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發羌十八年九月,在孟扶搖遭逢大難,失明重傷逃奔於路,直至誤打誤撞在扶風鄂海撞上海寇的時候,扶風內陸亦發生重大變局。
燒當王城將被攻破時,塔爾族突然出動大軍夾攻,發羌王軍立時腹背受敵。
前線生變,後方指揮卻突然出了問題,不知爲何中樞指揮生亂,告急軍報雪片似的飛回,發羌朝廷卻再也給不出以前那麼精妙的軍策。
在外的發羌王軍因爲艱苦的環境,發生分裂,發羌主將排擠來歷不明的小七鐵成,小七和鐵成陷入苦戰,好在小七多年驍將,又桀鶩敢爲,一怒之下將發羌朝廷牛頭不對馬嘴的指令撕毀,帶領一部分相信他追隨他的王軍,化整爲零隱入山林,和兩族軍隊展開游擊戰。
他遲遲未得到戰北野的指令,對要做的事充滿茫然和不解,卻還是忠誠的按照最初那個指令繼續下去。
而戰北野和雲痕在事變之前,已經離開了大風城,四處尋找失蹤的某人的下落。
變生亂起,扶風大地之上波譎雲詭,卷掠起影響三族存亡之大風。
與此同時。
無極國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
“殺光他們!”
粗糲的呼喝命令在海域之上回蕩,四面裡泛着血腥氣味,海面上起了一層血沫,再被海波滌盪而去。
不斷有沉悶的噗通之聲傳來,那是扔屍體的聲音。
有幾個水手會武功,不甘心被屠殺的命運,拔刀衝了上去,對面海寇船上卻突然掠過一個錦衣男子,身姿極其優美的半空一蕩,手一擡一道淡青煙氣射出,水手們立即慘呼着倒下去。
海寇船上海寇們拍着船幫歡呼,大笑:“兀那傻子!找死!不知道我們金鯊的保護神陳公子嗎?”
“螳臂當車!”
“說出來嚇死你——十強者的高徒!”
“想死的快些就上來!”
“砰!”
船身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差點斜倒下來,對方的海寇船毫不客氣的撞了過來,將這艘漁船撞破,海水呼呼的灌進來,眼看便要沉沒。
小虎擋在孟扶搖身前,試圖爲她擋住那些飛落的箭矢,急得快要哭了,“鯊盜有高手護陣,咱們拼不了,你快跳呀,跳呀……”
“提氣!上行!”孟扶搖突然沉喝。
小虎一怔。
“金鎖關穿下鵲橋,重樓十二降宮室!”孟扶搖擡手一拍小虎,“五心朝天式,打開丹田門!咄!”
小虎被那一拍,身子一震一輕,一股熱力突然自下腹涌起,隨即便見身側人影突然滑了出去。
聽見她朗聲鏗然道:“男兒不懼死!做你該做的!”
男兒不懼死!小虎心中一熱,拔了身側一把飛過來的刀就要撲出去。
然後他突然怔住。
滿船四處逃奔的船伕怔住。
對面狂笑着盡情體驗將他人生死操控掌心之樂的海寇們怔住。
他們齊齊仰頭,看見衣衫襤褸的少年平平一射,便如一道極光般橫空渡越,那速度言語無法形容肉眼無法捕捉,人已經飛落而眼瞳似乎還停留在半空中淡淡殘影,彷彿只是星輝一亮,霞光一現,地震海嘯之前天際異光一閃,天地已經生變。
那樣的武功,在場的人之前沒見過,之後也想象不出,小虎掉了下巴,實在不明白曾經被一羣不會武功的混混追打的傻子阿三怎麼突然便成了神,這輕功,想必那位鯊盜保護神也不過如此吧?
水手們張大了嘴,呆呆的看着眼睛一眨便天翻地覆的傻子阿三——這就是那個每天睡雜物間,吃剩飯,經常被大傢伙嘲笑的小乞丐?做夢了麼?
海寇們怔怔仰首,這一霎迎着日光飛落的少年,披一身瑰麗的金色華彩,長髮飛散身姿如鳳,淡紅的眼光森然凌厲,望之不似塵世中人。
海風很烈,風中少年衣袖振振,一抹電一朵雲一絲雨一道雷一般飛掠過來,落在海盜船桅杆上,腳一踢便踢落了風帆,將那畫着猙獰金鯊的巨大堅韌的風帆生生踢了一個大洞。
海寇們鼓譟起來,風帆上的標記就等於是他們的旗幟,孟扶搖的舉動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立即便有人揮刀衝上來,刀花霍霍,看起來還挺有幾分架勢。
孟扶搖就當沒看見,踩着桅杆如履平地般穩穩負手下來,其間一直仰頭看着北方,嘆息:“高處不勝寒啊不勝寒……”
“啪。”
她一腳踩碎了一柄虎虎劈過來的鋼刀。
一擡、一側、一踹。
像閃電自烏雲之後驚鴻一現。
那使刀的海寇不知道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刀是怎麼到了孟扶搖腳下的。
隨即他看見刀碎裂千片,那碎裂一直延伸向持刀的手,再隨即他發現自己突然也如那碎成千萬月光一般的刀一樣,翻滾而起,潑風一般劈飛出去,。
他撞入衝上來的人羣中,嘩啦啦豁郎郎將那些呼嘯而來全部撞得慘叫而去。
無數雪亮的鋼刀碎片升騰而起,在海面上通透的陽光之下旋轉飛翔如冰晶之花,或飛上藏藍蒼穹,或落下深藍海面。
卻沒有一滴血。
所有的刀都碎成圓片鈍角,將肌膚撞出青紫,將穴道齊齊控制,卻秒到毫巔的沒有割破一絲肌膚。
面對那些定住的駭然的眼神,孟扶搖悲天憫人的長嘆:“區區怕血。”
……
海風裡彷彿聽見有人誠懇的說:“扶搖,你可以奮勇拼命,但不應好勇鬥狠。”
看,那誰,我都沒傷人呢,表揚我吧表揚我吧——
“陳公子!這人扎手!”鯊盜首領終於察覺出來者的不可抗拒,他今日本來只想打劫商船,看見這個捕魚的漁船收穫頗豐,順手撈一把而已,不想船上還藏着這麼一個破破爛爛的高手,哀嘆倒黴之際倒也沒有太害怕——不是還有陳公子在嘛!以往也不是沒遇見過麻煩,陳公子哪次沒幫咱們順利解決?
“幫我殺了他!”
鯊盜首領指着孟扶搖氣急敗壞的嚷,希冀的目光落在那陳公子身上,等着他和以前一樣,在鯊盜危急關頭天神般出手,將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小子擒下供他們出氣,想着讓眼前這個半傻半瘋的小子在他腳下呻吟求饒的快感,忍不住笑意猙獰。
那戴着青銅面具的男子神色卻有些猶豫,手按在劍上欲拔不拔,鯊盜首領催促:“快呀,快呀,這小子忒囂張,還得您親自教訓他!”
孟扶搖擡起臉,淡紅的眼神落在那個方向,笑道:“哦?保護神?真好聽的稱號,那啥,十強者的徒弟?哪位?”
鯊盜首領得意冷笑:“你也配問?“
孟扶搖點點頭,很贊同的道:“是啊,問起來太麻煩。”她腳一擡,一個遠在三丈外的全神戒備的鯊盜手中的刀立即換個方向飛出去,“用刀說話!”
“嚓——”
刀光旋轉,風聲凌厲,半空中若有無形之手攥緊刀把一般霍霍翻轉,將四面鯊盜全部撞跌,如分海浪般分開人羣,直奔目標。
那陳公子被逼無奈,只有滑步迎上,手中長劍一點,淡淡煙氣和微微雷鳴之聲卷在青色的劍光之中瀰漫開來,四面明朗的空氣立時混沌了些。
看出來他很慎重,也使出了壓箱底的功夫,孟扶搖聽着那輕微雷鳴之聲,隱約覺得似曾相識,那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卻也沒當回事。
她哈哈笑着,有心想試試自己似乎已經再上了一個臺階的功法,如今強到了什麼程度,擡手虛虛一按,空氣中立起噼啪之聲,漫天的風都似被她收攏,再抓握掌中,如透明金剛巨杵一般,被她騰空躍起,狂揮,力劈!
“鏗——”
透明風杵“撞”上明若秋水的長劍,抵住那四射的輝光不斷向後滑,那陳公子身子扯成逆風的旗一般不能自控的一退再退,靴跟摩擦着甲板所經之處劃出一道長而深的裂痕。
孟扶搖傾身前馳,那男子仰身後滑,兩人生生抵住一路飛射,一直到傳來砰然一聲,男子後背重重撞上船舷,才戛然而止。
撲一聲,半空一口血霧在初冬陽光下淡淡暈開。
孟扶搖手抵在對方胸上,撐着頭,好像沒看見底下那張直直盯着她的蒼白的臉,也沒看見四周的的震驚的抽氣聲,此時才若有所思的道:“啊?十強者?十強者是個什麼東西?”
……
半晌孟扶搖沒趣的收回手,順手一撥將那男子撥倒在地,轉身走回,她所經之處,先前鯊盜們的囂張氣焰全然不見,除了先前定住的外,其餘都連滾帶爬的逃開,那鯊盜首領絕望的看看自己平日的最大依仗被孟扶搖一招擊潰,色厲內荏的拔刀,咯嘬一舞:“來啊!來啊!我——我親自來會你——”
孟扶搖一根手指就把他彈下了水。
“強盜輪流做,今年我來當。”她站在甲板上,迎着陽光做了幾個擴胸運動,沉思了一會兒,隨即旁若無人的道:“這個船,從現在開始,是我的了。”
感覺到四周震驚失聲的氣氛,她偏頭,十分親切的微笑:“覺得加我一個很擠?其實我也覺得你們很擠,我這人很民主的——你們或者下水和鯊魚共舞,奔向鯊魚溫暖的胃囊;或者留在船上和我共事,由我帶領你們奔向小康,自己決定。”
鯊盜們面面相覷,半晌卻都齊齊跪了下來——海上打劫生涯,說到底也是風險活,今日裡白刀子捅進人家懷中拔出紅刀子,保不準下次換人家的白刀子染了自己的紅,要不然何必費盡心思供奉着那位十強者的弟子?
“拜見老大!”
孟扶搖哈哈一笑,覺得人生真他媽的神奇,突然自己就成了海盜頭子了,要不要起個外號,叫什麼……叫什麼……傑克船長?
“都過來。”她向對面漁船之上水手們招招手,那些人扒着快要沉落的船,到現在還沒有從傻子阿三的驚天之變中反應過來,面露震驚哀憐之色卻不敢過來,害怕這個一直被他們欺負的突然成神的傻阿三,一個巴掌便扇死了他們。
僵持半天還是小虎怔怔的試探着,拉着馬老爹過來,孟扶搖盯着他小心翼翼踩着踏板的步伐,突然咧嘴一笑,衣袖一揮,“咔嚓”一聲踏板斷裂。
小虎和馬老爹驚聲尖叫,撲騰掙扎着要往下落,孟扶搖一腳蹬在船幫,大喝:“起飛!”
於是小虎也便飛了。
他慌亂之中拼命拽住馬老爹,聽見那句“起飛”,腦中突然一閃而過孟扶搖那幾句口訣,依樣提氣,頓覺身子一輕,竟然抓着馬老爹,飛身而起,穩穩落在海寇船上。
小虎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腳,還是那個樣子,沒長出翅膀,再怔怔盯着對面笑得明朗高貴的少年,突然間眼圈便紅了。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知道自己好運氣,遇上高人被通了經脈了。
шшш⊕тtκan⊕℃o
“這世上也許不是所有的善行都有報答,正如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回報。”孟扶搖微笑,“但是隻要遇上一次,便不虛此生。”
“……扶搖,遇見你我不虛此生。”
哎呀,又是哪個混蛋絮絮叨叨在她耳邊說個不休?孟扶搖一揮手,趕走幻覺中沒完沒了嗡嗡嗡的蒼蠅。
漁船上的水手們這才畏畏縮縮的上船來,一個個繞着孟扶搖走,躲在一邊。
“你們的船沒了,賠你們一艘更大的。”孟扶搖一擺頭,指向那側已經死光的商船,“回去吧。”
水手們對孟扶搖千恩萬謝,孟扶搖瞟一瞟這些前倨後恭的涎笑的臉,也不理會,只招呼小虎過來。
“小虎,海盜不是一個有前途的好職業,我便不留你了。”孟扶搖手一伸,示意新手下送上一箱剛纔打劫來的珠寶,“拿回去討個老婆好過年。”
“我跟着你——”那孩子十分激動,不拿黃金卻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搖低眼看看,將手抽出,笑:“海寇有什麼好做的?何況我也不是……走吧走吧……”
她不看那少年再次紅了的眼圈,轉過身去,負手看天際夕陽,不再回首了。
海上落日燦爛而輝煌,她纖細挺直的背影鏤刻在一色殘陽如血之中,隨意自然中別有高貴凜測之氣,像一尊遙遠的供人膜拜的神祗之像,小虎微微仰首看着,心中突然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
那不是傻子阿三,不是默默睡屋角吃剩飯的流浪漢,甚至也不是現在的海寇頭子,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和他所在世界相隔天差地遠的最高貴的人。
而能和他相遇,便已是此生最大的福分,不該再奢求太多。
他沉默的跪下來,咚咚咚磕了幾個頭,轉身離開。
孟扶搖始終沒有回頭。
人生聚散如飄萍,如這茫茫海上,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航線,相伴她一個多月的最親近的孩子,終究要回到他的世界。
這五洲大陸,別人都在兩點一線間來回,有着揚帆出發的欣喜,有着滿載而歸的急切,只有她,只有她是一直前行沒有回頭路的人。
“扶搖,有沒有什麼可能……讓你留下來。”
突然聽見不知誰在耳側這般輕輕的問,令人心痛的淡淡語氣。
她笑一笑,在夕陽的餘暉裡,慢慢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沒……有……
----------
“你們這個幫規不甚好。”孟海盜大馬金刀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看着這個金鯊海盜的像模像樣的幫規,大肆議論。
海寇常年在海上飄蕩,一羣大男人擠在狹窄的空間,過着刺激和寂寞交織的日子,時間久了很容易會產生摩擦,必須要有森嚴的幫規的予以約束,諸如禁止私鬥禁止賭博等等。
“對諸事人皆有平等表決權。”孟扶搖手一揮,“改掉——所有事老大說了算。”
“偷取財物者遺棄於荒島——改掉,偷取財物者可以讓被盜者輪姦。”
“……”,
“禁止賭博——可以賭,輸了的繩子繫了的放下海喂鯊魚。”
“贏了的呢?”有人怯怯問。
“喂鯨魚。”
“……”
“禁止私鬥——可以鬥,輸了的送他到被打劫的商船上。”
衆人閉嘴——那比死還慘。
“贏了的呢?”還是有人不怕死的問。
“再和我決鬥,贏了他做老大,輸了……”孟扶搖笑嘻嘻咧出雪白的牙齒,“你說呢?”
“……”
“晚酉時準時睡覺——可以消宵不睡。”
沒人說話,因爲知道這位新老大一定有幺蛾子。
“每遲睡一個時辰,第二天下海遊一天,以此類推。”
下海遊一整天……你不如說讓人自殺。
“再加一條。”孟扶搖站起來,“從此後不可濫殺無辜。”
衆海盜愕然擡頭,以打劫爲生海寇不給濫殺無辜?這和不許老虎吃肉有什麼區別?
“盜亦有道!”孟扶搖揮拳頭,“我們要做新時代有思想有禮節有道德有情操的四有海盜,我們提倡文鬥,不提倡武鬥!”
她握拳,高呼:“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做扶風海上風標獨具的有特色的海寇,我們不打家劫舍,我們不殺人作惡,我們……”
衆人等着她那句“我們不做海寇。”
“我們要做……收保護費的海寇!”
衆盜面面相覷,收保護費?什麼意思?
“就這樣了。”孟扶搖起身,也不解釋,“你們只需要服從,我對你們沒有解釋的義務。”
是沒解釋的義務,實力就是話語權,海盜們默然,眼角卻瞄向那個一直一言不發的陳公子,他以往享有了他們那麼用心的供奉,現在總該爲被壓迫的他們說句話吧?
那男子卻一直默然不語,對海盜們憤恨的目光視而不見,海盜們只好無聲的走出去。
直到人走光了,據窗望月想心事的孟扶搖剛想睡覺,卻發現那陳公子還沒走。
孟扶搖站定,轉身,抱胸靠牆“看”着那男子,直覺告訴她,這是熟人。
船艙裡氣氛沉默,那男子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驚訝、疼痛、欣喜、遺憾……種種般般複雜交織。
很久以後,他終於開口輕呼:
“扶搖……”
----------
海上生明月,天涯卻與誰能共?
滄海波光粼粼,倒映一輪上弦月,上弦月的月影裡,折摺疊疊的映出坐在船幫上的兩個人。
孟扶搖將一壺酒遞給身側男子,自己抓了一壺,先灌了一口,笑:“船上沒好酒,馬尿似的,將就了。”
身側男子抓着酒壺,癡癡的看着她,將她從頭看到腳,目光尤其在她淡紅的眼晴上着重落了落,眼神中閃過一絲心疼,半晌才道:“扶搖你怎麼——”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孟扶搖揮揮手,“好像是被人用了術?記不清楚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我……”男子張了張口,一瞬間似乎被問了一個世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半晌他擡手取下自己的青銅面具,“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孟扶搖認認真真打量這張臉,長得不錯,俊秀挺拔,溫潤風雅,就是臉色蒼白了些,貌似這種蒼白也是五洲大陸貴族的代表膚色?是個出身不錯的世家公子吧?
她很有禮貌的笑,問:“我應該認識你嗎?”
她的回答讓男子眼神黯了一下,隨即勉強一笑,道:“是,沒有必要,我們只是僅僅見過幾面,你不記得也正常,很多年前我們是不太熟悉的鄰居,後來你搬走了,嗯,我姓陳,陳京。”
鄰居?騙鬼呢?孟扶搖再瞟他一眼,她覺得自己是認識這張臉的,好像對這張臉的潛意識也很複雜,有點不喜有點漠然有點歉疚有點悵惘,這些情緒雖然淡,但都有。
這麼複雜的情緒?她孟扶搖居然會對一個男人有這麼奇怪的情緒,他是誰?
然而她不動聲色的再喝一口酒,又問:“那我是誰?”
“孟扶搖。”男子答,“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扶搖。”
“孟扶搖。”孟扶搖重複一遍,覺得這回感覺終於對了,就是嘛,伏瑤那麼女裡女氣的名字,怎麼會是自己的?
“你是扶搖而上的飆風,直上九萬里,身在青雲。”男子輕輕道,“翩翾百萬徒驚噪,扶搖勢遠何由知?你……無法追及。”
無法追及。
遠在天涯之高的孟扶搖。
從那一年玄元山上她的匕首割破他的手指,一生裡最大的福分便和他錯過。
那之後的孟扶搖,騰飛於五洲之域,由無極將軍而大瀚孟王而軒轅國師而大宛女帝,名列十強,自號九霄,一個女子所能做到的所有,所能達到的巔峰,都在她腳下一一踏過,她天生是九霄之上凌雲的鳳,而他匍匐塵埃,掠不着她鳳袍衣角。
那年裴媛死,師傅死,他也心灰意冷,回到上淵沒多久便自請卸職浪跡天涯,他是家中獨子,老父怎捨得他遠遊,再三阻擾,無奈之下他和父親提起燕家還有後代,現在太淵,至於之後的事,他不想再過問,那些紅塵俗世,像掠過指尖的風,既然都抓握不住,便不如袖起手,看這天邊雲捲雲舒。
她在璇璣登基,改國號大宛時,他便在扶風,聽說這消息不過自嘲一笑,連皇帝都當了,對她來說,真是沒有最奇蹟只有更奇蹟,對他來說,就是沒有最遙遠只有更遙遠,那一刻他突然想,扶風海上的風,一定會掠過大宛,如果他在海上喊一嗓子,會不會被風帶給她聽見?
於是他便一舟出海,飄搖滄海月明之間,不知今夕何年。
可惜世事多翻覆,滄海起波瀾,他遇上風暴,被這家海寇船救下,這殺人如麻的海寇窩他不想多呆,卻一直沒能遇上回程的船,好歹這也是救命恩人,有時不得不幫一把,幫的時候便想,自己真真墮落至底,助紂爲虐,還享受着他們帶着血腥氣味的供奉,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會更鄙棄自己吧?
只是更清楚的知道,在她心裡,自己早已是污髒不堪的人,而這輩子,她在大宛做女帝,他在海寇船上做海盜,永遠也不會再有交集。
然而竟萬萬想不到,竟然會真的在扶風之海上遇見她。
遇見她時,她竟一身襤褸,失明失憶,但縱然如此狼狽,依舊風華無限!高貴絕倫。
有些人縱墮於污泥,亦不染紅塵塵埃。
燕驚塵一聲低低嘆息,幽幽散在這帶着腥味的風裡,身側孟扶搖聽見他嘆息,偏頭笑:“怎麼樣個無法追及,讓你嘆氣成這樣?”
燕驚塵剛要回答,突然停住。
對面,孟扶搖微微翹起的脣角笑意盎然,純淨而明亮,如同那些分離之前的日子一般,坦然無拘的笑容。
他的心,突然動了動。
不告訴她……不告訴她。
不是爲了能夠從頭開始——燕驚塵笑一笑,知道自己是妄想,扶搖不是尋常女子,即使記憶不全,她依舊精明犀利,她會由心判斷,他想要再獲得她根本很難。
他只是希望,能和她共有一段她不再憎厭他的日子,抹去那些難堪的兩人之間的記憶,只是希望能多看這樣不含任何敵意和鄙棄的笑容,多一天再多一天。
“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遙遠。”他答,“說實在的我們沒有見面已有很多年,連我也不清楚你的近況。”
孟扶搖“哦”了一聲,道:“是啊,時間久了,哪裡還知道得那麼清楚。”
她扒着船舷,迎風灌着酒,風掠起她的長髮,有些絲縷散開,在燕驚塵面上掠過。
拂面之香。
燕驚塵閉上眼,感受着這一刻她最靠近他的距離,感受着那一絲髮的氤氳香氣和潤澤,再睜開眼時,滄海生波,星光欲流。
而孟扶搖,目光始終看着前方,看着那一點星芒璀璨的地方,極北之北。
她的心中伴着那此灼熱的酒液,不斷隆隆滾討一個聲音——
“我要你知道,人生裡再怎般滄海桑田,有些記憶和堅持永遠不變,十年……二十年……一輩子……永遠都是第一天。”
----------
扶風鄂海之上,從此多了一支特別的海寇。
該海寇十分斯文——他們不殺人,攔下商船後只索取貨物總價百分之二十的過路費,有時還會解救一下被其他海寇殺人越貨的商船,當然,忙不是白幫的,也支取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費。
該海寇十分兇狠——他們遇見同行,必定要狠狠痛揍,打得他們哭爹喊娘抱頭跳海爲止,有時直接闖進人家勢力範圍內的島,武力征服,其實該金鯊海寇武力並不如何強大,卻有個無比強大也無比無恥的頭領,這個頭領明明武功一人能揍倒一船,卻堅決不肯多費一分力氣,每次都一定要找對方頭領單挑,然後一刀拍死之。
拍死首領,其餘人也就只好乖乖聽話,金鯊海寇的名聲在扶風海域越發響亮,旗下海寇船越來越多,漸漸發展成幾乎獨霸海面的海寇勢力,形成了一支不殺人只要錢的海上幫派。
壯大到一定勢力後,惡趣味的孟扶搖將金鯊改名維京,扶風海上的維京海盜,由此誕生。
對於過往商船,十分歡喜海寇們這樣的改變,比起以前不僅搶錢還要殺人的海寇,現在的海寇更強大卻更人性化,百分之二十的過路費,買上一路平安,划算。
於是,孟海盜就任以來,創造了扶風鄂海有史以來打劫打得最受好評的記錄,據說扶風有家經常從海線貿易的大戶,爲此特地送了維京海寇老大一面錦旗,上書:“百姓衛士,造福桑梓。”
造福桑粹的孟海盜,心中想的卻是更重要的計劃,她始終在不停的換船,在不停的挑選精於水性的水手,在不停的操練一支水下作戰能力強大的海寇力量——她詢問過絕域海谷的情況,知道那裡地形複雜,等閒船隻根本進不去,她必須做好準備。
另外還有一件事,她心中時常掠過,卻始終沒有想出來,只好先擱下。
燕驚塵時時伴在她身邊,做她最忠誠的軍師,孟扶搖是個怕煩的,很多事都不願理會,更多的時間用來練功衝級,大多都是燕驚塵出面,兩人搭檔默契,縱橫海上,除了一兩支特別桀鶩的海寇,基本上所向無敵。
孟扶搖並沒有獨霸海上的心思,一兩個傢伙不聽話也無所謂,只要不影響她的最終計劃就成。
這一日維京海盜們依舊在海上收保護費,商船二話不說的將銀子搬出來,燕驚塵親自站在船頭清點,孟海盜閒着沒事,戴着個命人改制的翻檐帽,繫個紅領巾,戴黑色眼罩,全套COS海盜打扮,站在船頭作凜凜迎風狀。
她“看”着什麼也看不清楚的單調的紅色海面,模模糊糊想着一個人的一句話:“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見的地方,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見了。”
現在,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我們互相找不着了。
卻有一艘船無聲無息的靠近來。
“咻!”
一支響箭攜着尖利的哨聲和巨大的衝力,流星般直射船頭遙遙高立的孟扶搖,箭未至半空中已經帶起了猛烈的風。
孟扶搖手一擡,唰一聲箭已在手中,她輕輕鬆鬆指尖一卡,“咔”一聲利箭斷落,漫天朝霞恰恰漫開,霞光燦爛勾勒出她高高揚起的纖手的微翹的流暢弧度。
隨即她“啪”的打了個讚歎的響指。
這箭上勁道相當了得!
還只是普通的弓箭——頂級高手才射得出這麼牛叉的一箭。
有些驚異的迴轉身,孟扶搖想見識一下哪裡來了這麼一個高手。
“老大,是虎牙海寇!”手下衝過來,“一直不聽咱們話的那個!他們不是一直縮在南海域躲咱們的嗎?今天怎麼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主動找事?”
“虎牙?”孟扶搖沉吟,她半回身的身影隱在翻邊大檐帽下,露出的半邊臉若隱若現。
她的目光落在對面,隱約感覺到有人持弓,自一艘黑色的,風帆上畫着虎牙緩緩開來的海寇船上,擡步過來。
那人步態穩定,抓着弓的手卻似在微微顫抖。
他一步步,向孟扶搖走過去。
孟扶搖好奇的“看”過去。
燕驚塵擡頭,臉色卻突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