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她倒在雨中。
兩人都再沒有力氣維持坐着的姿勢。
一個力盡而疲,一個真氣還沒來得及復原便趕來擋瘋虎,生生受那拼命一撞。
藥力激發到高峰,本身武功也已經是頂級的孟扶搖的全力當胸一撞,那絕不是隨便什麼人能接下的,放眼當今天下,除了十強前五,能接下的不過寥寥幾人,長孫無極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作爲擁有自動防禦習慣的強者,在那被撞一刻不選擇躲避卻選擇硬接的,卻只有長孫無極一個。
他在那一刻,完全可以卸勁躲開,可以以綿柔巧勁將孟扶搖移出去再拉回,那樣最起碼他不會受傷,然而他沒有,因爲他清楚,那一刻對孟扶搖至關重要。
宗越給的那顆藥,在服用之初的第一層爆發藥力被孟扶搖轉給了他,但是真正的全部藥力,卻是在孟扶搖一陣全力拼殺戰鬥之中得以徹底散發,她的骨骼肌血內息都因爲那毫無保留的調動和運用,達到狀態高峰,但正因爲超過正常速度的極速提升,卻又沒有及時調息疏導引流,使真氣在體內胡亂衝撞,沒有出口,那一撞,便是最後的自救。
撞得開,怒海平濤,危險終渡,撞不開,真力反衝,後果不堪設想。
那一撞撞出他一口血,卻能換來困在黑暗混沌中瀕臨燥狂的她的最後的出路和光明。
孰輕孰重,自有抉擇。
雨勢如傾,看來卯上死勁,勢必要下個整夜不休。
溼淋淋的孟扶搖伏在溼淋淋的長孫無極身上不住咳嗽,咳一口便是一口暗紅的淤血,一邊咳一邊去把長孫無極的脈,長孫無極睜眼,按住她的手,對她一笑。
孟扶搖看着他眼睛,那是平靜而深邃的海,如海之容,天地間苦痛種種,不過是掠過海面的風。
那樣的眼神告訴她——天地間苦痛種種,終將化作紅塵塵埃,愛恨情仇恩怨生死,千年後都只是土饅頭一冢,沒有人應該揹着墳墓前行,沒有人應該爲不是自己的錯沉淪。
棄疏就親,人之常情,何錯之有?
以身就難,仗義援手,何罪之有?
雨聲未休,牽念不休。
有一種勸說安慰,不需長篇大論絮絮言語,只以眼神和舉止來表達,那些深扣心事的理解,早已訴說。
在奮不顧身決然迎上的那一擋,在明知危險不避不讓那一接,在搶先敲開她結冰心房引動她落淚那一滴淚,在此刻不肯昏去緊緊凝視的眼神。
孟扶搖緩緩擡眼,迎上那樣的眼神,暴雨嘩嘩裡將那裡所有的言語讀得清晰,一字字,深刻而無聲。
漸漸的,她在那樣的眼神裡,聽見血潮退去,心海波平浪靜,而四面鮮花島嶼再次復甦,花朵柔軟綻放的聲音。
那花在暴雨血色中終於開放,雖遲卻不晚,靜靜抽枝綻葉舒展光華,牢牢紮根滌盪過的心靈,從此後,心深處有一塊地方,更加飽滿堅實。
她終於,輕輕綻開他想看見的平靜的笑容。
那笑容猶帶憂傷,卻清涼乾淨,閃爍更爲豐盈飽滿的輝光,如同庭院四野,被今夜暴雨沖刷洗禮得鮮亮翠綠的蔭蔭枝葉。
而她亦得洗禮,從身到心。
長孫無極安然微笑,合上眼,孟扶搖笑着,伸手去擋落在他臉上的雨。
隱衛和鐵成趕緊過來,扶起兩人,孟扶搖瞟一眼鐵成,有心安慰,卻已完全沒有了力氣,暴亂過的身體需要修補和休息,她閉上重若千鈞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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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裡火光溫暖,四面潔淨乾燥,遠處傳來雨後空山特別清圓空濛的婉轉鳥鳴。
長孫無極醒來時,感覺到的就是這樣一種近乎祥和的氣氛。
身下草堆柔軟芳香,而她就睡在他身邊,睡夢中淚痕猶在,卻噙一抹淺笑握着他的手。
她在,好好的在。
長孫無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彷彿覺得有些奢侈,趕緊又閉着眼,攬着她輕輕撫摸她的發,手勢充滿溫柔的憐惜……要拿什麼來疼憐她?這個爲他遭受內心裡巨大痛苦的女子?
總覺得不夠……不夠又不夠。
終是忍不住,垂下眼,細細看她。
身下女子微微蒼白,長睫覆下,覆不住眼底淡淡青紫,神色卻是平靜安詳的。
天知道這份平靜安詳,經歷多少磨難和煎熬才得換取?
可那是她的宿命,屬於她的獨有的磨難,世間熙熙攘攘千萬人爲利而來爲利而往,人人都懂得扞衛自己的自私,併爲此理所當然,唯獨她厭棄自己的自私,併爲此更深切的,覺得痛苦。
那份痛苦並不來自於錯誤——她從沒有錯,錯的只是命運賦予她的心性,正義和熱血,使她不能容忍自己見死不救無動於衷。不需要任何譴責,她已經給了自己最深的懲罰,擊倒她的永遠不是人世間風刀霜劍,而是來自她內心深處巨大的自我責難。
所以她纔是孟扶搖。
沒有別人可以代替。
最飽滿,最明亮,最勇敢,引無數男兒盡折腰的孟扶搖。
他不惜犧牲想要成全並擁有的……最完整最真實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微笑着,習慣性的又想按上孟扶搖腕脈,那手卻突然輕輕一擡,按住了他,隨即那女子半帶埋怨半帶無奈的道:“行了你。”
孟扶搖醒了。
她懶懶的爬起來,爬的時候聽見自己骨節格格作響的聲音,不由怔了怔。
長孫無極已經道:“恭喜你,扶搖,你又提升了。”
孟扶搖倦倦的笑:“拜你所賜,不過也拜託你,從今以後不要再給我真力,不然哪一天我真超過了你,你也太沒面子了。”
“我沒打算給你真力啊,”長孫無極笑,“我只想看你提升到什麼程度而已,不過,”他突然語氣一轉,有點不快的道:“我要和宗越談談,他真是昏了,居然給你這麼霸道的虎狼之藥。“
“哎,別冤枉人家。”孟扶搖立即道:“人家可是再三囑咐過的,是我太心急。”她瞄一眼長孫無極,嘆息,“其實是我當時亂了方寸,你進入龜息狀態,自己會修復療傷,只要我耐得性子等便什麼事都不會有,都是我倒黴……”
“如今不都因禍得福了麼?只要假以時日調養,你我借那藥力,都可以再上一步。”長孫無極靠着山壁,笑意微微。
唔……雖說後果慘了點,但是扶搖會爲他亂了方寸,他覺得挺好。
孟扶搖哪知道他的小九九,她靠在山壁,山洞狹窄,兩人擠在一起,身體之間毫無縫隙,這也是水上那夜之後兩人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近距離接觸,卻都沒覺得什麼,孟扶搖就着火烤手,看看四周,道:“我們在哪裡?”
“在鎮上後山。”接話的是鍾易,這個山洞是個拐洞,他們兩人被安置在最裡面,其餘人在外洞守衛,聽見他倆醒來的動靜,鍾易跨進來,笑嘻嘻的道:“紫披風滿鎮的找人,還發文在前路周圍百里內四處追索,我偏偏就躲在他們眼皮底下!”
孟扶搖看着他,心想自己和長孫無極雙雙倒下,隱衛不管雜事,鐵成又是個不聰明的,倒多虧了他安排計劃,不禁感激的向他笑笑,招呼他進來烤火:“瞧你臉色不好,來暖暖身子。”
鍾易立即毫不客氣跨進來,一屁股擠坐在她身邊,洞裡窄小,這一擠身子更是貼得緊緊,他天真爛漫的笑道:“你沒事就好了,先前嚇死我。
他抱着一捆柴,一邊添火一邊道:“不過這裡現在也不能久留,紫披風遲早會過來,你兩人如今都傷勢未愈,可怎麼是好?”
“我大概還需要一個月才能完全恢復,你呢?”孟扶搖側頭問長孫無極。
“我應該比你短點。”長孫無極道:“只要渡得過最初一旬,往後便足可應忖。”
“最難的時辰都捱過了,還有什麼怕的?”孟扶搖注視着火光,森然道:“不管用什麼辦法,哪怕喪家之犬一樣夾尾逃,我也一定要先忍着,給自己留下時間恢復,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等我徹底好了,他們……哼!”
“留點時間給他們洗脖子嘛,你砍的時候也輕鬆點。”鍾易笑嘻嘻的添柴,不從自己這邊添,卻越過孟扶搖身子添另一邊的,兩人貼得太緊,身子擠擠擦擦,孟扶搖不自在的讓了讓,卻又沒地方讓,長孫無極看着,在火光的暗影裡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隨即指尖輕輕一捻。
白影一閃,元寶大人昂首挺胸邁着貓步進來。
“毛——”一聲尖叫,鍾易立刻再次光速消失。
元寶牌長毛噴霧殺蟲劑,百試不爽。
孟扶搖盯着元寶大人,覺得耗子雖然還是那個毛臉,但眼神看起來頗陰沉。
“耗子咋了?”孟扶搖偏頭問長孫無極。
“唔……大概是親戚家的氣味薰着它了吧。”長孫無極探頭看看元寶大人,見孟扶搖不懂,又解釋,“爲了不讓自己竄出去壞事,它找了個老鼠洞擠進去了。”
孟扶搖“哦”了一聲,神色黯了黯,長孫無極看着她,緩緩道:“扶搖,我們不畏於提起,也不畏於承擔,但是,沒有必要一直揹着不肯放下。”
“沒有。”孟扶搖吸吸鼻子,對他展開燦爛的笑容,“我想通了,有些事就是這麼無可奈何,孰輕孰重,難以辨明,只能在痛與更痛間抉擇,我不是做聖母的料,能做到無私聖潔棄親救疏,我也不想做聖母——這事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樣選擇。”
重來一遍,我還是救你。
經歷那般不堪回首生不如死的瀕臨瘋狂苦痛折磨的孟扶搖,在好容易掙扎重生之後,如是說。
長孫無極突然窒了窒。
一生裡揮灑自如,分寸在握的頂尖政客,因爲一句短短的言語,突然覺得滿心裡酸熱漲滿,澀澀不能言。
漫長日子裡無聲的堅持和選擇,似都在這近乎無心的一句話中得到了最爲豐盈的回報。
半晌他無聲的笑起,氤氳蓮花般高潔清華的笑紋,輕輕攏起身側女子柔順的長髮,側過頭去在她耳邊柔柔一吻,道:
“扶搖,我慶幸我此生,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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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天成三十年二月十二,璇璣國內大名鼎鼎,以跋扈和精悍聞名皇朝的紫披風,遭受了建立以來的第一次重創。
當晚,暴雨之夜,掌握法紀因此橫行不法的紫披風,趁夜闖入某地富戶,滅其門,奸其婦,奪其財,這對紫披風來說並不算稀奇事,從來輕輕鬆鬆無人過問,然而那夜他們踢着了鐵板。
五十人小隊全軍覆沒,死狀個個奇慘。
在更遠一點的鎮子外,原本應該趕來夥同打劫的另一個小組,劫人者反被劫,被數十名灰衣人截殺,一個不留。
大皇女震怒,下令徹查這起驚天大案,但是當夜暴雨太大,將所有痕跡全部沖走,僅僅能從李家宅院坍塌的院牆和斷裂的地面上看出,出手的人,武功極高。
大皇女手下紫披風首領仔細看過現場後,很明確的回報上峰,出手者非一般一流高手,疑爲十強者之流的頂尖武者。
這個消息並沒能讓大皇女稍斂怒氣——這個璇璣皇朝長女,是鳳旋的第一個女兒,千恩萬寵的長大,養成暴戾倔傲的性子,是以能以女手之身統領鳳氏王朝第一親衛暗殺機器,手下冤魂,不知凡幾。
“找!”大皇女推翻書案,從未經歷過挫折的天之驕女眉梢眼角都是凌厲的怒氣,將滿案的文書信報都砸上二品大員的紫披風首領頭頂。
“不管是誰!帶他的腦袋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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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披風”開始了遍及璇璣全境的大肆搜索。
利用皇朝監察機構的獨特權限,以“捉拿滅門重犯”爲名,發文所有城鄉重埠,調動官兵嚴守城門,四處搜查,大皇女親自投書北境十一皇子鳳淨睿,南境三皇子鳳承天,要求協同查找,鳳淨睿最近正因爲隨員接連被殺,本已順利招安的北境綠林勢力人心浮動有反水傾向、朝中御史在有心人唆使下正在彈劾他這一堆事煩得心浮氣躁,腦門上冒出七八個包,當下只是敷衍應下,南境輔京的三皇子則似乎很重視的答應下來,派遣手下理察院負責刑事執法的專用鐵衛,協同查處。
一百名紫披風的死,驚動整個璇璣朝廷上下,百官憤怒要求嚴查兇手,因此歷來分掌明裡和暗裡執法權,因權益衝突交織而水火不容的兩大勢力“紫披風”和“鐵衛”,終於因這起潑天大案而第一次聯手。
而李家滿門一百一十六口被殺,卻無人提起,好像紫披風的命是人命,李家無辜死難人等的命,就是大老爺們煙筒裡彈出來的灰。
那灰被璇璣朝廷輕描淡寫的揮去,卻被另幾個經歷那一夜的人深刻記取,埋藏蟄伏在心深處,等待着某一日迎風再燃,化火燎原!
二月十三,東蘭鎮後山,夜。
整個東蘭鎮燈火通明,官兵連同紫披風都在徹夜搜查,滿鎮雞飛狗跳之後依舊一無所獲,負責搜查的一個總隊長就着火把的亮光擡眼看看後山,道:“搜過沒?”
“回總隊,事發當夜就搜過。”一個紫披風恭謹的答。
“再搜!”總隊長一思索,斷然一揮手,“對方很可能就趁着你們搜過的空子潛入山中,算準你們搜過便不會再搜。”
“總隊明鑑!”
一個五百人隊投入這座不大的山,火把的光芒如長蛇,浩浩蕩蕩,在滿山濃綠中閃爍。
負責山北面搜索的是一個小隊長,帶着五十人撒網式搜索,因爲顧忌對方可能是十強者的實力,所有人都帶了旗花火箭,一旦發現,先不動手,趕緊發消息
前日那場暴雨,將山路澆了個透溼,這座山的土質是那種比較膠粘的紅土,如今越發滑粘不堪一走一趺,一路上牢騷聲不斷。
一個小組長帶着五個人,被分配到最崎嶇的一條路上,唉聲嘆氣的順着一條山路走到半山腰時,迎面突然走來一個人。
那人走得輕鬆自在,步子卻有些怪異,遠遠地一飄一跳的過來,夜色中飄飄逸逸看得人嚇得一驚,到了近前仔細看卻是踩了一對木製高蹺,背上還揹着捆柴。
這半夜三更的看見這樣一個人,自然十分可疑,小隊長立即橫劍一攔,喝道:“什麼人!”
“官爺,山下東蘭鎮打柴人。”那人放下柴捆,十分謙恭的答:“昨兒暴雨太大,家中無柴用,只得趁夜出來砍柴。“
“半夜三更的打柴?”小隊長豎起眉毛,仔細打量那人,卻覺得這人神虛氣弱,不像有武功的人,手摸了摸旗花火箭,又放下了。
“實在沒柴燒。”那人無奈的笑,解下柴捆放下來道:“官爺累了吧?不妨在這柴捆上歇歇,四面都是溼的,沒地方坐,只有這柴捆是乾的,我剛纔在那邊山洞裡找到的,還有好多幹草呢。”
“真的?”小隊長目光一亮,急忙問:“那洞在哪?”
那人指了個方向,小隊長趕忙命那五個屬下過去查看,自己也急急要過去,那砍柴人彎身去取柴,向他笑道:“官爺不歇息麼?”
“讓開……”小隊長一句不耐煩的話還沒說出一半,突然望進了對方帶笑的眼睛。
那眼睛笑意平靜,卻波光暗隱,似暴風雨來臨之前波瀾微生的海面,看似不動,卻變化萬千,一層層逼入眼底來。
隨即他覺得腦中也那般波光一漾,浪潮般意識一亂,恍惚間覺得,好像自己真的很累,茫然的咕噥道:“……啊,很累哦……”
“是啊”,那人微笑,“爲什麼不坐下來歇息呢?”
“嗯……坐下來。”小隊長覺得那柴捆乾燥舒適,真尋忙碌疲乏了半夜的自己最合適的休息處,立即坐了下來。
隨即他便覺得尾推骨似乎那麼一麻,隨即消失,他坐在那裡,聽見對方很溫柔的道:“等會他們來了,不妨也讓他們坐坐,忙了半夜,很累了。”
“嗯……都坐坐。”
“你們要找的人,在山頂上呢。”那人指指山頂,隨即灌木叢搖動,走出幾個同樣踩着高蹺的人來,坦然的在木然端坐的小隊長面前走來走去,抓着幾個靴子做出凌亂的腳印,小隊長茫然看着,似看見,其實都沒進入腦中。
他只是盯着那雙眼睛,覺得那眼睛波光奇詭而美麗,海水似包涌過來,令人暖洋洋的舒適熨帖。
他道:“嗯,在山上,沒有走。”
“很厲害的,你看見的,正等着你們找着他,大開殺戒。”
“我看見的,等我們來大開殺戒……”
那幾個做完腳印的人過來,其中一人扶住“砍柴人”,道:“沒事吧?”
那人笑着,拍拍對方的手,眼睛並沒有離開小隊長,只道:“眯一會。”
小隊長立刻覺得睡意濃濃,垂下沉重的眼皮。
那幾個人漫然從他身邊過,有人低低道:“想殺想殺我想殺——”
“留他們命有用呢。”剛纔那個溫柔低沉的男聲。
“我忍我忍我忍忍忍。”咕噥聲遠去。
這一段對話在他腦中略停留一霎,立即如流沙般被思維的風吹去,他怔怔的坐着,半晌睜開眼,看見五個在山洞中一無所獲的屬下怏怏回來,立即招呼:“累了吧,來坐。”
五個屬下難得見上司這麼和氣,受寵若驚擠着坐下,隨即都默然安靜下來。
小隊長擡起手指,指着山頂,道:“在上面呢,我看見的,很厲害,說等着我們上去大開殺戒。”
五個人齊齊撩起眼皮,看一眼,道:“嗯,在上面呢。”
……
二月十三夜,紫披風一個五人小隊稱在東蘭山發現“敵蹤”,將他五人制服,帶話給紫披風首領,他哪裡都不去,就在東蘭山等着紫披風們大開殺戒,五人異口同聲,言之鑿鑿,由不得人不信,何況圍山後就沒發現下山的任何腳印,五人所在的地方,有雜亂的指向山頂的腳印,和五人的轉述也符合。
爲此,紫披風首領連夜趕往東蘭山,調集麾下大半紫披風勢力,死死包圍住了東蘭山,揚言:“蒼蠅飛出去,也要留下四條腿!”
二月十四,離東蘭鎮五十里的官沅縣城。
一大早城門口便熙熙攘攘排了長隊,裡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人要進來,出城販賣的進城送菜的扳車車隊都被堵在城門口,接受着守門官兵比平日細緻許多的檢查,連衣服都細細一一摸過,摸着銀子銅錢,順手便被拿走,小姑娘小媳婦更是遭殃,被逼着脫鞋,官兵們淫笑着在繡鞋裡摸來摸去,惹得姑娘媳婦們嚶嚶的哭。
人人面有焦慮不平之色,卻都敢怒不敢言,只在排在後面的人中,交雜着一些低語。
“……最近這是怎麼了?”
“聽說捉大盜!”
“……這裡還是好的,東蘭山,外面山野,通往各城要道查得更緊!”
“……看見前面那個穿紫衣的沒?紫披風!”
“啊……我聽說前幾天他們在東蘭鎮雞飛狗跳的找人,找不着便拿人出氣,家家戶戶失財遭殃!可憐那李家還……”
“噤聲!你不要命了,提這個!”
一陣安靜,膽小怕事的百姓們都閉了嘴,木然的隨着人羣往前挪移。
人羣裡,一個形容猥瑣的道士突然轉了轉眼珠,拈了拈他臉上三顆長毛的大痣。
他身邊一個伶俐的小道童笑嘻嘻彎下身去拍他道袍上的灰,道:“師傅小心袍子被踩着。”
他身後一個清癯老者眯了眯眼,對道童拍着的手望了望,吩咐身邊年青僕人:“小心去扶着道爺。”
那僕人“哦”了一聲要上前扶,那道爺拈着大痣上的黑毛,笑眯眯道:“無妨無妨,爺爺我很小心。”
僕人黑着臉撒手,老者眼神裡漾出笑意。
這一行,自然是僞裝四人組。
長孫無極版清癯老者,孟扶搖版猥瑣道士,鍾易版小道童,鐵成版僕人。
四人從東蘭山上下來,以他們的武功,要躲過山中分散搜索的紫披風自然不難,但對於孟扶搖和長孫無極來說,就算躲避逃亡也要順手敲你一榔頭,於是紫披風們便被那一招逼到在東蘭山下餐風露宿,沒完沒了的在山頂一遍遍搜索“等着大開殺戒”的高人。
幾人商量了,在紫披風較少的官沅縣略停一停,渡過孟扶搖和長孫無極最初的幾天養傷時間,兩人只要能恢復一些,危險係數就會成倍降低。
城門口的隊伍慢慢移動着,好歹也輪到他們,官兵很粗魯的一把將“骨瘦如柴面黃肌瘦”的“老道士”往城牆上一按,惡狠狠從上摸到下。
“老道士”癢得嘻嘻笑,抖着身子道:“哎哎,官爺,出家人一把骨頭不經捏,輕點—— 輕點——”
孟扶搖在那裡被捏,她自己倒沒什麼,經過暴雨那夜及之後的深思,有些事她已經學會淡定接受。
不就是摸嘛,反正他們摸的是老道士又不是孟扶搖。
不過這回她忍下來,有人卻忍不得了。
那官兵摸完老道士,輪到道童,又是一輪快速搜索再狠狠一推,一推間,覺得左手指尖好像微微一痛,但也只是一痛而已,螞蟻叮了一口的感覺,也沒在意口
然後輪到那清癯老者,搜完時,右手指縫好像也微微一麻,也在剎那之間。
那感覺太細微,官兵忙得煩躁,看這幾個人沒油水也沒心思多理會。
三日後,這人爛掉了雙手,當然,這是不相干的後話了。
最後輪到鐵成,僕人自然是要揹包袱的,包袱自然要細心搜查,攤開來,不過是些洗白了的道袍,打蘸用具,符籙黃紙桃木劍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個官兵翻來翻去翻一陣見實在沒什麼值錢物事,擡手氣哼哼一扔。
包袱劈手扔出去,東西散了一地,空布袋在空中飛過,孟扶搖擡手去接,那官兵無意中一轉頭,看見那飛起的布袋尾部一墜,形狀不對。
他立刻一伸手勾住布袋帶子,撈了回來,撕開底層,抓出個烏溜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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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這是什麼?貓?”
怕被搜身搜出來,藏在布袋夾層裡的元寶大人在他手中作挺屍狀,聞言翻眼——不要拿貓來侮辱我!
“官爺,那是小道捉妖的辟邪鼠兒!”孟扶搖趕緊奔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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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妖鼠兒?”那官兵哈哈大笑,五指一收一捏,捏得元寶大人吱吱一叫。
“哎,您別!”孟扶搖大叫,“那是小道的吃飯家伙……官爺手下留情!”
“你叫我別我就別了?”那官兵斜睨着孟扶搖,大力拎着元寶大人耳朵晃來晃去,“聽說辟邪黑貓,沒聽過辟邪黑鼠,咋個神奇法?能不能幫咱們把那見鬼的殺人兇手給捉出來啊?”
媽的!
找死!
孟扶搖怒火蹭蹭直起,目光一擡剎那間冷電一射,那官兵被這目光盯得一怔,隨即便覺得手指一陣劇痛,半個指尖被元寶大人惡狠狠咬了下來!
他痛叫一聲,大力將元寶大人一甩,元寶大人借勢在半空中一個翻身,射入牆角不見了。
“給我揍他們!”
那官兵抖着滴血的指尖,勃然大怒,一指孟扶搖等人,幾個虎背熊腰的雜役立即撲了過來。
孟扶搖退後一步,手指夠上城磚,她就算重傷,要砸死這羣混蛋還是分分鐘的事!
然而一轉眼看見所有官兵都已望向這個方向。
看見城頭上聽見喧鬧的紫披風紛紛探下頭來。
想起五十里外絕大部分的紫披風都在,近萬紫披風,快馬精騎,一個時辰就能趕到這裡。
想起自己和長孫無極的傷,需要最寶貴的前三天時間。
想起自己在東蘭山山洞裡發過的誓。
忍!忍過最爲艱難的前期。
總有一天,還你個天翻地覆地動山搖!
我所受的,加倍!
孟扶搖一掩面,抱住了頭。
“莫打——莫打——”“清癯老者”撲了過來,“官爺們手下容情,老漢家中小兒驚風,還等着這位道爺作法消災,你們打壞了他,要老漢怎麼辦……”
他撲過來,不動聲色將抱頭一蹲的孟扶搖往城牆角一撮,推進一個誰也擠不進來的死角,然後身子一張,生生擋在孟扶搖上方。
那些莽夫的拳頭立即潑風般的落在他背上。砰砰有聲。
鐵成立即默不吭聲撲過來,又是一擋,又是一陣沒頭沒腦的毆打聲。
幾個人一個疊一個,擋住了城牆那個死角,一把傘般撐開擋住了孟扶搖,將她深深堵在那個眼光和拳頭落不到的暗影裡,從孟扶搖的角度,只隱約聽見拳打腳踢落上身體的撞擊聲,污言穢語的辱罵聲,還有四面的鬨笑聲,她甚至不知道他們誰捱得拳腳更多。
這一刻,他用他的身體遮擋出的這一方屬於她的三角地,將毆打譏嘲和羞辱都生生擋在半尺距離之外。
五洲大陸最尊貴的男子、擡手間翻覆七國政局的一國太子、一生里居於人上受盡禮敬,從無人敢於一言責難相加的頂尖人物,在這異國小城城門前,選擇爲她捱打。
共富貴易,共患難難,於共患難中勇於放低勇於折節,更難。
有種扞衛,不僅在肉體,還在心靈,在所有以身相代的勇氣和抉擇。
無論那以身相代代的是生死之難,還是僅僅是一羣官乓鄉人的老拳。
甚至,後者更爲艱難。
能讓出生存機會的人,未必會願意擋得今日之拳,而如這般微小處亦不捨讓她承受者,卻又何畏生死?
孟扶搖擡起眼,望向上方,遮得密密的陰影裡,逆光的長孫無極面目模糊,唯眼神依舊笑意輕輕,看她那樣望過來,他平靜的道:“沒事。”
孟扶搖十分難看的笑了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可真倒黴,如今居然連胖揍都捱了。”
“不,”長孫無極答得輕而堅決,“和你在一起經歷的所有,是任何人再不能給我的特別。”
是特別,孟扶搖咧咧嘴,連匹夫的揍都捱過。
正常情況下,這些人連跪在塵埃吻他袍角都不夠格。
上頭的人揍一陣,見這些人不反抗也便罷了,唯有那個手指被咬的官兵依舊不肯罷休,抱着手指嚷:“這道士唆使妖物襲人作亂!煌煌天日怎能容得這等妖人?拿下!拿下!”
鍾易明白他是要勒索,準備去掏銀子,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卻都突然目光一亮。
牢獄!
現在還有什麼地方,能比牢獄更安全無擾?
狗子一般滿地嗅的紫披風,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他們要找的人就在官沅的大牢裡!
孟扶搖眯着眼睛笑起來——雖然生活條件差了些,便當體驗生活嘛。
她一個眼色飛過去,鍾易住了手,頓時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那官兵叫了一陣,見幾個人都沒掏銀子打點,頓時大怒,揮手喚過幾個看守城門秩序的衙役,一指孟扶搖:“這個妖道攜帶妖物,定是要進城興風作浪的,趕緊拿下!”
幾個衙役嘩啦啦鎖鏈一抖當頭對孟扶搖套下,孟扶搖“掙扎驚呼”:“官爺冤枉啊,小道就是那城外三十里清風觀裡的道士,最是知禮守法不過的出家人……”
幾個衙役湊過去,在她耳邊低笑道:“叫冤枉沒用,趕緊叫你的伴當,湊幾個香火錢給官爺治傷,大家夥兒孝敬孝敬,關你幾天也就放出去了,不然……嘿嘿。”
長孫無極也撲過來,一把拉住衙役:“官爺,別,我家小兒還指望這位道長怯病消災哪,可憐我三代單傳,小兒若出了差錯,那萬貫家財卻有何人繼道……”
衙役們眼睛立即亮了,富戶!萬貫家財!家中焦急!等着救命!加起來等於一筆橫財!
殺人犯強姦犯搶劫犯可以不關,這個一定要關!
“你和這妖道鬼鬼祟祟,定然不幹好事!須得徹底查個清楚!”衙役戟指指住長孫無極,怒斥:“一起拿了!”
叮呤噹啷鎖鏈套下來,拽着兩個“呼天喊地”的犯人便走,四面圍觀的百姓唏噓搖頭,有人趕緊勸鍾易:“小道士,趕緊去籌銀子贖人,不然咱們官沅的大牢……黑咧!”
“多謝您哪。”鍾易笑容可掬,拉着心有不甘卻又沒辦法一起“被捕”的鐵成晃悠悠走開去,答:“給他們多呆個三五天的,纔好哪……”
留下愕然的鄉人,看着他們施施然很高興離去的背影,摸摸頭,詫然道:“嚇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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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碗剩飯惡狠狠的從鐵欄間砸下來,灰色的米和黴爛的豆腐濺了一地,四面頓時散開難聞的酸酸餿味。
孟扶搖盤坐,望天,半晌微笑回身看身後那個:“吃過沒?吃過就再吃點,沒吃就趕緊回家吃去。”
身後那個眨眨眼,答:“客氣客氣,你先你先。”
兩人對那碗飯望望,各自轉頭。
陰暗潮溼的大牢,四面老鼠屎和蛛網,地上墊着爛棉絮和稻草,偶有黑色的老鼠竄過,其身材相貌和元寶大人天上地下。
孟扶搖一腳踢開一隻老鼠,揉着鼻子,咕噥:“希望那傢伙記得送飯,我想吃酥油肉蒸火腿龍鳳呈祥乾燒魚翅……”
長孫無極笑道:“你現在能吃的好像只有我。”他衣袖下伸出手,精緻而線條美好的腕骨,玉般在黑暗裡光線一閃,孟扶搖聽着這話看着他手腕居然也臉色一紅,眼光飄啊飄的轉開去,卻感覺到長孫無極突然按住了她的腕脈,孟扶搖立即反手一搭也搭住了他的,兩人各自用自己的獨門功力,在對方體內運行一週天,半晌鬆開手,相視一笑。
兩人都覺得對方的笑意,在陰暗的牢中華彩氤氳,光豔非常。
因爲宗越那顆藥丸的作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的真力在最後那一衝中出現融合,兩人體內都有了屬於兩人真氣混雜的內息,這使他們在療傷中可以相互補充,達到優勢互補的效果。
這樣的一個好處也使兩人的調息可以同時進行,一有警兆同時罷手,再不用專門安排一個人輪流護法浪費時間。
長孫無極輕輕把玩着她的手指,突然悠悠道:“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此生所去地方多矣,但那些錦繡華堂,王公之府,或是山河湖海,廟宇殿堂,皆不如此處大牢,滋味獨好……”
“你真是……”孟扶搖也笑,話說到一半卻岔開話題,自言自語道:“這次坐牢,不會再遇見一個大風吧?”
自己也覺得這個想法滑稽,笑笑,探頭看看四面無人,又覺得這次的面具好像沒有戴好,總有點歪着的感覺,便要長孫無極給她擋着,自己脫下面具調整。
兩人背靠背坐着,各自仰着頭,在對方溫暖的背上和獨特的香氣裡,安心的想着一團亂麻般的璇璣,想着出去後要做的事,想着那些明裡暗裡的敵人,孟扶搖將面具拿在手中把玩,半晌吐一口氣,低低道:“給我三天,給我三天……”
話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閃,隔壁木欄裡突然伸過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一把抓住那碗餿飯,手指極其敏捷的順手一掃將地上散落的飯粒掃到掌心!隨即閃電般的縮了回去。
孟扶搖回首,便見隔壁一個囚犯,穿一身髒得已經看不見顏色的灰布衣,正拼命而快速的將飯往口裡塞,一邊塞傻兮兮的衝她笑。
孟扶搖皺眉看着他,警覺的讓開了點身子,她一動,正好移到了牢房遠處牆壁油燈照耀的光影下,那人正笑出一嘴深黃的板牙,在拼命的咀嚼裡抽空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然後他突然頓住,撒開手,手間飯糰撲簌簌的掉下來,掉得滿地都是,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緊緊盯着孟扶搖,眼色剎那間不斷變換,猶豫……迷惑……回想……最後是驚駭欲絕。
那種神情和意識突然片片破碎,只剩下了一個震驚認知的絕頂驚駭。
那驚駭如一片青紫色的陰霾,瞬間沉沉落下,籠草了他全部的神智。
他擡起手,手指抖抖索索指着孟扶搖,聲音也已經破碎不成句,從齒縫裡拼命的一個字一個字擠出。
他說:
“你……你……你……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