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大人提了口氣,接口道:“皇上,您是天頤當之無愧、獨一無二的皇上,無人可替。皇上縱然心有所繫,也知賢妃並無統率六宮、在羣芳中獨佔鰲頭之才,難以左右逢源、安定後宮。且她身後爲異姓王族,異姓王大有隱退之意,無法助力於皇上……”
“夠了!”榮錦桓終於出聲喝止,廣袖一揮背過身去,“朕知你心繫社稷,可朕立後一事自有分寸,不容你等置喙!”
“皇上,立後乃天下萬民之事,並非皇上一人之事。若臣言中,還請皇上三思。”顧大人順眼看着地上,草草結尾道,“臣告退。”
待他退出,榮錦桓才怒氣衝衝的迴轉身,冷不防擡臂一掃,桌案上的筆墨紙硯都給拂到地上,那疊厚厚的文書跌落大半,覆上滾落的筆尖墨染一片。
榮錦桓盯着地上的狼藉,手中的信紙早給攥成一團,半晌才重重的舒了口氣,仰面瞧着頭頂的宮燈不語。
顧大人到底說到了點子上,他身爲帝王肩負數百年國祚,不想也不會任意妄爲。可正因如此,眼看她南下卻追之不得,才愈發不甘。
若芸從不知坐船是比加急送信還快的方法,這快船不知用了何等精妙的機關,只靠船伕踩踏,行在運河內像行在雲間般又快又穩,眼下順風順水,不到三日便出了豐州。
南下不比西行,越往南便越熱、溼氣越重,且兩岸樹木更爲青翠濃綠,待從運河轉到江內,寬闊的水域讓她整日的趴在艙中的窗戶上遠眺,極目皆是鷗鷺草長之景。
懷軒墨雖爲人冷漠,艙內卻給安排的一應俱全,她不用外出走動,按時服用懷軒墨給的藥丸身子恢復了許多,由人服侍着吃吃睡睡。偶爾還彈彈琴、看看書。
那張巨大的線路圖給掛在主艙堂中,有個蓄着小鬍子、守衛頭領模樣的人每日按時來問候,給她說明行船至何處。
她對着那張地圖研究了很久,不明白那圈圈叉叉到底代表什麼。無奈只能順着那守衛長的指點知曉自己的位置。
第四日行船便下了寬闊的江轉至河內,初也順利,半日後便開始行船遲緩,待天黑快船進了窄河便如遊船那般慢吞吞的飄着。
等天亮,若芸洗漱飯畢,那守衛長便進來告知需要換船。
她出船艙四顧,只見快船到了河口,前頭是更窄的河流不便前行,有一艘教小的船被繩子綁緊靠在快船船身上,已有半數守衛登船等候。
這下不僅船伕。連隨行的僕役也要削減。
若芸草草挑了幾個人就帶着一起換了船,那守衛長除了佩刀與包裹,只取了張巨大的行船圖來。
船沿河而行,兩岸開始由丘陵漸進爲山巒重疊,京城已然在千里之外。
再一日。守衛長指點下的地圖上到了接近標註的地點,船過不去那頻頻彎道,便又撤了些人、換成兩批改坐輕舟,這一來連僕從都無法帶,守衛長卻說不走水路,光繞一個山頭就能半個月。
若芸目不轉睛的看着山中出現的一排排樓閣,似乎半吊在山間。隨着他們的行船時不時有人影出沒。
不知繞了多久到了一處豁口,顛簸之下已有人跪在船舷暈船不止,守衛長背了包裹示意她換船。
她一看,兩山狹縫中河水湍急而過,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竹筏。
“怎麼過去?”若芸向後看了看帶着的那批人。
再扭頭,守衛長已經跳上竹筏招呼她:“這裡已經是苗人的領地。尋常人不敢在此鬧事,帶護衛反而引人注意。”
若芸點點頭,順從的挪到竹筏上。
不料,沒等她接過自己的東西,那守衛長已經鬆開拴着竹筏的繩索。水流湍急,她驚呼一聲,竹筏像是被漂打的落葉般打起轉來。
守衛長像是極熟悉地形,一竿下去便穩住了竹筏。
她除了袖袋中的幾樣小件可是什麼都沒帶,若芸黑了臉,對着身旁神情自若的小鬍子怒目而視:“你綁架我?!”
守衛長聽了倒面色未改,呵呵一笑:“懷王爺命我送娘娘見夏王爺,屬下只是按令行事。”
若芸還未接口,只覺得竹筏咯噔一下,前面對着的山路豁然開朗,隨即竟是個坡。
“救命!”她嚇的臉色刷白,想也不想便縮到竹筏後頭抓着竹竿。
這回小鬍子變了臉,忙想拉起她:“坐起來,這樣要翻船——”
若芸一聲長長的驚叫,便覺得整個竹筏都傾斜過來,守衛長忙跳到另一端穩住,可即便這樣竹筏也急速打起轉、順着斜坡沖刷而下。
“噗通”一聲,若芸被濺起的水花撲了一臉,可竹筏還在打轉,她頓覺天旋地轉,直到竹筏猛烈的撞擊到什麼停了下來。
她迷糊中觸到了岸邊,趕緊閉着眼摸着竹筏滾到岸上。
“擅闖者!”
“擅闖者!”?一羣人近乎是興奮的嚷嚷着。
她使勁的閉了閉眼、又搖了搖頭,這纔看清楚圍着自己的是七八個年輕人,有男有女,皆帶着木質的平板面具、露出兩隻眼睛,衣裳分上下兩截,下身的褲、裙都只到膝蓋且染着錯綜複雜的花紋。
他們身後是隔了空的吊腳樓,還有清澈的河水從山上下來蜿蜒盤旋,那排排的樓閣就順着山勢層層疊疊的排着直到青翠的山頂。
溼潤的空氣、燥熱的風……
苗人!
再一看,那小鬍子竟然不見了蹤影。
“我……我只是迷路的……”若芸戰戰兢兢的縮着,本想說是奉了皇命和懷王所示來找南王夏朱月,可眼前是同朝廷常年不和的苗人,據說生性粗野,恐他們知道她是天頤人就給殺了,於是話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在肚子裡繞了一圈,最終只能裝不知道。
“迷路?這兒是寨主的住處,迷路能到這兒來?你騙誰呢!”領頭的高個子是個女子,揚起嘹亮的嗓音嘲笑着她。
周圍鬨笑一片,若芸卻臉色發白——寨主的住處,苗寨的正中心啊!夏朱月是潛伏在這裡還是裝成了苗人吃喝玩樂?這可害死她了!
很快有人來將她五花大綁還給蒙了黑布,推推搡搡的走着。
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過了多久、走到了哪裡,她猛地被推進一個地兒,清晰的聽到身後的關門聲,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
她僵硬着不動,隔了一會兒有人給她鬆了綁、又扯掉了她的面罩。
“喲,真是個標誌的妞兒。”一個十四五的丫頭一手甩着繩索,又揚了揚手中的黑布,膽子頗大的樣子,衝她努了努嘴,回身笑道,“當家的,這人怎麼處置?”說着便三步一蹦蹭到了藤榻旁。
榻上臥着一人,廳堂兩邊各站了幾個拿着長矛的武士。
“你看,讓她當壓寨夫人如何?”榻上之人紅脣輕啓,妖嬈萬分。
待若芸看清了藤榻上的人,僵硬的四肢彷彿沒了知覺般讓她打着顫:藤榻之上一人斜靠着,緋紅的衣衫半露出胸膛,黑髮披散,邪魅的脣、帶笑卻冰冷的眼,還有一股濃烈的令人暈眩的香和着酒味傳來。
再看他身旁,若芸頓時倒抽一口冷氣,那個小鬍子已經換了苗人的裝束站在邊上,看也不看她,似乎完成了任務便與他無關。
“當家的,你就會說笑。”女子咯咯的笑着,一點都不害羞,直勾勾的看着若芸道,“這姿色當阿妹還差不多,當夫人?呵呵呵,我看她是天頤派來的奸細,可是要迷住當家的你,還遜了三分呢。”
女子不以爲然的笑着,榻上的人也跟着輕嗤起來。
若芸死死的咬住脣,這人不是夏朱月又是誰?
可他是十幾年同苗人斡旋的南王、代表天頤征服南疆的南王。
他因平亂才丟下戶部的爛攤子到顧大人手上多年,皇上也默許了。可此情此景,他分明是“當家的”苗寨寨主,是苗人的頭子。
偶爾過來玩糊弄玄虛的?臥底的?一時間心中千萬個疑問滑過,她卻只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能亂說話。
“奸細麼?丟牢裡算了,餓死了就喂野獸去。”夏朱月的朱脣開合,玩味的看着她。
若芸瞪着眼卻怕惹禍而不敢說話,那女子咯咯笑着便招呼人過來再把她給綁了起來押着出去。
明明先前見過多次,可眼下夏朱月像是完全沒見過、不認識她一樣,自始至終都沒再多瞧她一眼。
她就這麼被丟進牢裡,牢房是在吊腳樓的樓柱空隙裡搭出來的木柵欄,若不是她手無寸鐵,估計強壯的人一腳就能踹開。不僅如此,從這裡還能清楚的看到最大的樓前人來人往,有急報的、有拜訪的。
待到夜幕降臨,整個苗寨都點起了火把、火燈,遠遠望去像是地上的星河閃耀綿延不絕。大樓閣前有姑娘穿着花花綠綠的衣裳、頭戴高聳的苗銀官帽,端着大碗的酒站在樓梯上唱着她聽不懂的歌。
來訪者愈增,有老有少,清一色男人,大都推卻着酒上了樓。也有虎背熊腰留着絡腮鬍的漢子,半身圍着皮草,接過盆大的酒碗一飲而盡,姑娘們興奮的上來勸酒、簇擁着豪飲壯士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