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皇嗣 第十章 斯人歸來

雪亮的彎刀在火上烤着。

小七已經被綁上牀,白布束腰,四個助手按住了他,大麻湯讓他神智迷糊,隱約間知道不對,卻腦子暈眩不由自主。

王刀子舉着刀過來,動作麻利的伸手——

微熱的刀身貼上肌膚,刃鋒熱,刀身涼,利器獨有的鋒銳和久沾血氣的鐵腥氣息剎那貼近。

小七一生裡最熟悉,最警惕的氣息!

童年時的箭,少年時的刀,三千里征伐刀不離身,十萬丈烽煙血氣縱橫,那些刀貼面而來的寒氣,如同他自己將刀插入他人肉體的森冷,一般深入骨髓,永不磨滅。

刀!

將入肉!

當肌膚接到這樣的反應,腦海中立即便有了指令!

反擊!

小七仰頭,“嗷!”的一聲!

長聲嘯裂,宛如狼嚎!

嚎聲驚得王刀子手一抖,刀尖在小七身體上微微劃過,濺落絲絲血珠。

一落刀一聲嚎一滴血,卻剎那間完全激發了小七生命里長久潛藏的野獸般的狂猛。

那樣的來自天地自然以命搏殺的最兇狠的力量,脫離一切人間藥物的掣肘!

狼的孩子,身體只屬於自己!

小七突然一蹦而起,身子游魚般靈活一挺,手腳上繩索和腰間白布齊齊斷裂,四名助手驚叫着翻跌,小七已經翻身落下,人未落地,已一肘擊碎了王刀子的刀!

“砰——”

門突然被人重重踢開,撞在牆上瞬間粉碎。

裹着一身寒氣的鐵成衝了進來。

他一眼就看見了室中只裹着半條白布卻在四處飛奔追殺王刀子的小七,百忙中眼睛一掠,隱約看見某處竟有血跡,頓時腦中轟然一聲,憤怒之下,擡手對着倉皇逃奔到門邊的王刀子就是一刀。

刀入,血出,飛虹如橋。

王刀子再沒想到今日不過一次自己做過千百次的淨身,竟惹上這兩個殺神,眼睛一翻一聲未吭便已斃命。

回房去補覺的李公公聽見聲音,跌跌撞撞跑出來,一看王刀子死不瞑目屍體倚牆軟倒,鐵成橫眉怒目半身血跡持刀回視,嚇得渾身一顫回身就跑。

鐵成一伸手,撈住了他衣領,喝道:“你這老狗害人,宰了——”

小七卻突然道:“做工。”

他藥力未去,兩眼發直,剛纔完全是憑百戰鐵血中練就的直覺自救,此刻又在搖搖晃晃,將袍子揀了穿起,找回自己的鞭子背了,又重複一遍:“做工。”

他別的都有些模糊,甚至還沒認出鐵成,也沒完全想起剛纔發生了什麼,殺王刀子只是直覺,現在他只記得“做工”。

鐵成盯着他烏黑如寶石的眸,突然間眼眶溼了。

這個心無旁騖,堅定如石,單純明淨得不染紅塵,只懂得用全部的意志和努力來爲一個目標拼搏的孩子!

上蒼待他何其不公……

他囁嚅道:“你……你要不要看看傷?”

小七愕然看看他,搖頭。

鐵成自己也覺得難以啓齒,只好回身,一把揪住李公公道:“活?死?”

他跟孟大王久了,也學會了她的害人方式——在威脅人的時候,千萬不要話多,話多最沒氣勢。

可憐的李公公抖着雞爪樣的手指,哭哭啼啼答:“活……”

“那好,”鐵成把他往地下一摜,“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把我和我兄弟弄進宮去,做太監也可以……”他湊近李公公,給他看自己森森的白牙,努力學主子那陰險狡詐無恥惡毒的笑容,“……假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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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裡最近很清靜。

想不清淨也不成,當妃子們每隔一天要早起請安,第二天還要去織一天布的時候,她們剩下的時間用來睡覺都不夠,別的事想也不用想了。

孟扶搖這個缺德的,甚至在自己宮中闢了一塊菜地,劃成幾十小塊,分田到戶,包產包乾,每塊小小的菜地上掛了綠頭牌,看誰的菜長得正常,誰的布織得漂亮,就把陛下龍體分配給她使用一夜。

軒轅旻最初聽見她這個決定時正在練習下腰,結果腰沒下成,生生扭了。

他扶着腰齜牙咧嘴的跑去找孟扶搖,嚴重抗議她的禁慾舉措——菜地不會一天就有收成,布也不是一天便能織好,尤其這些四體不勤的妃子們,效率奇低,像這個樣子,他這個一夜七次郎,怎麼抒解那漫漫長夜?更有甚者,還有妃子因爲實在太累以及畏懼皇后,乾脆拒絕他侍寢的,上次有個王美人,他掀了她牌子,結果那女人立即戴上戒指,可他明明記得,十夭前她剛剛戴過戒指,什麼樣的月事,一來半個月?

對於他不知好歹的要求,孟扶搖露出兩顆真牙一顆假牙的標準笑容,十分和藹可親的告訴他:“自摸。“

戲子不肯干休,扯着她袖子垂淚道:“不如你好人做到底,順手幫我瀉火……”

孟扶搖一巴掌就把他扇出了崇興宮……

戲子坐在菜地裡擤鼻涕,幽幽道:“我原本還對這女人挺有興趣的,如今一看,對她有興趣的人大多需要鋼鐵般的身體、金剛般的意志、蟑螂般的強悍、以及九命靈貓般的九條命……”

元寶大人當時蹲在菜地裡大解聽見,十分仰慕的看着他——陛下,你真相了。

其實元寶大人還想告訴他——陛下,你坐的地方我剛剛拉了一泡屎……

等到戲子翹着蘭花指哭訴完畢,從菜地裡爬起,赫然發現他的翠綠底繡桃紅炮仗花和七星瓢蟲的美麗袍子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泡黃黃的斑,而一個扛着花鋤來種菜的嬪,對着被他壓壞的青菜嚎啕大哭如喪考妣。

她哭得哀痛欲絕幾次休克,戲子陛下扎煞着手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覺得自己把那個女人搞來當皇后是不是此生最大的錯誤……

於是他奔去爲那個嬪求情,孟扶搖探頭看了看,同情的道:“也難怪她哭,好容易青菜長了點葉子,全被你壓沒了,這下只剩下菜蟲了。”

“你不會給她懲罰吧?”軒轅旻含淚瞅着那個可憐的坐在菜地旁哭泣的嬪。

“我從來不懲罰人啊……”孟扶搖啃着雞腿,“我只是和她們說,種什麼吃什麼而已。”

“……”

“別管那些閒事。”孟扶搖一巴掌把他從九霄天外拍回來,道:“你的計劃怎樣,我沒問,但是你要想我和你配合得好,有些事必須給我個譜,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對軒轅晟動手。”

“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軒轅旻道:“這一個月內的自由,我看你已經完全能夠爲我保證了,但是我還需要你爲我解決掉淑妃賢妃,順帶拔掉她們的家族,還不能驚動軒轅晟警覺反撲。”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命題?”孟扶搖斜睨他,“只要對賢妃淑妃動手,動到她們家族,攝政王不可能沒反應,他又不是豬。”

“這就需要皇后您施展您地天縱智慧無上才華了。”軒轅旻蹭孟扶搖,蹭蹭蹭蹭蹭啊蹭……孟扶搖一腳將媚眼如絲的美人陛下踢開,繼續啃雞腿沉思,她沉思得投入,啃得歡快,啃啊啃啊啃……軒轅旻瞅着那隻早已啃完肉只剩骨頭現在連骨頭都不剩的雞腿,聽着那牙齒和骨頭摩擦發出的格格之聲,毛骨悚然……忒慘烈了,這要換成人的手……

孟扶搖沉思完,手一伸,軒轅旻立即諂媚的遞上汗巾,孟扶搖擦擦手——雞腿連同骨頭早已毀屍滅跡,她也忘記了手中原本還有雞骨頭這回事——很嚴肅的對軒轅旻道:“名單。”

“啊?,

“我要你能掌握的所有宮內宮外勢力的名單。”

軒轅旻眉頭一挑,似笑非笑,“朕覺得你要宮內名單很合理,要宮外名單就不正常了。”

“本宮要做的事,你懂纔不正常。”孟扶搖坦然向椅上一靠,“不給也成,明天你的皇后就會薨了。”

“你就不擔心他了?”軒轅旻向內室一努嘴。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奸笑,戰北野已經來了,無極隱衛也到了,憑他們合力,真要離開軒轅皇宮不是難事,她留着,其實只是爲了內心裡另一個想法罷了。

軒轅旻瞅着她,半晌將他唱戲經常裝在袖子上的假水袖解下來,道:“明磯水泡過,再就火讀。”

孟扶搖贊:“陛下您真會藏地方,任誰也想不到這名單就這麼天天戴着,還光明正大的亮着。”

“朕有時就隨手扔在櫃子上牀上呢。”軒轅旻笑得狡黠,“軒轅晟不停的安排人進來,可是那些蠢材,哪裡發現得了?”

孟扶搖掂着那袖子,目光一掠便露出一絲冷笑,宮內不談,宮外那些老臣宿將——真的是幼年即位、自邊遠封地被接來昆京、以前從未和朝中重臣接觸過以後也沒有機會過多私下接觸的軒轅旻能搞定嗎?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調開——都是聰明人,心照不宣而已。

“軒轅晟身邊,最爲倚重的文臣武將各二人,丞相司徒墨,大學士姚凌;京衛指揮使司指揮使李元,揚威將軍、五軍兵馬都督唐如鬆,這些人各自有一批勢力,都是強橫人物,彼此間勢同水火。”軒轅旻手指對空中虛點,“當然,軍事大權還掌在他一人手中,兵部和都督只有掌管軍藉和征討、鎮戍、訓練之權。”

孟扶搖“嗯”了一聲,心想類似明朝軍制,她心中盤算了下,有了一個想法,卻只笑笑道:“既然你還要一個月的時間,整治賢妃和淑妃就得再挪挪,我知道了,你可以滾了。”

將猶自想黏黏纏纏的戲子踢走,孟扶搖走到內室,探頭張了張,道:“可好些了?”

內室榻上盤坐調息的暗魅睜開眼來,一霎間眼內神采一閃,隨即笑笑道:“不錯。”

他起身,向菜地看了看,眼底有淡淡笑意,道:“你真的天生是個磨人精。”

孟扶搖偏頭看他,覺得他神情似有變化,卻也不說什麼,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多管閒事。”

“大抵要有些福氣,才得你多管閒事吧。”暗魅今天難得不刺她,看着裹在大氅裡毛茸茸眼神卻清亮亮的女子,突然伸手,輕輕拭去她脣角未拭盡的一點醬汁,笑道:“留着做夜餐麼?”

他動作突然卻極其輕柔,和風一般掠過,孟扶搖只覺得脣角被微涼的手指柔柔一掠,隱約間一陣清淡的香氣襲來,下一瞬他已經收回了手,孟扶搖一擡眼看見他眼神,清波倒映氤氳迷離,在那樣明鏡似的目光裡她看見滿滿都是自己的倒影,忍不住後退一步。

她後退,暗魅卻前進一步,孟扶搖再退,暗魅又進,兩人都不說話,玩着一進一退的遊戲,空氣沉靜而氣氛詭異,孟扶搖連退三步已經退到窗邊,背心貼着了牆。

沒有退的地方了,暗魅笑笑,再次伸手,孟扶搖也擡頭,對他咧嘴一笑。

然後她一個倒仰,“砰”一聲從開着的窗戶翻出去了……

暗魅的手僵住,看着那女人一竄三跳的奔到皇宮裡的菜地裡,順手還抓起一個偷窺的黑毛球嘰嘰呱呱的罵着跑走,半晌,他落在空處的手緩緩落下,輕輕按在了窗臺上。

冬日寒風如許,撩起男子的發,他微微仰首,看向長天之外,那裡十萬里長空遼闊無際,蒼穹一角,低低陰霾翻騰卷涌,漸漸逼近。

她的心……裝得下萬里江山三千風雲,裝得下朝堂詭詐後宮翻覆,裝得下爾虞我詐刀光劍影,卻又奇異的拒絕裝下,流年脈脈情意殷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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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壓雲,風雪將起。

孟扶搖籠着手爐,看着陰沉沉的天,站在院子中吩咐:“賢妃身子可大好了?將上次西昌進貢的花參給娘娘再送些去。”

太監們應了,又道:“稟娘娘,賢妃娘娘那裡的花匠……被辭了,宮人司李公公又尋了位花匠來,按例得您先看過。”

孟扶搖擺擺手道:“送去罷。”她回身要走,突然又站住,道:“叫來我看看。”

花匠被帶上來,孟扶搖盯着他身形,揮揮手命周圍宮人都下安,又道:“你來,本宮有話吩咐。”

花匠老老實實跟着,孟扶搖一踏進屋子,立即回身扭住了他臉,齜牙咧嘴笑道:“死小子,我還在想着用什麼辦法偷渡你進宮呢,你居然能想到這個法子混進來!”

鐵成歪着臉瞪她:“我總被你丟下,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孟扶搖拍拍他的臉,心情很好的笑道:“乖,跟什麼樣的主子就要練出什麼樣的本事,我看你快出師了。”她一掠鐵成神情,怔了怔道:“你好像不高興?”

鐵成眨了眨眼,道:“沒。”

孟扶搖狐疑的瞅着他,道:“我還不知道你怎麼進來的。”

“我去宮人司報名,宮人司李公公讓我來做花匠。”

“胡扯!”孟扶搖盯着他眼睛,“宮中花匠可是隨意可以做的?需要的證明保人多得很,你連花都認不全,那老傢伙找死纔敢薦你來?鐵成!”

鐵成一顫。

“你連你主子也想騙嗎?”孟扶搖聲色俱厲。

鐵成無可奈何的嚥了口唾沫,心想自己這個主子精明得天下少有,哪裡騙得過她,再說小七既然已經混進宮去御膳房做苦役太監,肯定會讓孟扶搖遇見,自己想瞞也瞞不了的。

他嘆口氣,將遇見小七的事兒說了。

孟扶搖先是靜靜聽着,聽到小七去淨身,臉色終於變了。

她一把揪住鐵成,惡狠狠道:“閹了?真閹了?”

鐵成含含糊糊的道:“當時他在飛奔殺人,然後很快穿上衣服,我也沒看得清楚,只看見……有血。”

孟扶搖手一鬆,“咚”一聲將鐵成推了出去,回頭一轉身就對牆上砰砰的撞:“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死孩子……”

也不知道在罵誰死孩子。

鐵成張着嘴,看她撞得粉屑直飛着實心疼,卻又不敢上前,內室門簾卻突然一掀,暗魅閃身出來,身子一側便擋在牆上。

孟扶搖下一腦袋直接撞上了他的胸膛。

撞牆她沒喊痛,撞上暗魅胸膛她倒“哎喲”一聲,一擡頭盯着暗魅,眼神狼似的,眼圈卻已經紅了。

暗魅低頭看着她,眼底疼痛神情一閃而過,手指輕輕擦去她額頭上粘着的磚屑,低低道:“牆可憐,別撞它了,撞我吧。”

孟扶搖忍不住撲哧一笑,笑完眼淚卻撲簌簌掉了下來。

她站着,僵着脖子,掉着眼淚,一串串珍珠似的眼淚懸空着掉下來,有些玉珠般滾過她潔白的臉頰,有些直接落入暗魅的衣領,衣領很快溼了,潮潮的像此刻的心情。

看着這個疼痛中仍然倔強着直着脖子落淚不肯讓自己軟弱的女子,暗魅眼神翻涌,最終卻輕輕攬過她的肩,道:“求求你想哭就痛快哭,你這樣反而折騰得別人難受。”

孟扶搖推開他,暗魅按着她道:“我只是借給你我的肩而已,難道你以爲我會捨得借我的心給你嗎?”

孟扶搖又含淚一笑,嘆息一聲頭抵在他肩上,暗魅極有分寸的輕輕攬着她,微微仰着線條精緻的下頜,出神而憂傷的看着天際風雲涌動碎雪降落,半晌,覺得肩上衣襟比衣領上更溼了幾分,隱約聽得那傢伙抓起他衣襟毫不客氣的擤鼻涕,又嗚嗚嚕嚕的道:“我真倒黴,我又真好命……”

暗魅身子僵了僵,悲痛的看一眼自己一塌糊塗的衣襟,幽幽嘆口氣。

遇見你,我也真好命,我也真……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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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花匠因爲會種菜,被皇后看中留了下來負責教嬪妃們種菜,命人另尋好花匠給賢妃送去。

孟扶搖事先吩咐鐵成:“這事不用和戰北野說。”

鐵成板着臉點頭——他自從先前主子在暗魅肩上哭那麼一場後,便板着臉到現在,孟扶搖瞟他一眼,看見他臉上明明白白寫着:“又多了一個!”

嘆口氣,孟扶搖不想和這死孩子解釋,她沒心情。

隔了幾日,某日吃飯,飯吃到一半,孟扶搖“轟隆”一聲推翻了桌子。

滿殿陪她吃飯的嬪妃們嚇了一跳,齊齊丟下碗筷離開席面跪在地下發抖。

孟扶搖怒道:“這燕窩白菜做得什麼玩意?把燕窩做得像粉絲,白菜做得像青菜!”

衆人:“……”

御膳房總管太監苦着臉請罪……那個……燕窩本來就像粉絲啊……白菜和青菜本來也就差不多啊……

“火候不夠!水質不好!影響菜品的質量!”孟扶搖繼續發怒:“柴禾誰搬的?火誰燒的?水誰挑的?這款燕窩白菜,火候重要!要碧泉山上桐木劈柴燒成的炭,還得選十年左右桐木,要凝黛泉的水,還得是下游的,上游的輕浮美妙,泡茶好炒菜卻不成,這誰砍的柴挑的水?一吃就不對!”

御膳房太監抹冷汗……真是美食家啊……

“回娘娘,背木劈柴燒炭去宮外挑水,是新來的雜役太監小七,奴婢教導不力,娘娘恕罪……”御膳房總管太監回頭喝令:“傳那小七來向娘娘請罪!”

孟扶搖聽見太監兩字心就痛了痛,重重將碗擱下,轉頭對陪她吃飯的女人們道:“這麼難吃的菜,也不勉強妹妹們了,各自回宮去吃吧。”

妃子們如蒙大赦,趕緊放下裝着青菜白菜菜青蟲的碗,連連謝恩退了出去。

半晌,大開的殿門前,拉開長長的單薄的影手,小七低頭躬身走了進來。

孟扶搖盯着他的影子,撐住頭——她不能看,看了就心痛。

都是自己,任性個什麼勁呢?和一個孩子較什麼氣呢?這個玩笑的後果,也忒慘重了。

眼角瞄到地面上慢慢鋪開的影子,這孩子這幾個月吃了多少苦?她紀得他以前從不低頭,永遠大步走路,永遠斜着臉桀鶩的看人,戰北野的命令也敢不聽,如今,是什麼教會了他低頭躬身,這般在世人之前俯低脊樑?

那個純淨如一絲雜質也無的天然寶石的孩手……是誰讓他明亮無痕的內心,添了塵世風霜的礪痕?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驚得宮人們齊齊一跳。

孟扶搖擡起頭,熱淚盈眶的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道:“這寒冬臘月天氣居然還有蚊子,怪哉!”

鐵成扭轉臉去,默默不語,安子將所有人都趕了出去,只留下孟扶搖和小七。

孟扶搖盯着小七,吸吸鼻子,仔細觀察着他的步伐,聽鐵成描述,他進門之前小七已經掙脫,但是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之下掙脫的鐵成也沒來得及搞清楚,有血……到底傷到什麼程度?看他走路實在看不出端倪,也不能從時間上推斷小七傷情——別人受這種傷害是要休養幾個月,但是小七這種狼母餵養大的一身傷疤的悍將,沒有什麼傷可以讓他倒下超過七天。

看看不出,問不能問,孟扶搖幾乎要瘋了,她只好向老天禱告:“賊老天你要厚道點,你不厚道我天天罵你全家——”

賊老天不怕她罵,堅決不給她任何提示。

小七卻不知道她這一刻百爪撓心,徑自走到她面前,默默注視她半晌,然後脫下外衣,伸手從背後取下一樣東西。

他上前一步,半跪於地,將那東西託在掌心,高高向孟扶搖舉起。

那東西,烏黑,長,沾滿塵灰,卻在他掌心裡閃着幽然的光。

鞭子。

孟扶搖一震,身子晃了晃,慢慢擡手按住心口,靠在了身後寶座上。

她身後錦繡玉闕,十八官鳳會屏熠熠閃光,卻照得她臉色蒼白如雪。

半晌,那如雪的臉上,緩緩流下兩行水流。

夜明珠下那水流粼光閃閃,孟扶搖也不去擦,突然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接過了鞭子。

別說她現在好好的,便是她真的快死了,斷腿了,掉頭了,她爬也要爬去接這鞭子。

這孩子流浪數月,拼死追尋,用命舉上的鞭子,她要矯情的不接,才叫對不起他。

誰不接誰就是狗孃養的!

他一諾重於千鈞,她一鞭毫不猶豫!

懂他就抽他!

“啪!”

鞭子落於脊樑之上,力道不弱,立即在背脊上腫起一道粗重的紅棱。

小七晃了晃,露出一縷釋然的微笑。

終於……抽到了。

孟扶搖轉開眼,不敢看那釋然的笑意,鞭子一轉,“霍”地一聲纏住了小七的手腕。

小七一怔,擡起頭,卻見孟扶搖平靜的看着他,手指一振,隨即一股暖流如大江奔流,直入他丹田,所經之處滌淤去滯,大風鼓盪日月光明,那滾滾真力源源不斷,毫不吝嗇的輸入他內臟。

小七臉色變了。

他是練武之人,自然清楚真力輸送的概念,那是練武人一生精華,何其寶貴,孟扶搖送出的真力,他自己大抵要練十年。

孟扶搖笑了笑,鞭子一扔,有點疲憊的往回走,剛纔這一下她損失不小,已經馬上要進入的“破九霄”第六層第三極境界生生後退,想要練回去,時間又要向後推遲了。

然而她不悔。

重生以來,雖然她拼命練武,連吃飯睡覺都在揣摩武功,雖然她用一生能用的所有時間來加快再加快自己的進境,心急火燎的等待自己每一步提升,然而此刻,她損失得心甘情願。

有所失有所得。

人生哪能事事都只得到不付出?

身後,小七拉住她袖子。

孟扶搖回眸一笑,道:

“小七,所有懂得堅持的人,都該得到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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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進宮十五日,逢朔日,按例,外大臣命婦和皇族宗親女眷要進宮請安。

孟扶搖一大早就起來見人,對幾位地位高的宮嬪的媽着實客氣,她不要她們跪拜,並命令安子宣讀“她考慮三天伏案思索良久才擬定的最高等級的招待計劃及請安流程”,聽得諸位王妃命婦們直抽嘴角——整整大半天,請安流程被安排得滿滿——參觀繡品、參觀布匹、參觀織布房、參觀菜她……請過安後原本應該便去各自女兒宮裡敘敘話,孟大王卻熱情得超過了限度,堅持要在崇興宮席開數桌,讓外命婦共享皇族恩寵,並嚐嚐她們的賢惠有德的女兒們親自種出的菜。

她還下懿旨,命令每位妃嬪用自己菜地裡的菜親自做一道菜以奉自己母親,以示孝道,別的還罷了,那位菜地被戲子皇帝壓扁的可憐的嬪,只好又坐在自己滿地菜青蟲的地邊邊上垂淚了,最後還是戲子皇帝憐香惜玉,去隔壁地裡偷了一把青菜給她,該嬪感激涕零熱淚汪汪撲上去,俯在陛下耳邊:“陛下,臣妾以往有眼無珠……臣妾有話和您說……”

什麼話,沒人知道,只知道美人皇帝半晌後哄着那嬪離開後,對着孟扶搖的宮殿出了半晌神,喃喃道:“這年頭,沒想到種菜也能種出門道來……”

半下午的時候,宮門快要閉了,請安也結束了,命婦們告辭出門去,從頭到尾,她們只能在衆目睽睽下和女兒們討論她們的刺繡紡織技術和菜地菜葉的飽滿水準,以及對着一盤青菜相對眼淚汪汪,連一句私人體己話兒都沒能聊上……

孟扶搖只留下了軒轅韻。

這些日子下來,兔子郡主該把事情全部想通了吧?

兔子郡主籠着個手爐,坐在地下鋪了火管的暖意融融的內殿內,衣領上淡粉色的茸茸毛襯着她臉頰,繡球花似的嬌小盈盈,只是以前臉上那少女的嬌豔嫣紅都已淡去,昔日的清麗,如今清越發的清,麗色卻已大減。

“皇后……”她坐在殿裡,足足呆坐了半個時辰一言不發,孟扶搖也不說話,在座上有趣的看着她,半個時辰後,神遊的兔子終於迴歸地球,“……我該怎麼辦?”

是啊,你這失魂症越發嚴重,實在難辦。

“父王看樣子對阿越哥哥下手了……”兔子郡主眼淚汪汪,憋在心中很久的話,終於忍不住向這個唯一的“閨中知己”傾訴:“我要救他!”

孟扶搖瞅着她,問:“阿越哥哥是誰?”

“就是阿越哥哥啊。”

孟扶搖心中呻吟一聲,放棄和這個小姑娘玩花招,拍了拍她肩道;“想救人是嗎?不知己知彼,怎麼救人?你知道你那個阿越哥哥在哪裡嗎?”

兔子郡主搖頭。

孟扶搖嘆氣,道:“想好怎麼救人了嗎?“

兔子郡主搖頭……

“想過救人以後的後果嗎?”

搖頭……

孟扶搖悲憫的道:“可憐的侄女兒,看來你真的得仰仗你嬸嬸我了。”

兔子郡主仰起純潔的四十五度角,展現一百八十度的迷迷濛濛的眼神。

嗯,得記住這個超級蘿莉的角度,以便劇情需要時實現完美模仿……

“看你瘦得可憐見的,只好本宮爲你擔當一回了。”孟扶搖牙一咬腳一跺,道:“韻兒你想辦法,把你攝政王府的裡外佈局圖,人員安排,你父王經常見人的場所,你王府的諸般重要之地給我,咱們好好研究下你阿越哥哥最有可能被你父王關在哪裡。”

軒轅韻並不是傻子,她眉頭一蹙,遲疑道:“給你……”

“你怕把你攝政王府機密交給我,會對攝政王不利?”孟扶搖哈哈笑,“韻兒啊,我用什麼來對你父親不利?一方是隻有一羣手無搏雞之力的太監宮女做屬下的傀儡皇后,一方是掌控朝政手握重兵的攝政王,這個實力對比,還要說什麼嗎?”

兔子郡主囁嚅着,滿面羞紅的急忙辯解:“不,皇后娘娘我不是……”

孟扶搖“悲憤”,一拂袖道:“不都是看你焦心得可憐,我一個弱女子纔想着幫你一把嗎?別的不說,小郡主你一身頂尖武功,本宮一個弱女子,你看着不對,手一伸就掐死本宮了!”

“啊……掐掐掐……”老實兔子郡主遇上黑心老虎大王,輕輕鬆鬆被逼到死角,嬌弱的小丫頭,連“掐死”兩個惡毒的字都說不出口,急得滿臉漲紅,眼眶裡轉着淚珠,急急忙忙站起拉住孟扶搖袖子:“不不不……”

孟扶搖“委屈”的拉住她袖子,順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淚,唏噓道:“郡主,我們女人難啊……”

一句風馬牛不相及卻有意撩撥的感慨,那孩子立即聯想到自己這段日子輾轉反側焦灼翻騰的苦楚,立刻“哇”的一聲,撲倒孟扶搖肩上便哭起來。

她嗚嗚咽咽道:“……我給……我給……”

孟扶搖拍着她,溫柔的道:“沒事……沒事……救出你阿越哥哥,就送你去你外公家……你父王找不着你,慢慢氣會消的……”

肩上那女孩哭得眼淚紛飛,孟扶搖拍着她,慢慢擡起眼看向內室,那裡門簾掀起一線,浮現出修長的人影,那人久久看着她和小郡主,琉璃般的眼眸,光彩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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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幾日,帝后出行狩獵,以往都是王公大臣皇族侍衛隨獵,此次因爲皇后參與,而皇后又特別的“雍容大度,寬和慈愛”,特命六宮隨行,“皆沐陛下德輝”,女人們十分歡喜,好歹能逃離刺繡紡織和種菜,出宮鬆散鬆散了,所以對這以往不甚熱衷的運動都十分積極。

孟扶搖帶着她龐大的後宮,和男人們涇渭分明的隔了一道矮山坡紮營,奼紫嫣紅的鳳帳佈滿了草坡,孟扶搖站在坡上,披着威風的大披風,望着底下各妃色彩斑斕的圓圓的一大片,感嘆的張開雙臂:吟詩:“兩隻小白兔,出來採蘑菇,一地毒蘑菇,待我下鍋煮……”

元寶大人悲催的蹲在袖子裡,暗無天日的聽着孟扶搖的絕世詩才,十分懷念當年跟隨主子,聆雅樂,品名花,賞絲竹,玩雙陸……啊啊啊真是恍如隔世啊……

孟扶搖猶自陶醉在自己的詩才中,身後有人笑道:“好溼!好溼!”

孟扶搖回身,便見戲子皇帝摟着不知道哪個美人,翹蘭花指盈盈而贊,立刻嫣然一笑,道:“陛下誇獎,也就和陛下差相彷彿罷了。”

軒轅旻撫額,孟扶搖眼睛已經瞥上那個美人,道:“這位是?”

“賢妃高氏見過皇后娘娘。”美人端然移步,不卑不亢輕輕一禮,氣度尊榮比她這個皇后還皇后。

“賢妃啊……”孟扶搖笑盈盈,“身子好了?”

“承蒙皇后關心,如今算大好了。”

啊呸,昨天還說起不來牀,今天便能出來打獵了,狗都沒你康復得快。

“賢妃啊,”孟扶搖笑盈盈,“剛纔還和玉妃娘娘說起你,她說要送你一套她親手刺繡的騎裝,沒遇見你嗎?哎呀,先去你帳篷了?”

賢妃臉色一變,突然伸手支住額頭,向軒轅旻告罪:“臣妾突然覺得有些頭暈……

“哎呀愛妃想必冒了風!”軒轅旻立即心疼呵護的命太監將她扶走,一轉身看孟扶搖負手似笑非笑:“人幫你支走了,想和我說什麼,趕緊着。”

“我說我的皇后,你到底叫什麼名字?”軒轅旻涎笑着拉住孟扶搖袖子,“你告訴我你叫姚芙,可我總覺得,你這麼惡毒,怎麼會是尋常人物呢?”

“你要和我說的就是這個?”孟扶搖瞟他一眼,擡腿就走,“浪費時間。”

“哎哎別走。”軒轅旻嘆氣,湊到她耳邊,看似調笑般輕輕道:“這裡不比宮裡,看着我們的人多着呢,你好歹得和我親熱些。”

孟扶搖皺眉——她是知道有人一直注意着她和軒轅旻,但是那些阿貓阿狗的目光對她來說,直如狗屁,倒是一直覺得,另外有道目光,似有若無的一直籠罩着她,並在軒轅旻靠近她的時候,似乎尤其濃了些許。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孟扶搖“媚笑”,“親熱”的也湊到軒轅旻耳邊,“多呆一刻鐘,少幫你殺一個女人。”

“真沒見過這種威脅……”軒轅旻咕噥,順手攬住了她的腰作溫存狀,低低道:“我們的計劃也許要提前些,最近京中似乎多了些奇怪的人,看不出來路,我不確定軒轅晟現在是否察覺,總之,小心。”

“京中奇怪的人麼……”孟扶搖眼波流轉,嫣然一笑,她眼神一瞬間華彩流溢,比霞光更豔幾分,軒轅旻看呆了眼,突然道:“皇后,我好像從未看見你真面目……”

“你還是不要認識我的好!”孟扶搖手指一彈,勁風飛射逼得軒轅旻放開狼爪,眼角突然掠到前方林子裡閃過一隻鹿,那鹿通體純白,竟是少見的白鹿。

問九鼎逐白鹿,九州英傑,梟雄所向!

唿哨聲連連響起,四面八方都有人追了過去,孟扶搖也來了興致,一翻身躍上馬,低笑:“我要!”

她一蹬馬腹,長髮揚起,白馬如箭一般長馳而出,煙塵如線瞬間消失在軒轅旻眼前。

軒轅旻注視着她輕捷矯捷的白色背影消失在密林裡,揮手命令護衛跟上,自己抱着肩,捧着心,神往的望着那個方向喃喃道:“如果哪天她真以朕的皇后身份和朕說‘我要……’,該多麼的美啊……”

身後,暗魅突然無聲無息的走了過來,冷冷答:

“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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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搖急速馳騁,揚鞭策馬,她騎術極精,早已將侍衛遠遠拋下。

冬月的風如天神舞動巨幡,捲起三千塵埃如雪,疾馳中她的髮髻被疾風打亂,她乾脆一伸手解了髮帶,長髮呼的揚起,一匹黑錦般展開,孟扶搖哈哈笑着,迎着割面寒風,在四面無人的山林中飛馬長奔,覺得真他媽的痛快!

最近這段時間在那勞什子的皇宮裡玩宮心計,爾虞我詐陰謀詭計雖然她天生我才,但是玩久了也覺得膩,何況她不喜歡那四面宮牆,不喜歡永遠都在笑心裡卻在恨着的那羣女人,人生可以有無數個活法,爲什麼偏要裝模作樣的活?

想想看,把她這隻鷹關在籠子裡,是多麼的摧殘啊!

母老鷹放風了,眼睛金光閃閃,尋覓着那隻白鹿,哎,捉到了,剝了皮送人,做個漂亮的鹿皮袖筒子。

送誰?不告訴你。

眼角捕捉到雪光一閃,那隻鹿像一道閃電般從深翠不凋的常青樹木中掠過,一道極其美麗的跨越身姿,孟扶搖甚至能看見它頭上那副梅枝般淡紅的角。

孟扶搖立即擡手。

取弓!搭箭!上弦!開弓!

“嗡!”

利箭割破空氣,因爲極快極疾,甚至帶動空氣都似乎在微微扭曲,只剎那便穿越叢林,直奔白鹿雙眼!

穿眼,不傷皮。

“咻!”

叢林之後,不知道哪個方向突然也射出一柄箭,那箭竟然後發先至,生生撞開她那兇猛的一箭,然後離奇的半空中方向一掉……穿入白鹿雙眼。

孟扶搖鼻子都氣歪了。

搶劫啊?

那鹿重傷,不知怎的卻未死,淒厲的叫一聲,擡腿狂奔,速度比先前更快了幾倍。

剛纔那方向一陣樹葉撥動之聲,那人似也追了出去,孟扶搖被激起好勝之心,厲叱一聲一拍馬,白馬撒蹄潑辣辣追了上去。

深綠淺綠的叢林之中,白光如練,後面追着兩道一黑一白的旋風,林木掩映間,孟扶搖只隱約看得見前面那人是一批匹黑馬,卻看不清馬上人身形。

兩人逐鹿,越追越遠,直到追出叢林邊緣,那裡一座小山拔地而起。

白鹿奔到山巔,終於力竭!長嘶而亡。

前面那騎突然停下,馬上騎士衣袖飄飄,手指一招,白鹿身子如被線牽緩緩飛起,落入他手中。

夕陽如血,青山隱隱,一線彩霞抹上黛青長天,斑嫺七彩光豔如脂,打上他背影,那身影修長挺直,側面線條精緻優雅,衣袂悄飛氣度翩然,如隱在金光之中的九天神祗。

孟扶搖久久凝視那背影,手指緊緊摳住了繮繩。

那人微笑着,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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