮絲、偶有寒光,且長了不少,他說這是專門用來封穴的針,這細針自腦後插入、以求封了腦中部分運轉而令人記憶全無,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且不可久封。
他對她曉以利害,十分不願,握着針的手就要收回。
她忙握上他潔白的手腕,道若是三五載能天下大定、他能無所顧忌,而她也安然無恙,他可替她取出針來。
他愁容滿面,道即便取出,也可能恢復不了記憶,典籍陳舊不可考,他不能保證那時候的她會如何。
她伸手替他撫平微皺的眉,說姑且一試,她信他,雖從未細問他的過往卻不曾懷疑過他的目的,雖無海誓山盟卻能知他的用心,她信他。
他握着那枚銀針遲遲不敢下手,只道是三五載後她若未嫁,他便無論如何都要接她走。
她心中已然痛極,面上卻扔撐着微笑,輕聲讓他這三五載莫要尋她、只專心做他想做的事,如果可以,忘了她最好。
他目光沉痛,怔了許久才微微頷首,只是沒應下忘卻之事。
她卻說,他曾說過造化弄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天意如何便會如何。
他嘆息一聲,兩指斷針三分之一,又摸出一個瓷瓶用針尖沾了少許,說入針淺或許好一些。
她閉目以待,只覺得脖子某處刺痛,緊接着另外三處也被針所封,她只覺得血氣瞬間凝固,頭暈眼花,吃痛的出聲。
張眼卻瞧見他的雙目含着似水柔情離她的眼眸寸許,身子被他圈住,緊接着鼻尖相擦,他柔軟的脣瓣輕輕的觸碰上她的。
她瞪大了雙眸,下一瞬有一種近乎滿足與狂喜的情緒漲滿心房,讓她的嘴角勾到最高。
他修長的手指慢慢探上她的後腦,指尖輕點,出聲讓她別動。
緊接着後腦一疼,她最後看到的是一抹擔憂掠過他的雙眸,便陷入黑暗。
往後的事情她也只是聽說,曉紅後來說,她被發現的時候躺在自己臥房裡,昏迷不醒還發起了高燒。
她這一病就病得兇且昏沉,剛開始水米不進,後來慢慢燒退可以吃點粥了,而等她完全醒轉已經是十天後。
爹孃怎麼問,她只記得自己偷溜出去淋了雨,故而曉紅替她讀書一事自然穿幫,她眼睜睜看着曉紅餓了一天、還罰跪祠堂。
她見爹爹讀着信,氣的直罵,又會見幾位重臣商談着什麼,可始終沒有記起來爹爹的事。
她很快痊癒,活蹦亂跳,什麼都記得,可偏偏忘了他。忘了他的容貌,忘了去看星河,忘了後山遇到過太子,忘了太子要殺她,忘了他與她的約定——從此忘卻。
直到不久後爹爹離京,她尚雲裡霧裡,聖旨一下、舉府皆驚,而後先帝駕崩、舉國皆喪,爹爹染了風寒而亡,似乎命中自有劫數,蘇府並未逃脫家破人亡的結局。
若芸怔怔的跌坐在地板上,雙目乾涸、兩頰淚跡斑斑,疼痛已然散去,一股無形的痛楚和悽然在她心中蔓延。
她掙扎着起身,望見手中攥着的花枝,眼淚又一次涌了出來:這一枝繁花是他答應給她的,現在卻似她與他的過往一樣風乾。
她瞥眼往着那被她當鑰匙用了幾回的蝴蝶釵,下意識抓在手裡,而那一支糖人,早於燈火微烤下在紙上化成糖水。
她還記得,他三年後再次與她在涼亭相見,曾瞧着她買的糖人發呆……
若芸淚水模糊,捏着釵子渾身顫抖,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不禁冷笑出聲。
榮錦桓果真對她上了心,要不然那宣她寄養楚府的聖旨,怎能那麼快就下,他守着約不曾細尋她,可她在楚府被關了三年,根本無緣再見他。
明明那日他都尋到了她,是她,是她不甘呆在楚府,是她跟着榮逸軒的轎子走了。那時傳言說榮逸軒娶了小妾,他恐她已許了他人,這纔不敢同她相認的罷?
他再見她是心痛還是恐慌她不得而知,但他卻能無悲無喜替她引路,在金殿上斷琴絃救她,又讓百澤保護在她身旁,爲了她單槍匹馬入姚華山,爲了她,與夏朱月動手。
他自始至終淡笑,一副有所謂也無所謂的態度,雲淡風輕,可他偏偏執着至此。
她根本無法得知,他是如何取得被趙無陽藏起的下半張信,根本無從得知,他在後/宮步道讓她跟他走,到底飽含了多少期待。
而她,再次拒絕了他。
他現在恨死她了吧,她不認得他,不領情,他儘管聽着她彈奏似曾相似的曲子,也能狠心折斷那曾經記錄過往的玉笛,如同折斷了他們的一切。
“我娶可好”他原來已經說了第二次,可再也不會有第三次!
落花也有蝴蝶青睞,她纔是那易折易落的一季花,他尚容顏正好,她卻要老去。他不願騙她,所以常德那句“執子手、與子老”他選擇了搖頭。
她冷笑,放肆的大笑,淚水再次汩汩而出。
她除了笑還能如何?
笑自己的遲鈍,笑命運的捉弄,笑生不逢時,笑自己在真正失去時候,纔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這三五載,異姓王協助皇上誅外戚、殺權臣,治水文、改賦稅,天頤元氣逐漸恢復,又並離國、震國威,讓北胡不敢再動,南有夏朱月調停、朝中有程清肅坐鎮。
若她不上殿,榮錦桓怕早就忘了她,又怎會再起意設局?
百澤說得對,異姓王早無所懼,她不知不覺中竟當了榮錦桓牽制程清璿的棋子,與她數年前的願望竟截然相反。
她瞅着手上的物件,這是他應給她的,可她卻失約了。
是她給了他期待,可她卻堂而皇之的從他身旁離開了,她欠他的永遠還不清,但她現在根本不想還清,只想再見到他!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