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尖叫的是剛剛被抽醒懵懵懂懂從牀上看下來的十皇女。
“啊——”
同時尖叫的是和玉衡滾牀單正滾得起勁的璇璣皇后。
十皇女直挺挺坐在牀上,呆愣愣看着自己的尊嚴華貴的母后赤條條壓在別的男人身下,在地上野獸般咻咻糾纏滾成一團,如果不是那張臉太過熟悉,她幾乎要以爲那是個戴着母后面具的別的女人。
饒是如此她依舊不敢相信,怔怔將手指放到口中一咬,尖利的疼痛讓她再次短促的“啊”的一聲,隨即知道這真的不是噩夢,是天底下她最不能接受的事實。
她啊啊的叫着,一把抓過牀上被褥,往頭上一蓋,整個人往牀裡一縮,不動了。
璇璣皇后卻已經僵成了翻白肚皮的死魚,硬成了千年不腐的屍,她僵僵的躺在厚而暖的地毯上,腳趾頭剛纔還因爲興奮蜷在了一起,如今都蹼一樣直直的張着,腿上青色的筋脈突突的泛出來,在玉色的肌膚下一抽一抽。
她從慾望和興奮的雲端突然栽落,栽在了現實冷酷冰冷的深淵。
她做了什麼?她做了什麼?
她竟然在這裡,在她女兒的房間,在她女兒牀下,當着女兒的面和別的男人顛鸞倒鳳!
她瘋了!她一定是瘋了!
她竟然把自己當成街頭巷尾的流鶯,人盡可夫的蕩婦!她竟然忘記了自己是璇璣的皇后,是璇璣最尊貴的母儀天下的女子!
她怎麼可以和尋常的久曠的中年婦女一般,遇見男人的鮮活肉體便丟了心,失了魂,犯下不可饒恕的最最淫賤無恥的罪!
她是皇后!皇后!
孟扶搖冷笑俯身,看着她轉瞬間不似人色的臉龐,猶自未休的一笑,突然一鞭子對牆上一抽!
轟然一聲,整面牆齊齊倒塌,剎那間斷壁殘垣。
牆外細雨濛濛,細雨中立着很多人。
十皇女府的男女老少,從駙馬開始,到皇女府的最下等的小廝,一個不落。
他們都被精悍的大瀚護衛及無極隱衛用刀劍逼着,站在這午後綿綿春雨之中,等着看這五洲大陸最香豔最刺激最值得史書流傳的活春宮。
牆壁傾塌,地毯上赤身相擁的男女暴露人前,所有人都在瞬間張大嘴,發出了無聲的驚呼,他們張着一時無法合攏的嘴,像在淺水裡快要窒息的魚。
衆目睽睽,姦情示衆。
是個人都不能承受。
何況一向以皇后身份自尊自傲的璇璣皇后。
那些張大的嘴是吞噬靈魂的洞,那些躲閃而發亮的目光是亂攢的箭,她栽落那樣的洞,再被那樣的箭萬箭穿心碎成萬片。
璇璣皇后頭一仰,再次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隨即她暈過去了,很強大很省心省事的暈過去了,在身上男子的懷中軟軟的癱了下去。
極端驕傲因此也極端暴戾的女子,在驕傲被摧毀後,尊嚴被踩至塵埃後,其反應也不過是一灘發臭的爛泥。
玉衡卻一直都很鎮靜。
所有事都發生在剎那之間,孟扶搖大步進來抽醒十皇女,皇后還沉浸在情慾的巔峰沒有甦醒的時刻,他竟然沒有抽離自己,而是不急不忙,將只差最後一步的高潮做完。
一生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不虧待自己。
孟扶搖抽毀牆壁展示他們姦情的那一刻,他抱着暈去的璇璣皇后飛起,身子半空中一掠已經在牀上一滾,這一滾便將牀單滾到了他們兩人身上,十皇女骨碌碌的滾了下去。
隨即他身子一轉,地上散落的衣服不知怎的就會部穿到他身上,他小心的將皇后用牀單裹好,往牀下一塞。
這一系列事情做好,他纔不急不忙的轉身面對孟扶搖。
轉過身時,他臉上竟然還帶着淡淡的笑意。
孟扶搖有點欣賞的看着這個男人,真正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定氣度,剛纔那一幕對璇璣皇后是絕頂侮辱,對稱霸天下衆所尊崇的十強者又何嘗不是?然而他淡定如斯,對得起十強者一代宗師的身份。
看他對璇璣皇后那惡婦,竟然是真心相待,雖然不明白他怎麼看上那女人,但孟扶搖對一切誠摯純淨的感情都十分尊重。
是的,純淨。
在那女人身邊十餘年,比她強大很多倍,有太多的機會得到她,他卻始終未曾染指她,如果今日不是他們幾人合力的連環計,他玉衡一定是到死都乾乾淨淨的保護着她。
精神柏拉圖,絕大多數男人都做不到,尤其強大的男人。
正因爲他愛她,所以他爲她做一切事,無分善惡,只要她喜歡,只要對她有利——比如意圖拆散長孫無極和孟扶搖。
孟扶搖此刻突然明白了船上那夜,他明明來得及佔有她,卻將很多時間浪費在了欣賞上——他根本沒打算玷污孟扶搖,想做的只是讓兩人互相不信任互相背叛,達到分化他們的效果。
他做那些事,不是因爲討厭誰想害誰,只是爲了璇璣皇后而已。
孟扶搖突然有些出神。
她想,她孟扶搖也算殺人如麻,而她身邊的男子們,爲了她要做的事幫她殺人如麻,只要她需要,他們就去做,這樣一想,就覺得,其實,也是一樣的。
站在各自的立場看,玉衡也沒有錯。
孟扶搖輕輕嘆息一聲,手中金鞭一甩,淡淡道:“玉衡大人,你離開這裡,以後不要再管璇璣任何事,咱們的事,便算一筆勾銷了。”
玉衡默然,他立在如油的綿綿雨中,一言不發,細長的眼晴如這春雨光澤瀲灩,半晌突然奇怪的笑了笑,道:“我爲什麼要走?”
孟扶搖看着他,只是這短短一刻,他的堅實飽滿的肌膚已經開始慢慢塌陷,一笑間眼角皺紋蛛網般漫開,童子功被破,一身功力付諸流水,他自然也不能維持他的駐顏之術,現在的玉衡,已經不會是她的對手。
“如果我要走,我會帶她走。”玉衡偏頭看看牀底的璇璣皇后。
“抱歉,那不可能。”孟扶搖冷冷道,“事實上,我就算是殺你,也是理所應當。”
“那還說什麼?”玉衡笑,“孟扶搖,你不要以爲你名列十強者,以爲我失了一身童子功便穩操勝券,真正的強者,折了翼一樣可以飛。”
“那便飛一輩子吧。”孟扶搖微笑,“不用再下來了。”
話音未落,金光一閃!
她人在金光之上!
金鞭如一道金色的電光,筆直兇猛的刺破空氣,而孟扶搖踏着金鞭,身形也是一道更爲凌厲的電。
她立在鞭梢,半空中腳尖一挑,鞭子旋開扇面般的金色光幕,團團一轉轉出呼嘯風聲,從鞭梢到鞭柄,劈頭蓋臉分幾個接觸點向玉衡上半身大穴罩下!
玉衡只是扭了扭身。
他扭了扭身,突然將自己扭成了麻花狀,一個柔軟的彈性極強的麻花,那麼電光火石中極其精巧的輕微一扭,那些凌厲的落穴全部落空。
落空那一霎,他手指從衣袖中掠出,輕輕在鞭梢一點,如同打蛇在七寸,鞭子立即軟軟的垂下來。
隨即他手指一撈,便要將鞭子撈到手中。
這幾招快若流電,轉換變幻如行雲流水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而且一絲真力都不需要用,完全是四兩撥千斤的巧勁,卻又更上一層。
孟扶搖這一霎終於明白了那句“十強者前五和後五之間是個巨大的鴻溝,十強者前五名每名之間也是個巨大的鴻溝”的意思,一個排名第四的玉衡,失去武人最重要的所有真力,竟然在同列十強者之名的她面前不露敗像!
她這下倒起了好勝之心,玉衡招式精妙世所僅見,跟他酣暢淋漓的鬥上一場,自己定可以再上一層!
手指一勾,握拳成“鳳啄”之勢,她不去搶鞭子,反而直取玉衡脈門。
玉衡臉色一變,現在的他沒了真力,已經無法和孟扶搖渾然如意的真氣相鬥,身子一掣流水般退後,輕若鴻羽,竟像還能使輕功,但是孟扶搖知道,那大概只是玉衡那門武功,多年來練得身體輕盈,否則當初在船上,他也不能裝成被漕幫祭祀的人牲孩子了,當初鐵成抱他在手中,對分量可是一點,都沒覺察。
當初船上那夜,回頭查找誰是嫌疑人,最後還是着落在那孩子身上——送他回去的護衛,在半路上失去了他的行蹤。
玉衡身子輕盈,等於輕功還在,再輔以招式精妙,只要不和孟扶搖拼內力,還可以支撐很長時間,孟扶搖擡眼看看天色,她不想在這裡浪費太多時間,她還要去宮裡。
她突然也飄了起來。
一張紙片似的橫着一蕩,直盪到玉衡腳底,擡手“弒天”黑芒一閃,直戳他腳心,玉衡只有讓,他剛剛一飄,將落地還未落地時孟扶搖又蕩了過來,還是一模一樣一個姿勢和部位,存心不讓玉衡落地。
身在半空飄移,時間久了只能靠真力支持,以孟扶搖的真力,她可以不落地在半空飄很久,但是現在的玉銜卻不成了,每次將落未落時被逼得再次躍起,換氣不及,一口濁氣便始終那麼吊着,漸漸上升,衝撞得他頭暈眼花。
他目光一閃,眼神微怒,冷哼道:“當真虎落平陽被犬欺!”突然不再讓,直直橫身一移,一道青光般向孟扶搖撲了過來。
孟扶搖冷笑一聲道:“犬如果能欺你,那你不是連犬都不如?”“弒天”一揚,黑光嘯裂,兩人瞬間絞在了一起。
天地間頓起嘯哭之聲!
黑芒如闊大之斧,橫掃天地,曳着彗星般的巨大黑尾,在破了一堵牆的不大內室裡橫衝直撞,青光卻細長連綿,似這窗外不歇的細雨一般牽扯不休,細絲亂麻般的一層層繞着黑芒,黑青二色一團團逐對成迷,如臨波戲水一葦渡江,滿室飛絮般的身影裡迸射凝重華麗的光芒,其間還有玉衡搶去的金鞭黃金光芒一閃乍閃,黑青黃三色交纏,當真是一場漂亮的戰鬥。
玉衡的身子,始終不離那張藏了璇璣皇后的牀,明明轉移到室外作戰對他比較有利,但是他依舊選擇了在室內和孟扶搖交手,他的招式輕綿複雜,不同孟扶搖的大開大合氣象萬千,更喜歡在小處下功夫,那般青金色的光影裡,一雙手便如世間最爲靈巧的撫琴者,運指如飛,將殺氣騰騰的點捺按戳撇彈掠都展現得優美無倫,他的指節甚至可以使出五種不同的招式,每種攻擊方向都截然不同。
第一百三十七招,孟扶搖一聲清叱,滿天裡都是她飛揚凌厲的刀影,密織成網向玉衡當頭罩下,那爪影渾然一片相互連接,彼此之間密無縫隙,正是第七層第三級“如意”的精髓,渾然一體,無所不在,玉衡再擅長精巧騰挪,也無法在這樣渾金般的攻勢裡找到空子,而漫天亮白的光影裡,孟扶搖已經冷笑着迫近來。
玉衡突然也笑了笑。
他細長的眼晴如春雨瀲灩,身體也如春雨一般柔軟,腰間一轉,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隻金爪,指尖卻是慣常的尖頭,是圓的,像四根手指,十分奇特的造型。
他手指在金爪上一撫,眯着眼睛有點感嘆的道:“不用武器好多年……”手指那一撫不知怎的金爪便突然幻化開去,咻的一揚,極其精準的在漫天爪影裡尋着了孟扶搖的掌心,渾圓爪尖一彈,“中指”一捺,霹靂般直射孟扶搖掌心勞宮穴。
孟扶搖手一縮,將縮未縮前覺得一道勁氣飛射,竟然取的正巧是她真氣流動的節點所在,頓時心中一震,想不到玉衡手中還有這麼厲害的武器,似乎能根據敵手真氣流動來自動調節攻擊方向,阻斷對方真力流,尤其專破剛猛類武功,看來玉衡果然是個縝密的人,知道自己童子功雖然強大,但是一旦破戒便全無仗恃,特意研製了這個互補型的武器。
金爪飛射,玉衡單手掣着,眼角一挑笑道:“能逼我拿出武器……”
“拜託,你們十強者不要每次拿出武器都要來這麼緬懷的一句,”孟扶搖飛快的截斷,攤手道,“我聽着膩味。”
玉衡淡淡道:“死在這金爪之下也是很膩味的,因爲太多了。”他橫指一甩,金鉤搶先出手。
黑青金光芒在那張方寸不過六尺的大牀範圍內輾轉騰挪,牀上的紗帳早被真氣摧毀,碎羽蝴蝶般悠悠飛了一牀,承塵上粉塵簌簌而下,再在一丈之外瞬間消失,被巨大真力磨成肉眼看不見的粉末,春雨猶自未歇,卻一絲一毫也掠不進這窄窄空間,彷彿下在另一個世界。
孟扶搖這回再鬥,便覺出了困難,在玉衡這件古怪武器四指輪彈的逼迫下,她的真氣流動不斷被截被逆轉,需要不停改變,輕則武功受限不敢使用真力,淪爲和玉衡一樣的狀況,只能拼招數,而論武功淬鍊精妙玉衡卻又在她之上;重則因爲真氣不斷改變流動方向,對戰中一不小心走岔就會走火入魔,到那時,她會死得很慘。
渾圓爪尖不斷飛彈,順着孟扶搖的勢閃電般出沒,每次掠過孟扶搖大穴,都會逼得她換氣,正如先前孟扶搖逼得玉衡不能落地一般,現在孟扶搖被玉衡逼得不能如意流轉真氣,她身形如電穿梭來去,但無論換多少個身法,那武器似天生有吸力緊緊跟隨,她轉得越快它跟得越快,躡電飛蹤,逼得真力無法順暢使用的孟扶搖,嘴角漸漸沁出血絲。
不遠處響起衣袂帶風之聲,紫影和黑影都掠了過來,是長孫無極和戴了暗魅面具的宗越,兩人一眼便看出了問題所在,都想出手,孟扶搖立即道:“不必!”
從今天開始,這些事她要自己解決。
何況這種狀態,她遇上,長孫無極和宗越也一樣會遇上,甚至武功越高越會束手束腳,何必拖他們面對危險?
她這層心思現在自然說不出口,那兩人只聽見她疾言厲色的拒絕,頓時都默默停住,宗越退後一步,伸手進懷中想去取什麼東西,長孫無極卻突然一攔,道:“讓她來。”
只有自己不斷迎難而上,纔有機會獲得更重要的領悟,和十強者對戰的經歷,本就千載難逢,長孫無極從來都選擇儘量讓孟扶搖自己面對。
孟扶搖聽在耳中,默然不語,長孫無極看了一會玉衡出手,突然道:“無爲勝有爲,極柔克極剛,清風拂山崗,明月過大江。”
孟扶搖目光一閃。
心中一直猶豫着卻不敢嘗試的想法和長孫無極這幾句不謀而合,她的眼神幽幽的亮起來。
然後她立即收勢。
收掉狂猛無倫颶風烈火般的招式,換最古撲簡單一板一眼的普通招數,清風明月,拂遍山崗,招式一簡單,全身真力的流向分配便更有餘裕,速度一減緩,那種真氣被截一頓一頓的擾亂頻率便會降低,她慢慢的,用凝重雄渾的招數逐漸營建一個屬於自己的真力場,帶動已經失去真力無法控制大局的玉衡,慢慢踏入。
兩人的對戰風格一變再變,歷經三個階段,終於以慢打慢,一旦慢打,玉衡沒有真力的缺陷越發明顯,純杆利用招式的流動受限,也無法再順着孟扶搖的勢鑽她空子,孟扶搖微笑着,彈指、出刀、掠袖、飛踢,攪動風雨流轉真氣,引着他那金爪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截遍全身大穴。
然後她突然逆轉真氣,
她在緩慢雄渾的招式中將全身真力慢慢歸攏,突然身子一仰一退,一個倒踢紫金冠翻身而起,全身真力剎那順經脈逆流!
一瞬間她臉色乍紅又白,光影一閃,整個身子都似突然抽節了一分。
臨陣逆脈,是人人皆知的武者大忌,千百年來從無人敢於嘗試,因爲逆脈一般都是爲了衝關,但因爲突然逆轉衝擊太大,其後果往往卻是經脈寸斷而死,這實在是一種太危險得不償失的冒險。
但對於此刻的孟扶搖,逆脈卻是另一種意義。
她本就在第七層第三階,和第八層一步之遙,偏偏對上的又是武功變化莫測的玉衡,他的截脈武器就是不斷造成真力流動干擾,破壞真力原有流動方向,本就在不斷逆轉孟扶搖的真力,那麼與其讓他干擾着逆轉混亂成一團,不如正好借他那奇異武器的勢,乾脆逆脈衝關!
而孟扶搖後來故意引導他逆了那麼多次,點遍會身,所有經脈對逆流都已經形成了習慣和緩衝,在不斷對抗中慢慢堅實,那麼,全力逆轉時所受到的衝擊便再不會那麼恐怖!
千載難逢,一舉兩得!
只是,縱然知道這個道理,有幾個人能在對戰當中便想得出?又有幾個人敢當着玉衡的面借他的勢冒險衝關?
掠陣的宗越看得眉心一跳,不知是驚詫還是佩服的喃喃道一聲:“扶搖!”
長孫無極眼眸中卻微微露出蕭索的笑意,仰首看着雨濛濛的天際,彷彿看見鸞鳳於自己掌心中騰飛而起,翱翔展翅於九霄,只是關山重渡,萬里迢遞,來年她可會再飛回?
孟扶搖剎那逆轉經脈,只覺得丹田中轟然一聲,經脈立即吱吱嘎嘎的延展開來,全身上下都因這猛然一衝發出細微的迸射聲,好在經脈因爲先前玉衡那截脈武器的功用,對逆轉已經形成了默認的信號,微微那麼一撐,在瀕臨裂開時,生生停住。
一瞬間經脈拓寬,真氣如大江奔流,正轉反轉,在體內形成巨大奔涌的漩渦,波飛浪涌驚濤拍岸,激得人翩然欲飛,孟扶搖目光大亮,哈哈一笑,手一擡,五指間剎那生出隱隱的雲團似的漩渦。
“破九霄”第八層,天逆!
金光一閃,玉衡的金爪遞了進來,依舊攻她掌心勞宮穴,孟扶搖咧嘴一笑,在金爪點上穴道那一霎真氣一逆,金爪勞而無功,她已經手指一落,“咔嚓”一聲。
最長的“中指”斷。
玉衡臉色一變,欲待將金爪收回,孟扶搖手指一招,真氣一引,帶得那金爪順蹤飛彈落下,卻再也逆不了真力,孟扶搖鋼刀般衣袖一揮。
“咔嚓!”
“小指”斷。
金爪半空飛旋欲轉,孟扶搖身子團團一旋旋成一道黑旋風,甩身彎背正迎上倒射的金爪,孟扶搖冷笑,食中兩指狠狠一夾!
“咔嚓!”
“無名指”斷!
四爪金爪只剩一指,滑稽的在半空一張一合,孟扶搖嘴角噙一抹冷笑,猱身而起,長空揮拳,半空中捲過深黑色兇猛的風!
“砰——”
靈活精巧的金爪,突然變成了一團不規則金塊,再辨不清指掌。
孟扶搖一拳對轟,金爪打成金錠。
細微的剝裂聲從金爪之上傳開,一道裂縫緩緩蔓延,裂過爪身裂過爪柄裂上那雙執爪的手,蒼老的肌膚無聲無息出現淺紅印痕,隨即越來越大越來越紅,嘎嘎之聲連響,肌骨也在漸漸斷開,露出白色的筋腱。
孟扶搖那一拳,不僅毀了金爪,也毀了使爪的手。
四面無聲,靜到能聽見飛雨沙沙聲響,所有人都在雨中看着這場十強前五和後五之間的大戰,看着璇璣皇族的保護神、十強第四、多少年來在璇璣皇族中神一般的男人,中計、失身、身敗名裂,在一生的最後一戰中猶自掙扎發出神者光芒,卻最終不敵那少女無上的勇敢和智慧,敗於這日春雨泥濘之中,將一生榮光和一身武功葬送。
光榮終究會死去,於腐朽齷齪的廢墟之上。
數千人的皇女府,安靜如同無人,衆人目光籠罩下玉衡慘然後退,看着自己的手,目中神色變幻,那一霎他眼中神光離合,過往數十年崢嶸歲月剎那流過,那些榮耀掙扎愛恨恩怨如大江之水滔滔而過,最終剩下人生裡最貧瘠乾涸的河牀。
半晌他澀澀一笑,神情卻漸漸平靜下來。
孟扶搖靜靜站着,再不復以往得勝時飛揚姿態,“破九霄”每進一層,對武功和心性都是一次脫胎換骨的淬鍊,和絕世強者的每一次大戰,都是一次勇氣和智慧的最大考驗和提升,她在血與火中掙扎上行,在人世間從肉體到靈魂的最猛烈燃燒中鍛造,到得今日,終於堅冷如剛,不動如石。
她的神情沉凝如水,一泊永遠流動也永遠不爲風暴所卷掠的滄海之水。
“玉衡大人,到此爲止吧。”孟扶搖後退一步,將“弒天”入鞘,平靜的道,“我還是先前那個意見,你離開。”
“你就是這樣處置你的手下敗將的嗎?”玉衡不動,擡眼看她,“和我聽說過的孟扶搖,似乎有區別呢。”
“你不是我手下敗將。”孟扶搖很坦然的道,“如果不是使計毀掉了你的功力,我不可能贏你。”
“武學之道,沒有僥倖。”玉衡淡淡道,“你能毀掉我的功力,本身就是你的本事,何及……”他突然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道:“假以時日,即使我功力仍在,也未必是你對手。”
“承你吉言。”孟扶搖躬躬身,她雖然對這個傢伙實在沒有好感,但衝他辱而不折敗而不餒的宗師氣度,便值得她這一份尊敬。
“小傢伙剛纔說出了一點精髓。”玉衡退後一步,盤坐於地,看了一眼長孫無極,突然道,“只是還差了點。”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聽玉衡的意思,有意指點她?十強前五的指點比打架還要珍貴,但是她實在不好意思去問此刻被她毀了武功的玉衡,長孫無極和宗越卻不管這個,兩人齊齊上前一步,宗越看了長孫無極一眼,想想剛纔玉衡指的是長孫無極,只好站住不動。
長孫無極上前,微微欠身不語,孟扶搖看着他——他是不願意和玉衡打交道的吧?他對玉衡的憎惡也許比她還重,但是他還是上前了。
玉衡看着他,半晌慢慢嘆息道:“我沒有理由指點你們,但是我這一門的武功至今只有一個弟子,眼看着這一個弟子怕也……我門武功不能在我手中失傳……算了……便當當日那件事的補償吧……”
他從懷中扔出一個冊子,長孫無極接過,玉衡道:“把她給我抱來。”
孟扶搖挑眉,這一刻她也算明白了被她整成這樣的玉衡爲什麼答應指點她,純料是知道他已保護不了璇璣皇后,用這個來換人罷了。
可她寧可不要玉衡的指點,也絕不留下這女人性命!
三個人都站着沒動,長孫無極看着玉衡眼神,兩人目光相交,半晌長孫無極突然去牀下拎出了璇璣皇后。
孟扶搖愕然看着他,眼神微怒,長孫無極回眸,迎上她目光,沒有退縮,他日光清澈,寫滿堅持,孟扶搖皺眉看了半晌,反倒自己看出了幾分心虛來,沒奈何只好先把眼光轉開。
兩人這也是那夜之後第一次真正目光相撞,孟扶搖覺得自己又輸。沒理輸,有理還是輸。
玉衡卻不管他們玩什麼眼神把戲,只沉默着接過猶自暈迷的璇璣皇后,極其珍愛的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她的長髮。
四十歲女子容顏姣好,沉睡之中少了幾分平日的暴戾之氣,猶顯麗色,只是黛眉微蹙,打着微愁的結。
這也是平日裡不常見的神情,他卻覺得熟悉,仰首向天思索了一下。
雲天之上,忽有青春少艾的女子,自數十年前的回憶裡姍姍而來,俯下臉來,微蹙着眉看他。
“喂,你怎麼了?死了?”
她擡腳踢了踢他,險些踢碎全身骨頭都要散了的他,他呻吟着睜開眼,在四面亂閃的刺眼陽光中看見女子亮而明烈的目光。
“別動……別動……”
真的不能動,雷動那個好戰狂太狠,打起架來和轟炮似的,非要把對手和自己都轟碎了不罷休,十強前五有時也互相切磋下,但好歹都是一代宗師,珍愛羽毛,誰也不會像鄉野匹夫一樣去拼命,只有這個雷動……見鬼的雷動。
他現在隨便動,會散的。
女子不動了,偏頭看他,半晌直起身道:“男女授受不親,我怎麼能呆在你身邊?走了。”
他不動,走便走,他就這麼躺着,太陽曬幾天雨水淋幾天,也便好了,頂多留點小病根。
過半晌她卻回來了,還帶了人。
“不能動是不是?”她蹲着,眼睛在日光下一閃一閃,喜滋滋道,“我這幾天心情好,所以決定救你。”
她命人砍了樹,做了棚子,蓋了篷頂,做成一間風雨陽光都能遮擋的小屋。
他道謝,她昂着頭走出去,得意的道:“愛護子民嘛,我要母儀天下。”
後幾日她派人送飯,有時自己也來,坐在他身邊,聽他說些江湖逸事,少女淡淡的香氣混雜在四周原生樹木的木香之中,不知怎的他辨得清晰,有時沉醉的嗅了嗅,覺得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好聞的味兒。
他自幼家貧,受人欺負,歷經辛苦拜入師門,師門有大無上心法,非資質極佳者不能學,而且學的人必須一生持戒,等同做和尚或太監,師門中不乏資質上佳者,卻有人不願意放棄這男女之慾主動退出,最後他和他師兄二者選其一,他自知不如師兄資質,於是,他殺了師兄。
童子功也便練了,師傅諄諄教導,女子如火,必焚此功,千萬小心,所以多年來他清心寡慾不近女色,女子的香軟和美好,於他是隔岸的火,遠遠看着,便要心生戒備,躲避不及。
然而一場決鬥,癱倒在地的他再不能拒絕一個女子的靠近,而那數十年未曾接觸過的新鮮的香氣,慢慢淘洗了數十年清靜淡漠的心。
她性子不好,和他相處幾天他便明白,她時常趕了牛車轟隆隆奔上山,牛們被她驅趕得慌不擇路連連失足,趺落山崖發出悽慘的嚎叫,她坐在車上哈哈大笑,探頭對山崖下道:“和我擠,去死!”
有時採了花,奼紫嫣紅的捧進來,他剛爲那般人比花嬌相得益彰的美驚得目光一亮,她卻突然將花束踩在腳下,狠狠的踩,直至花爛成泥,猶自恨恨不休,“什麼羣芳齊放?最討厭最討厭!”
他怔怔看着,她怎麼那般憤怒?可她即使那般憤怒,也是帶着煞氣的美,張揚耀眼,和他見過的那些溫婉和靜平淡無味的女子們都不同。
她對江湖上的事很感興趣,常問個不休,他問她一個貴族小姐爲什麼喜歡這些,她彼時託着腮,慢慢道:“因爲我以前沒有見過,以後也更加沒有機會見了。”
他聽得心中跳一跳,問她:“爲什麼?”
她直起腰,走出去,對着山谷喊:“因爲我要母儀天下了!”
他聽着,不過笑一笑,哪來的母儀天下?這孩子真是個瘋女子。
然而那是真的。
半個月以後,他知道了那個“母儀天下”。
那一夜暴雨傾盆,小屋不耐強勁的雨勢,篷子被整個掀掉,滿地雨水盈尺,他從牀上慢慢坐起,伸個懶腰,心想反正早就好了,硬賴這裡裝不能動幹嘛?也該走了。
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見漆黑的山道上奔來白衣的人影,長髮散着,在一亮一滅的閃電中幽靈般飄過來,是她。
她在暴雨中渾身透溼的奔上山,看見他立即驚呼一聲,撲過來。
年輕嬌嫩青春的女體突然撲入懷中,溼淋淋的身體曲線畢露,摩擦着他身體像是一團軟玉,處子幽香撲鼻而來,他身子不由自主的繃緊。
聽她在懷中低泣:“怎麼辦……怎麼辦……”
他擡起她的臉,一朵雨水打溼的玫瑰花,明麗而嬌弱,這樣的令人驚心的美。
誰摧折了這樣一朵花,讓暴戾凌厲的她在雨夜中狂奔而哭?
他輕輕拍她的背,道:“別怕,別怕,有我在,誰也欺負不了你。”
她立即便不哭了。
那晚,他擁着她,聽見了她的“委屈”——璇璣皇帝南巡,駐蹕她家族,看中了庶出的女兒,回京後下旨納入宮中……陛下駐蹕她家,竟然沒看上她,卻喜歡了她的庶出妹妹,不行,高貴的大小姐不能接受這樣的侮辱,於是她殺了妹妹。
現在陛下來接妹妹了,自然應該她去,可是兩人相貌總有些不一樣,認出來怎麼辦?
他聽着她委屈述說,心底泛上絲絲寒意,那般森然的涼上來,冰塊一般的堵着,他幾乎便要推開她,然而她在他懷中,第一次在他懷中,那般軟而滑,瑟瑟的顫着。
他轉而又恍恍惚惚的想,有什麼好涼的呢?她殺了妹妹奪皇后之位,他殺了師兄奪師門心法,他們是一樣的,一樣的——
她在他懷中揚起臉,淚眼朦朧的看他,一遍遍抽抽噎噎的問:“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你答應過的。”
他看着她,看着這朵長滿陰刺的帶毒的玫瑰花,很久很久以後,他道:“好。”
一言,定終生。
玉衡的飛揚和自由,從此束縛在了璇璣陰沉盤旋着血氣的宮廷。
他至今記得她聽見那個好字時的神情,淚水盡去,眼底掠過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不是不知道她的小心計的。
也不是不知道她不愛他。
她這一生,愛的是專權、尊榮、地位、和獨佔。
而他這一生,愛的是虛幻、迷離、沼澤裡的玫瑰,廢墟上的曼殊沙。
……
她在他懷中顫動着,眼睫一閃一閃,似要醒來。
別,別醒來口
這人世的苦楚太難承當,睜開眼便要哭泣,與其那樣眼睜睜面對剮心的恥辱,不如閉上眼,在沉睡中走入下一個輪迴。
我知道你定然是不願意面對的。
那就永遠的睡吧。
玉衡淡淡的笑起來。
數十年光陰如露如電,到頭來皆成幻影,這一生她作惡,他爲她作惡,生命裡堆積累累白骨,化作此後永恆的眠牀。
就這樣,也很好。
他輕輕笑着,手指留戀的撫過女子容顏,熟悉至驚心的輪廓,數十年來不變的香氣,深刻入骨。
從眼……至鼻……至脣……最後停留在她的咽喉。
“咔。”
輕微的斷裂聲,所有人卻都如被雷擊,重重一震。
玉衡還是那個不變的神色,緩緩移開手指,女子的頭顱軟軟垂下去,毫無生氣的折在一邊。
她的生命,亦在沉睡中無聲無息被折斷。
玉衡輕輕撫摸着那軟下的頭顱,想起很多年前,一次劇烈的爭吵中,他道:“你再這樣下去,總有一日死無葬身之地!”
而她頭一昂,傲然道,“那請你,先結束我!”
寧……
這一生你說過的話,我終究都幫你做到。
……
細雨無聲。
孟扶搖退後一步,抿脣不語,對於璇璣皇后,這種死法實在便宜了她,然而,怎樣的死都只是死,實在沒有必要再喋喋不休。
這個女人,血腥骯髒的一生,其實是極其幸運的。
因爲她有玉衡。
她輕輕嘆息一聲,轉身欲走,玉衡突然擡頭,對她笑了一笑。
他道:“謝謝你。”
孟扶搖怔一怔,隨即便見玉衡無聲無息,垂了頭。
他死了。
沒有任何徵兆,十強者第四,名動天下的玉衡在親手無聲無息的結束掉情人後,同樣選擇無聲無息結束自己。
也許他自斷心脈,也許他只是天年已盡——他後半生爲她而活,當她死,,他的生機,便自動斷了。
他一生最後一句話,是感謝令他身敗名裂的孟扶搖。
感謝她用這種方式成全了他。
這一生他守在她身側,未曾想過要得到她,然而當最後他得到了她,才終於覺得此生不枉。
那一生受人尊敬仰慕追逐的璀璨,都不抵這日春雨之中,抵死纏綿金光四射中爆發的最後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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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皇女府出來,孟扶搖吩咐屬下按照玉衡臨終小冊子上留下的遺囑,將璇璣皇后和玉衡火化合葬。
在門口她遇上等候的唐易中,他是和長孫無極一起過來,控制十皇女府的三千護衛的,長孫無極前幾天和他談過,至於談什麼,孟扶搖不知道,但今日唐小公爺的舉動,已經說明了一切。
聽說璇璣皇后死了,唐易中愕然張大了嘴,再聽說和玉衡合葬,直接下巴掉了。
“你瘋了,你這不是要踩璇璣皇族的臉嗎?她好歹是璇璣皇后!她是要入安陵的!”
“已經踩過不止一家,不在乎多踩一個。”孟扶搖答的輕描淡寫。
“那也不能讓她和玉衡合葬啊,”唐易中結巴,“那那那不是成全她了嗎?”
“你錯了,”孟扶搖更輕描淡寫,“那是成全玉衡,不是她,她這樣的女人,死後的夢想一定是葬入安陵鳳棺,永享璇璣皇族宗廟香火吧?我偏不給。”
她身側,自璇璣皇后死後一直默然不語的宗越,微微顫了一下。
孟扶搖目光一閃,沒說什麼,卻對唐易中道:“也該到了圖窮匕見的時辰了,唐小公爺,現在請你做個選擇,要麼,借你京中十萬軍給我解決問題,要麼,我費點事,用大瀚軍來解決問題,你看着辦。”
“還有什麼說的。”唐易中聳聳肩,“玉璽在誰手中,我就聽誰的。”
“哦?”孟扶搖斜睨他,“聖旨呢?”
“聖旨?”唐易中笑笑,“聖旨還沒蓋玉璽呢!”
“那很好,走吧。”孟扶搖很乾脆的上馬便走,也不看那兩個,隨便你們跟不跟。
她沒趕人就是好事,那兩個是不會介意她態度不好的。
從十皇女府後道路進宮,從北宮門進最近,而從那個宮門走,最先要經過宮內西北角。
孟扶搖本來直奔正殿去的,突然在一條岔道前停住腳步。
她微微側頭,看向一方矮樹叢。
那叢樹後,是一堵封閉的花牆,跨過花牆,是那座承載她記憶的宮殿。
孟扶搖久久立着,想起那晚突然發現這座宮室的經過,突然若有所悟,道:“長孫無極,那晚後來引我們到那廢宮去的黑影,是你安排的人吧?”
長孫無極在她身後點頭,道:“是。”
孟扶搖笑一笑,心道他是想看自己記起多少吧?然而後來他要拉自己走……長孫無極一生決斷,在這件事上,卻也是個矛盾人呢。
她嘆息一聲,突然撥開樹叢,走了進去。
長孫無極隨後跟入,宗越卻僵在了樹叢前。
長孫無極回頭看他一眼,突然道:“有些事,捂久了反而會成爲疽癰,是剜瘡根治,還是讓它爛毒入心,你自己選。”
宗越微微閉眼,無聲掠過樹叢。
孟扶搖已經跨過花牆,推開宮門,走過滿地塵灰,塵灰上還有腳印,是那天她和長孫無極夜探時留下的。
最後的腳印在耳房的窗下,在那裡,她一眼瞥見那櫃子,便自動封閉了記憶。
孟扶搖輕輕走過去,腳印和前些日子的印子重合,她平靜的在窗前站了站,然後繞過窗子,推門走了進去。
第一眼,看見帳幔後的櫃子。
黑色的,陳舊的,經過十四年光陰落滿塵灰的。
櫃子半掩在帳幔後,和老路第二幅畫畫的一模一樣。
孟扶搖在櫃子前蹲下來,那櫃子上的鎖已經沒有了,櫃子門半開着,上端有一道劈裂的縫,裡面還有些發黑的棉絮和碎布,被老鼠們做了窩,散發出一陣難以忍受的臭味。
長孫無極突然扭過頭去。
宗越靠着門框,那門實在很髒,全是灰和蛛網,他卻好像一點都沒覺察,整個人沉在灰黃色的光影裡,斑駁而模糊。
孟扶搖突然無聲無息,鑽進了櫃子。
她鑽進櫃子,縮骨縮成孩子大小,將櫃子門輕輕合攏,然後從櫃子那道劈裂的縫的上端,露出一雙眼晴向外看。
她看向那張牀。
長孫無極晃了晃,身子一傾,上前一步似乎想拉她出來,但是手伸到一半便止住,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無聲而僵硬的落下來。
宗越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青,靠着門框,似乎要將一身的重量都交給那已經搖搖欲墜的門。
孟扶搖看向那張牀。
那裡點着油燈,飄飄搖搖。
……她在櫃子裡等娘,老路已經走開,他剛剛摸她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她今天可以動,於是趴下去狠狠咬了那手指一口,老路嚎叫一聲,跳開去找藥和布包紮了。
然後便聽見嘈雜的人聲,一大隊人突然衝了進來,窗下門前都站滿了人,無數雙腳在她面前走來走去,隨即都靜了靜,接着有人環佩叮噹,姍姍而來。
金紅色的華貴裙裾在青磚地面上拂過,似乎怕地面弄髒了那長長裙裾,有兩個侍女彎身牽着裙裾一路跟隨着走。
那裙子在櫃子前停了停,她縮了縮,以爲今天要被第三次打開櫃子,那裙子的主人卻冷哼一聲,過去了。
隨即她聽見一個有些尖利的女聲,道:“把許宛那賤人帶上來!”
她驚惶的睜大眼睛,聽見嗚咽聲掙扎聲,似乎人的嘴被堵住,那聲音她自然熟悉,這一世夜夜陪她說話的娘,哪怕哼一哼她也辨的清。
她卻看不見她的腳,那些布鞋走來走去,都是太監的鞋子。接着又聽見人體重重摜上牀的聲音,那尖利女聲道:“扒光這個賤人,讓本宮看看她用什麼身子狐媚陛下!”
布料哧哧撕裂的聲音,她閉上眼睛,死死咬住嘴脣。
空氣中突然又瀰漫了熱氣,有人叮叮噹噹搬了水桶過來,是熱水,還有些細微的鐵器碰撞之聲。
“就是這樣的身子?”那女聲慢慢笑了笑,“紅顏骷髏,美人白骨,如今給你把這皮相脫乾淨了,不知道還能不能狐媚陛下?”
“嘩啦!”
熱水潑出的聲音,彷彿潑在她心上,她顫了顫,那麼熱中覺得巨大的寒冷,牀上嗚嗚掙扎之聲越發撲騰的劇烈,那女聲卻在笑,道,“塞口布拿開,我要聽聽這賤蹄子的呻吟,和在牀上是不是一樣?”
布一拿來,許宛的慘叫聲便火山般的噴發出來,淒厲得整個宮室都似乎震了震。
“梳!給我梳!”那女聲狠狠道,“讓這個不知羞恥勾引陛下的賤人,好好看看她自己的爛肉!”
“惡婦——”許宛全身的皮肉都已被燙爛,在血肉糜爛中死死盯住她,掙扎着罵,“你亦會羞恥而死!”
“是嗎?可惜你不能讓本宮羞恥而死,誰也不能。”那女人冷冷笑,忽然偏一偏頭,道,“這麼個好戲,怎麼能讓該看的人看見?來,把那櫃子給我劈開一條縫。”
眼前閃電一亮,櫃子上劈開了一刀,正好可以讓人看見牀的縫。
她顫了顫。
牀上那是什麼……
一團血……一團肉……一團漸漸露出白骨的人架子……鐵梳子舉起落下……帶起碎裂的肉屑……鮮血瀝瀝染紅整個牀褥,直至浸入木質之中永遠不改……許宛的慘呼聲青紫血紅,似酷烈的風,劇痛的四面飛撞,撞向整個空寂而屏息的宮室……
梳洗……梳洗……前世裡聽說過的最慘烈的酷刑,生生髮生在這個生了她養了她保護了她五年的女人身上!
而她在那樣的黑暗裡,眼睜睜的看着這一幕發生!
她蹲在櫃子裡,背靠着冰涼的木板,像靠着漫天漫地的冰山,那般的冷那般的冷,黑暗夾雜着血紅飛旋着卷下來,呼啦啦將她一裹,粘膩的血漿氣息糾纏着將她扯緊,扯出她的心肝五臟,扯得她片片飛碎炸裂成灰……
“哎……不早了,陛下大抵要找我了。”昏慘慘油燈光芒下,滿頭珠翠的女子突然轉頭,意猶未盡的看向她的方向。
她身側,原本被她身子擋着的一個方向,突然轉出清俊的白衣少年,纖塵不染肌骨晶瑩,文雅而疏離的向璇璣皇后微微躬身,道,“姨母,交給我處理好了。”
“嗯。”璇璣皇后拍拍他,“越兒,別讓那女人太快死,給我延續她的命,讓她好好嚐嚐滋味,還有,記得斬草除根。”
少年無言躬身。
……
孟扶搖突然大力推開櫃子門。
她推得如此劇烈,轟然一聲櫃子門散了,櫃子也四分五裂成幾塊木塊,噼噼啪啪墜落在地。
關了她五年,承載了她童年裡最黑暗記憶的櫃子,在十四年後終於崩散。
孟扶搖頭也不回,直入牀邊,那牀已經整個發黑,因爲浸滿了許宛的血,蛀壞腐朽不成模樣,她掀起那一觸手便碎裂的渾黑的被褥,在牀縫裡一陣掏摸。
半晌她縮回手,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布包上有字,布包裡是那朵小小的玉蓮花。
玉蓮花已經不是玉蓮花,通體淡紅,當年玉脈被鮮血整個浸透,成爲了一朵血蓮花。
孟扶搖將那小小一朵攥在掌心,突然冷冷一甩,血蓮花蹦開去,在地上打了幾個翻滾,正好滾到宗越腳下。
宗越注視那朵血蓮花,不知爲何手指有些顫抖,孟扶搖已經直直走了過去,走過宗越身邊,停也不停從他身邊擠過去,門窄小,也已經腐朽,這麼一擠頓時擠散,門框吱吱嘎嘎落下來,宗越伸手爲她擋,自己卻落得一頭灰,孟扶搖卻看也不看走了過去。
她直奔宮門之外,對牆一踹,轟一聲宮門上懸着的匾落下來,砸在地上,孟扶搖上前用腳擦去匾上厚厚的灰塵,兩個大字露出來:
“煙凌”
煙凌宮。
孟扶搖又是一腳,這回更兇猛更凌厲,久未修葺的宮牆哪裡經得起她那麼神力一踹,嘩啦啦齊齊倒下來。
宮牆倒塌,塵煙騰騰瀰漫而起,孟扶搖不避不讓,立在灰黃的塵煙裡,目光四處搜索。
她的目光突然定住。
左側宮牆之下,露出一個布包的一角。
看着那個布包,孟扶搖身子顫一顫,然而她立即咬了咬牙,大步走過去。
她蹲下身,用手扒開那些泥土,解開布包的結。
一副白慘慘的骨骼落入她眼簾。
許宛。
埋在煙凌宮牆下十四年的許宛。
十四年後,她重見天日,終於和這一世女兒再次相見。
風從遙遠的地方刮過來,春風也可以如此的冷,帶着如十四年前噩夢一般的血腥和黑暗的氣息,嗚咽盤旋。
孟扶搖抱着那包骨殖,癡癡的站在半截宮牆之下,直到那冰冷的骨頭抱在懷中,堅硬而涼的骨頭硬硬的抵着她的心口,她堅持到現在的鎮靜才終於慢慢潰堤,她開始發抖,越鬥越劇烈越抖越站不住,順着宮牆慢慢的跪下來,跪在那埋下布包的小小的土坑前。
突然“嘩啦”一下,眼淚便流了滿臉。
那麼多的眼淚,自從那夜得知真相開始便一直冰在心裡沒有流出來的眼淚,此刻終於如洪水暴發一般衝破心的提防涌出,她沒遮沒攔的哭,撕心裂肺的哭,渾身抽搐的哭,昏天黑地的哭,泉水般的眼淚滴在手中骨殖之上,將骨殖染透,一分分的重起來,沉沉的壓在心上,尖利的斷骨那般狠狠的戳着,穿心透腸的疼痛。
……那麼多年牆壓着……累着你了……
……那惡婦真的羞恥而死了……你女兒給你報仇了……
……我現在很好很好……五洲大陸最高貴的……王……
……對不起……我以前還曾怪過你遺棄我,不想找你……對不起……
……下輩子,遠離皇宮吧……
月色漸漸升上來,一彎淡青的殘影,勾勒出破碎宮牆的深深淺淺的輪廓,照見廢棄的宮室之前長跪落淚的黑衣女子:照見名動五洲縱橫七國的大瀚孟王,這一刻一生裡最爲淒涼的心境。
很久很久以後,她將那布包小心的攏好,抱在懷中,站起來。
然後她霍然扭頭。
盯着宗越。
盯着自從許宛骨殖被孟扶搖找出,便一直僵在門框灰塵之下的宗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