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因回聲碎了崖石,湖上的蓬萊閣倒是絲毫未損,水光映着窗戶上的琉璃十色生輝,蓬萊閣內早有僕人得了令燃了爐子,退到一旁。
程清璿同她一起擰着衣服上的水,一聲嘆息:“若非她是公主,她膽敢設計害你,就饒不得。”
若芸聽他難得的有些生氣,不禁出口安慰道:“罷了,我也是命不該絕。扶蘇眼下不可同天頤起爭執,以防有人趁機。”
“你雖不擅自誇、從無抱怨,一舉一動卻都慮人所慮、憂人所憂,我可否當此是你替我分憂了?”程清璿輕聲一笑,擡眸看她。
若芸卻大感意外,哭笑不得的瞪着他道,“你們那些術法法我可是一竅不通,若是到了扶蘇我可是文盲一個,何來分憂?”
程清璿不置可否,卻是朝她搖頭,“只是你有一點錯,有人趁機也未嘗不是契機,扶蘇是安定是一回事……”
若芸聞言呆了呆,下意識問道:“扶蘇有事?不安定麼?”
“我找榮錦桓秋後算賬,又是另一回事。”程清璿只說了下半句,命人取了手爐來。
“算……賬?”若芸瞠目結舌,不信這話是從他口中說出的。
“榮錦桓身爲天頤皇帝,知曉我等不便表露身份,明着暗着打壓異姓王勢力已久。本這樣,還情有可原。但他違約在先,命你罰跪殿前,將你投入冷宮、刑罰加身,還對我百般隱瞞此事,好騙取那十六卷經卷,這賬自然是要算的。”程清璿冷冷的說着,將手爐給她捧上,又拉過她手腕輕輕點脈。
“懷軒墨說的密卷竟然真有其事?”若芸想起那快船,又看了看程清璿略不爽的臉,面露古怪道,“原來我值十六部密卷那麼多。”
“也是我掉以輕心。不知看得越重越會讓榮錦桓有所察覺、早布圈套……”程清璿說着便閉目替她診脈,不再說話。
他修長的手指時不時輕點,若芸看他脣角緊繃、淡然的面容上略布陰雲,又見他披散的長髮溼漉漉的搭在脖子裡。想着他以如此狼狽的樣子能認真的說要找皇上秋後算賬,不禁莞爾一笑。
可想起榮錦桓曾信誓旦旦表明心意、又曾十分強硬的要她答應回京,她又覺得心煩意亂的很。倘若她現在有任何偏袒傾斜之心,都會招致反目,那天頤與扶蘇的和平共力會盡數崩盤,不僅是她,許多人的努力都會付諸東流。
若芸想着便沮喪起來,捧着手爐半睡半醒,恍恍惚惚。
不多時,僕從們擡着大桶熱水來。更有婢女送來了替換衣裳,待她坐進浴桶以驅渾身溼寒,程清璿便回藥廬繼續調藥去了。
熱水漫過雙肩,若芸總算是一解疲乏、緩過勁來,想來入宮後便盯着自己的竟然是那個弱不經風的公主她便哭笑不得。暗歎真是因爲那只是公主的小把戲纔不致於鬧太大動靜。
她有些事無法想通,那西域毒藥血海棠的來由詭異,以及青鸞明明討厭她,可在宮中救助她卻是事實,雖方法極端可也起了效果,給她下令的必定不是異姓王,可那又會是誰?
若芸搖着頭。自嘲明明不願再想這些事,可竟還是不由自主的會考量,若是曉紅在她身旁恐又要笑她了。
她眯着眼看博山爐裡的香氣嫋嫋,忽然又想起榮玉芸說的“以身犯險”來,按耐不住心中疑惑,終於決定去藥廬看看。
若芸自以爲身子大好。可沿着整齊開鑿的臺階下山而行仍是累極,更要命的是龍華山莊夠大,一條路的盡頭往往樹木掩映而不知所終,侍從僕人們即便多也大都不見人影,她一路走來愣是一個人都沒遇上。只的硬着頭皮喚了跟着的暗衛出來詢問。
繞了不少冤枉路到了一處樓閣,前後門庭錯落有致,裡頭青煙嫋嫋花開不怠,她感嘆若是在此煉丹製藥說不定能得道成仙。
總算遇上個僕人捧着藥材匆匆而過,到處都瀰漫着奇異的藥香,她越發肯定這裡就是藥廬。
幸好此處的人深知入龍華山莊的人絕非可疑人,大都對她並非好奇、看一眼就走開,若芸才能小心的、幾乎是偷偷摸摸的挨處找人,終於在最大的那間藥舍裡頭髮現了熟悉的身影。
她趕緊躲到窗沿下悄悄的朝裡看,只見偌大的屋內幾乎沒有立足之地,到處是架子與藥櫃。架子上放滿了藥罐,而藥櫃上的格門不少開啓,有一些貼着“缺”的字條。
而程清璿正站在長桌旁取藥爲粉,手邊擺着幾摞書卷,有一張長圖自長桌上垂下,上頭的奇經八脈皆用古漢字標註着。
手中的藥粉草汁被一再混合,他專注於此不苟言笑,時不時提筆在紙上寫着。
若芸等了許久也沒看到異樣,正欲離開,只見有人抱着個青花壇而入,對着程清璿道:“尊主。”
程清璿這才撂下手中諸事,打開罈子瞧了一眼,旋即失望道:“顏色果真不對,還是需軒墨親手做才成。”
“尊主,那這……”僕從指了指罈子。
“那傀儡秘術難解,我也並非精通此道,也罷。前幾壇取樣送入京中讓懷軒墨查看,這一罈便倒了罷。”程清璿說着便打發他下去,特意關了門,又信步走到屋內煮着的藥罐上揭開蓋子查看。
若芸當下明白他這般煩惱是爲了配解傀儡秘術的藥,看來清平教煉製傀儡危害亦甚才需這般緊迫。
若芸想着,見他已將藥罐中的湯藥倒在碗中,又用金色的小勺子取了點嘗。
若芸頓時驚到:這麼的就喝了不怕中毒?
可程清璿神色如常,像是習慣了一般眉頭都不曾動下,倒是取來淬過火的小刀熟練的伸出手來。
若芸只覺得腦中轟鳴一聲,呆呆的看着他自手腕上方精準的找到一處細小的痕跡,刀尖破脈引血而出,那殷紅的鮮血一滴一滴順着手腕落到藥碗裡,碗中褐色的液體在遇到鮮血後微微轉紅。
若芸呆若木雞的看着這一幕,放在胸前的雙手下意識緊緊的攥着領口,腦中嗡嗡作響而無法思考。
可程清璿的動作卻無半點遲疑,一切似乎都那麼自然而然,平靜的注視着碗中的湯藥由小半碗成了半碗,這才以針封穴、拭去血漬,轉而去取了另一罐文火煮着的湯藥來相和。
若芸已然震撼至極,她不曾料想世間會有這種歹毒的方子要用鮮血去和藥,她在蓬萊閣中果然不是多心,他定是調製之時忽然被叫走才留了點血跡未擦。
程清璿和完藥便試了試溫度,將藥碗放入托盤中,端着緩緩走出,在門口停了片刻。
若芸一動不動的躲在轉角的窗下,待他頎長的身影沒入藥廬的青煙中,許久纔回神,大口的喘着氣,瞧見捧着藥材意欲往櫃中添藥的小僕匆匆而來,忙上前攔住他道:“你們主子是在調抑制傀儡的藥麼?”
那小僕尚年輕,忽見一個面容姣好、衣着清麗的姑娘攔在自己面前,忙用手護住藥材,略帶戒備的打量了她許久都沒有吭聲。
若芸皺眉,提高了聲音道:“我是問,你們尊主是在調製解藥麼?”
“回姑娘,是。”小僕大約知道她是誰了,這纔回答。
“懷王不親自來麼?不是說他的藥理毒理纔是最擅長的麼?”若芸又問。
“額……懷王雙目不便,且走不開京城,暫時不來。”小僕回答着,緊張的打量着四周,恐哪個主子突然竄出來說他多嘴。
若芸恍然大悟,懷軒墨雙目不便且京中眼下就剩他一個異姓王,恐怕走不開,程清璿善於筋絡切脈而非藥與毒,故而苦於調製解藥。
“這藥需要用鮮血來和?你們藥廬的方子怎會如此古怪?”若芸想了想,還是徑直問出口。
這回小僕愣了愣,把頭搖得似撥浪鼓。
“你不知道這件事?”若芸頓時泄氣,想來程清璿這麼秘密的調藥定是不讓別人插手,轉念又道,“那你知道,他端着藥是去哪裡的?”
小僕這回點了點頭:“尊主親自送的藥,一定是送去蓬萊閣的。”
“什麼?!”若芸幾乎要驚叫起來。
“蓬萊閣。”小僕又重複了一遍。
若芸倒抽一口冷氣,提了裙襬就追了出去,留下小僕還緊緊的護着草藥傻愣愣站在原地。
若芸一口氣追出甚遠,可方纔兜兜轉轉走過的石階眼下如怎麼都走不到盡頭般蜿蜒着。
她大汗淋漓方覺悶熱難當,此時接近傍晚,晴空早被陰雲取代,不一會兒便一聲雷響下起瓢潑大雨。
若芸一時走錯了路,不得不暫避涼亭,擡眼便能望見半山上在雨幕煙雲中時隱時現的蓬萊閣,心如刀攪。
那是她的藥——她來此便天天喝、日日嘗的湯藥!且這藥味道與她在程王府喝到的十分接近,這就表示,很有可能從那時候開始,那古怪的藥便是混入鮮血的,千方百計用各種味道遮蓋,可那腥甜還是濃烈的讓她無法忘卻。
可是爲什麼?取血不能用別的代替呢?爲什麼要以身犯險、用這麼歹毒的藥方呢?!
若芸抱着涼亭的紅柱大口的喘着氣,心知要趕緊找到路、追上程清璿,可一想到過去種種便心悸萬分,一時間混沌恍惚的動彈不得。
冷不防有個冷冽的聲音自背後而來,將她的意識強行拉回:“你若有良心,便應知當初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