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芸猛的嚥下一口粥,盯着桌上的碗半晌,試探的開口:“若是說在乾元宮外不小心摔的,皇上可信?”
榮錦桓聞言蹙眉,盯着她的臉,又瞥了眼她垂下的手,又道:“膝上的傷也是摔着的?”
“皇上怎麼知道?”若芸這回吃驚不小,放下勺子再也不敢動。
“跪了一天能跪出傷來,朕也不信。”榮錦桓面色濃重,扇子不住的扇,似乎心煩氣躁,“啪”的收了摺扇重重的拍在桌上,嘆息道,“朕見你睡着了還喊疼……”
想起榮錦桓默不作聲的闖入她內寢,她心下困窘張惶至極,張口便道:“皇上深更半夜不夜不在乾元宮就寢,怎的跑來朝露宮?”
榮錦桓見她畏懼自己要吃人的神色,苦笑道:“快要盛夏,天這般熱朕醒得早便四處走走,怎知你朝露宮還亮着燈。朕本來就不想驚動人,走到院中你倒是睡着了,只是你這般貪涼,朕是怕你病了,豈料你邊睡邊喊疼,看你手上裹着傷布又護着膝,朕便知道你傷着了。”他乾脆把所有她想問的都說給她聽,那雙平日裡洞察力頗足的眼眸此刻定定看着她,瞧不出半點銳氣。
若芸聽着他耐心的解釋,驚訝於他向來獨斷專行本不用向她說明,又聽他描繪所見所聞,頓時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不知如何回答,小聲道:“有勞皇上費心,臣妾無礙,小傷而已。太醫小題大做,恐傷口沾水發炎這纔給包着。”
她說完便低頭不語,若是換做心心念唸的吳美人。怕早就對榮錦桓這般心意感激涕零,還能借此機會將胡舒兒、楚如蘭的狀一併告了。
可她蘇若芸偏偏不願如此,她觸怒他在先,如今根本只希望榮錦桓能讓她平平安安的住下去就足矣,只要他不來,後宮嬪妃不多時便會轉移目標了,壓根不奢望他能有多少真心真意的關懷。說不定他是聽太醫稟報的傷情。
像是看穿她的心思,榮錦桓的鳳眸閃過不悅,冷不防起身朝她道:“用完了。便隨朕走一趟。”說着便不由分說抓上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將她從座位上拉起來、直面他的面龐。
“去哪兒?”若芸驚駭中使勁,卻發輕易的就從他手中掙脫開。
“來人。給賢妃更衣。”榮錦桓絲毫沒理會她話語中的牴觸。而是揚聲吩咐道,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本以爲榮錦桓守着她睡醒,是要帶她去什麼不得了的地方,誰知下了御用轎輦,若芸卻見分外熟悉的宮牆映入眼簾。
她心中忽然鈍痛,這是朱雀門,那天她追之不及也是在此。
見皇上來,守門的侍衛紛紛跪拜。榮錦桓卻並非想出宮,而是帶着她登上角樓。若芸膝上疼痛走的很慢,他見她不接他伸出的手倒也不惱,而是耐心的在上頭等着。
她緩緩登上角樓,望着宮外綠茵一片,護城河水比春日豐沛不少,雖並未瞧出什麼稀奇,若芸這番看來卻一時哽咽。
內宮自成一方小城,她連月來住在這座名叫皇宮的牢籠中,眼下竟覺宮外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遙遠,彷彿一道宮牆便把過往一併攔在外頭。
在她出神的時候,榮錦桓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響起:“朕昨日雖心急了些,可朕說的不是假話。”
若芸呼吸一窒,咬脣沉默以對。
“朕帶你來,便是想讓你同朕一起俯瞰京城,遠眺國之縱橫。”榮錦桓背手佇立,任憑風將他的衣袍散發揚起,目光似是穿過地平線,一直看到千里之外的南疆。
“朕以往獨自來,也曾想是否有一天,有人能同朕比肩而立、共看山河。”他眸子執着而深沉,話語卻柔了三分,“朕等了太久,卻不想合適之人卻是從前錯失的,初見朕想殺她,再見朕想防她,握於手中朕卻令她傷情痛心、驚懼欲逃。而她——如今心裡半點沒有朕,且深深懼怕着朕,甚至恨朕,你說,朕拿她是好?”
若芸愣住,瞧着他的玉冠在陽光下閃耀,臉龐隨着話語緩緩看向自己,此時他衣袂飛揚、傲然而立,斂去了帝王的壓迫之氣,似乎用平和到極致的語氣向她坦白他後悔了!不僅後悔,甚至就昨日的衝動而變相向她道歉!
她幾乎不敢置信自己所聽所見,就這麼呆呆的站着,做不出任何反應來。
“朕只欣慰朕是帝王,若非帝王,朕也留不住你,即便你眼下不愛朕,朕可以等。”他見她呆住,勾脣一笑。
若芸倒抽一口冷氣,聽他這般低聲下氣的說出他能等,懷疑站在自己跟前的不是榮錦桓,而是平凡人家的公子,正在耐心的等着她回心轉意。
一瞬間,茫然無措與進退兩難充斥着她的心間。
爹的事因先帝而起橫生變故,她談不上恨他,她自願入宮而錯失前緣,她雖滿腔怒氣,但要恨首先應是恨自己。他每日下朝來給她出難題,她漸漸從避之不及到埋怨不止,撇去這般是非,聊起政事、關及利弊,她與他也算是同舟共濟。
只是,榮錦桓要她愛他,她應了將如何自處;不應,又會有如何災禍。她心灰意冷多時,真要接納他的感情,先不說願不願,她自己覺得還能不能都尚待推敲。
他眼下如此認真,讓她越發惶恐,她與他會是何種結局。
見她沉默不安,榮錦桓嘆息一聲,溫言道:“你不必怕朕,朕日後決計不再爲難於你,也不強迫於你,朕會耐心的等,等有一天,你知道朕的好、明白朕的心,等那一日心甘情願爲了朕做這賢妃。”
平常他總把“賢妃”當成她的稱謂,今日卻是頭一次提,若芸心中悶悶,瞧着遠處京中的一片熙攘繁華之景,禁不住喃喃道:“我……我想出宮……”
她嘴脣開合、聲音極低,榮錦桓卻聽了個真切,方纔的那抹微笑僵在臉上,可見她明亮的雙眸騰起氤氳,目光迫切、十分嚮往的看着外頭,竟收住涌起的不悅,沉聲道:“宮中往日也並不是那般禁錮,除卻祭祀節日,秋日便能去郊外狩獵,冬日便能去離宮享溫泉山水,待朕手頭上的事情了了,朕便允你一同出宮去。”
若芸聽着他答非所問,明白榮錦桓不會那麼輕易就放手,遂勉強扯動嘴角想一笑了之,可努力了半天竟然拉下臉來,淚水便奪眶而出。
榮錦桓驚訝之色浮現,眼前之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泣,彷彿她不是那個伶牙俐齒、與他針鋒相對的賢妃,而是初見時那個躲在程清璿袖子後、張惶無措的蘇若芸。
然而,若芸無聲流淚片刻,卻先他擡手,三兩下抹了淚珠,卻依然看遠不去看他。
“也算是朕疏忽,竟不知你存這般悲切的心思。”榮錦桓氣悶之餘,終於從懷裡拿出張摺好的紙來,展開與她看,“朕可許你偶爾回蘇府小住解悶,往後切不可傷了卻不在乎,更不可輕言生死。”
若芸扭頭看着那紙,只見上頭寫着“當局爲得解其意,朝闕悲歌了此生”,正是自己昨晚院中入眠時握着的那張。
擡眼對上榮錦桓的鳳眸,她分明在他眼中讀出了無奈和擔憂,聯繫起前情,終於明白榮錦桓是懊惱於一時衝動、又見她寫此詩句,以爲她受了莫大的驚嚇又親眼目睹吳美人的事,從而故意摔傷,不是想自殘就是想自盡,所以爲此陪了她到天亮,又帶她散心開導。
她倒是平白得了他的保證,一時之間心下便鬆了大半,瞧着他舉止溫文容閒,恍惚間竟覺得他此刻倒是真心誠意說出這番話來。
未等開口,從角樓下傳來一聲平淡語直的呼喚:“皇上,臣等候多時,即便休沐期未滿,皇上也應以國事爲重。”
探頭望去,顧尹昭不知何時穿着朝服、捧着一沓奏本在下頭候着,雖言下之意等的不耐煩,但語氣倒是恭恭敬敬,只是開口就將了皇上的軍。
“怎麼,朕同賢妃不過閒聊幾句,朕就是昏君了?”榮錦桓不滿的反問,將寫了詩句的紙張還給她。
“臣,不敢。”顧尹昭面不改色,字句鏗鏘有力。
榮錦桓重重嘆了口氣,似是無奈的朝他道:“也罷,去東暖閣候着,朕隨後就來。”
“臣還是在此等候,以敬皇上。”顧尹昭微笑以答,態度卻堅定的很。
榮錦桓面色一暗,卻不便發作,轉而朝她道:“朕先去,你隨後早些回宮歇息罷。”說着拂袖下了樓閣。
顧尹昭見他下來,忙行禮。
榮錦桓面色不佳徑直而過,顧尹昭快步跟上,小聲道:“皇上要臣查的事,臣辦妥了,只是皇上舍不得下猛藥,怕夜長夢多。”
榮錦桓聞言收住腳步,道:“朕自然明白。”
“於賢妃娘娘,怕也是如此,只是皇上懷柔似乎更好。”顧尹昭幾乎是嘴欠的提議。
榮錦桓這回扭頭怒瞪:“朕不用你教。”
“臣,不敢。”顧尹昭自始至終都一副無傷大雅、於他不甚關係的模樣,輕描淡寫的答道。
若芸瞧着榮錦桓同顧尹昭一前一後走向禁宮,隨侍的人都緊緊跟着,獨留了轎輦僕從與她。
她雖惆悵卻釋懷不少,瞧着方纔豔陽高照,眼下已然轉陰,估摸着盛夏時雨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