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手停在釦子上,聽見那聲音第一反應是攏衣服。
她剛纔對着帝非天解釦子還算鎮定冷靜,現在卻慌亂得恨不得立即從頭遮到腳。
現在這地方也沒法從頭遮到腳,於是孟女王急中生智,呼一聲,一頭扎到水底去了……
上頭有人輕笑一聲,卻沒有管她,只看着緩緩轉身的帝非天,眼神裡光芒閃動,看着是在笑,那笑容裡卻一點溫度都沒有。
帝非天滿腔慾火被當頭一澆,眼神中怒色一閃,但他也是當世頂尖人傑,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是和十強者之首都能並行的人物,只不過一個是武學領域,一個是巫術領域,到了他這種程度,是絕不可能因爲掃興就失去警惕之心的。
別的不說,無聲無息逼近他身後,哪怕他剛纔太過興奮有些遲鈍,對方也實在了得。
他轉頭,依舊維持優雅風度,閒閒道:“哪個不長眼的?欠教訓嗎?”
數丈開外,一艘輕舟之上,坐着淺紫長衣的男子,衣帶當風長髮飛散,姿態比他還輕閒,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眸如身下海水一般深邃變幻。
他笑而不語,身前放着雲痕,左手卻撫摸着一頭華麗的,溼淋淋的扁毛畜生。
金剛大爺。
帝非天看見金剛,臉色終於微微變了。
船沉時他第一時間帶了金剛,無論如何這鳥身上還有他關鍵的一角靈瑰,之所以還沒有合魂,一方面靈魂還待淨化,另一方面他對孟扶搖也有幾分忌憚,不想在船上施展合魂大法,所以這鳥他形影不離,不給人任何機會再接近,然而就在剛纔,他準備和孟扶搖水中好好鏖戰一場,自然不可能將金剛再帶着,順手拋到了紙化輕舟之上。
如今那紙舟飄蕩在那輕舟之旁,還繫着根繩子,很明顯就是這個混賬小子,無聲無息靠近,一根繩子先牽過來的。
他一直對金剛做漫不經心狀,全船的人至今也不知道,金剛對他其實非常重要,那一角魂靈,是他本源之魂,少了那一點,他將不再長生,永無進境,將來和強者對戰也會失去內元補充,所以他慎重到連合魂大法都不敢在船上進行——這小子怎麼知道的?
聽這傢伙口氣,孟扶搖還是他妻子?嗯?這世上還有這種人,明明看見自己妻子被逼迫將要失身,還能不動聲色先去救下要救的人,拿住可以要挾別人的東西,再好整以暇的出言阻止?
一個人冷靜到這個地步,太可怕了吧?
帝非天盯着長孫無極,又盤算了一下出手搶回金剛的可能性,隨即發覺長孫無極雖然只是隨隨便便姿態輕閒的坐在那裡,但是全身上下,無一處空門,吐納呼吸的功法深不可測,他竟看不出他的功底。
絕頂的武功,超常的冷靜,五洲大陸何時出現了這樣的奇才?
他眼神中第一次浮現了戒備之色。
其實他不知道,先搶回雲痕,只是因爲長孫無極太瞭解孟扶搖了而已——如果他不先把雲痕拉過來,那麼孟扶搖還是很可能因爲雲痕被要挾,到頭來等於沒救。
至於害扶搖多犧牲了一點色相,多被看了一點——沒關係,吃了我的遲早叫你吐出來,看了我的遲早叫你還回來。
五洲大陸著名政客長孫皇帝,一向很分得清輕重,一向喜歡用最少的力氣來達成最大的效果,而且一向認爲,報仇不必急,衝動是魔鬼,報仇的方式未必一定需要武力,報仇的時機更不用擔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而已。
輕輕撫摸着金剛大爺的鳥毛,長孫無極手勢比巫神大爺還溫柔,天不怕地不怕的金剛大爺卻十分怵他的模樣,拼命躲避,大叫:“爺不要你摸!爺不要你摸!”
長孫無極笑吟吟對帝非天拎了拎手中金剛,嘆息道:“帝先生,貴寵實在有意思得很,不愧爲精魂所在,分外與衆不同。”
帝非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哼一聲,一伸手撈出孟扶搖,又摸出張符紙化舟,上舟坐下,才慢條斯理道:“那又怎樣?爺還是比你上算,你手中不過是爺一隻寵,爺手上卻是你女人。”
長孫無極輕輕“唔”了一聲,也不動氣,也不理他,只側首仔細端詳着孟扶搖,他面對帝非天一直漫不經心的神氣突然全部收起,注視孟扶搖的神情言語難敘,卻看得目光躲閃的孟扶搖,莫名其妙鼻子一酸,險些掉下眼淚來。
她吭吭的撮鼻子,心想這都什麼跟什麼?被海水泡呆了?長期打架打得脆弱了?長期被帝非天高壓政策壓迫得變態了?居然連那傢伙一個眼神都受不了,看見那眼神就像中了飛刀……太沒面子了!
然而一邊罵着沒面子,一邊被那如海風溫柔包圍的眼神勾起了一腔心酸,想着那夜瘋狂逃奔,一路淪落,失明失憶,想起非煙謀局,步步驚心,生死掙扎,想起不過是幾句隔窗而聽的含糊話兒,便害得兩人分離,從去年秋到今年夏,大半年的時光如水流過,再見他時居然是在穹蒼海上,輕舟相對,海浪聲聲,偏偏中間還要隔頭世上最難對付的巫神。
噫吁戲,悲呼哀哉,久別終見,尚有色狼作梗。
對面,輕舟搖曳,長孫無極深深注視孟扶搖,從她一身傷痕,看到她凌亂衣着,看到她微紅眼眸,眼神一垂,掩去了眼中情緒,剎那卻又揚起眼睫,對孟扶搖輕輕一笑。
那傢伙居然環能笑得出來,瞧他那一身光鮮意與風發,日子挺好過的是吧?哦對了,升級了,人家現在是皇帝了,深宮內院寶座華堂,纔不會像流竄犯孟扶搖一樣,天涯飄零淪落海上,明明升級成功,卻偏偏總碰上牛人,落得整日被人欺負……
孟扶搖酸完了,又開始控制不住牙癢了,紅着一雙本就還沒恢復視力的眼睛,恨恨的對着長孫無極磨牙。
長孫無極卻終於開口,語氣溫柔如故,輕輕道:“扶搖……我很遺憾,沒能讓父皇見你一面。”
這句話立刻又擊倒脆弱的小強孟了。
他的父皇……他的父皇駕崩,他沒能見着最後一面。
對於內心渴慕親情溫暖的長孫無極來說,又該是怎樣的遺憾和悲涼?
一生中唯一真心疼愛過他的父親走了,他卻爲了她遊蕩在外,臨終都未能伺候湯藥於其側,無極的心底,一定很自責吧?
孟扶搖吸吸鼻子,開始覺得自己過分了,唔,是啊,孟扶搖你爲什麼要存在啊,你真是個害人精。
長孫無極看她神色,知道撬動這坨了,再挖一下,把這傢伙的善良因子多挖出來點先。
“父皇一直想見見你……他知道你。”
孟扶搖唏噓了,無奈了,悲涼了……
嗯,反應良好,不必再深挖下去了,免得一不小心傷了根本過猶不及。
長孫無極立即換話題。
“你眼睛……怎麼樣了?”
他的眼神裡滿是疼惜,看得孟扶搖心中一堵,眨眨她兔子似的紅眼睛,拼命目光炯炯的笑道:“清楚!金剛毛上有幾個洞我都看得見!”
金剛大罵:“幹你老母!爺完美無缺,毛上哪來的洞?”
“你們也該聊完了吧?”帝非天終於不耐煩,一眉高一眉低的瞅着兩人,“當爺不存在嗎?”
孟扶搖目光一轉,毫不客氣的答:“從某種意義上講,你對我就等於人體廢氣和天地塵埃,確實不存在。”
帝非天托腮看她,眼神幽幽,半晌喃喃道:“等爺真實存在在你身體裡,你就知道爺的偉大了。”
孟扶搖唰唰的燒着了,臉色變幻半晌,決定不和老流氓鬥嘴,當黃花遇上老鳥,一準吃虧。
帝非天卻真的伸手過來,想去扯孟扶搖衣服,孟扶搖黑刀一豎,叱道:“滾!”
“我們做我們的,他要看便讓他看着。”帝非天滿不在乎的道,“天底下沒有人能從我手中搶回我看中的人。”
孟扶搖擡手就劈了過去。
在長孫無極面前說這個!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一刀劈出罡風烈烈,唰一聲在海面上掠開數丈長的深溝,剛剛平靜下來的海浪剎那狂卷,兜頭蓋臉向帝非天打下來。
帝非天從未真正見過她出手,目中不禁露出驚異之色,孟扶搖以爲他好歹要讓一讓,只要一讓,她便有機會掠過去和長孫無極匯合,然而那廝驚異之色一閃便沒,突然手指一劃。
一劃之下,他面前便似多了一層透明屏障,又像是個巨大的肥皂泡,柔韌而有彈性,任憑孟扶搖刀風捲起濁浪千層,拼命擠壓着那透明空間,將空間擠壓得變形扭曲,也始終不破。
孟扶搖卻也不驚訝,應變奇疾的冷笑一聲,剛纔一刀還向前劃轉瞬便霍然後劈,毫無滯礙的在空中劃出一道九十度轉折,嚓一聲劈向身下坐舟!
攻擊是假,劈裂身下這船是真。
一刀出,坐舟無聲無息裂開,正好將孟扶搖和帝非天分開,孟扶搖心中大喜,正要躍向長孫無極,誰知帝非天似乎也笑了笑,突然自他的空間內探出手來,骨節格格一響,那手竟然長出一倍,閃電般抓住躍起的孟扶搖的腰帶,唰一下又把她拽回來。
拽回來往身邊一放,這下更好,舟只剩一半,狹小得可憐,孟扶搖衣服溼透,被迫緊緊貼在他身邊,大怒之下揮刀猛戳,帝非天的身體卻如滑玉渾金,刀鋒屢屢從他肌膚上滑過,感覺就像砍上銅像或枯木,就差沒冒出火花。
“得了,別砍了,爺幾十年前就是不傷之身了。”帝非天憂鬱的道,“給你砍得渾身癢癢,爺纔想起來,好像很久沒洗澡了?”
孟扶搖崩潰,趕緊抽回刀,仔細檢查刀上是否有可疑曖昧泥垢類物質。
“爺不是你們這些濁人,一日不洗澡就生垢。”帝非天表情是俯視衆生的,充滿了對小人物的同情和鄙視,“爺三十年不洗澡照樣肌膚生香,不信你聞聞?”
說罷當真擡袖要給孟扶搖聞,孟扶搖唰一刀就插他腋下:“空門!”
鏗一聲刀滑過去。
孟扶搖擡手又戳他眉心:“空門!”
眉心裡冒出點火花……
孟扶搖一刀轉下腹:“空門!”
下腹如鐵,帶得刀尖一滑,向下撞到某物,鏗然作響,疑似金剛做成,孟扶搖抽搐——難怪那傢伙說,繫上繩子墜個元寶就可以釣鯊魚,真結實啊……
“你以爲爺練的鐵布衫?”帝非天一手將她的刀推開,帶點審視的看着她,“不過老實說,你已經很讓爺驚訝了,女人能強到這地步?十強前五,綽綽有餘,再輔以時間經驗,問鼎天下也是有可能的。”
孟扶搖不看他,目光只轉向長孫無極,她看出來了,帝非天身週三丈之內,目前只有長孫無極可以接近,但是長孫無極還要守住雲痕,根本不能出手和她聯攻,而她就算全盛時期,也頂多在帝非天手下保得不死,想贏根本不可能,所以現在,想逃更不可能。
她有點沮喪,長孫無極接收到她日光,安撫性的微微一笑,孟扶搖眯眼看着那笑容,突然就覺得,沮喪什麼呢,最沮喪最慘痛的時候都經過了,現在雖然身邊有隻色狼,雖然一身狼狽衣衫不整,但長孫無極就在對面不遠處,那般鎮定含笑的看着她,而身周海浪平靜,波濤如歌,黑翅鷗輕淺掠過,起落如音符。
哎,其實世界還是滿美好的嘛……
耐摔耐打的孟小強,突然就悟了。
於是她也不打了,將刀一收,拿去剔指甲了。
好了,挺累的,既然皇帝陛下來了,總歸是有辦法的,女王陛下也該歇歇了。
她從一頭暴怒的母虎轉向一頭平靜的母羊完全是須臾之間,以帝非天的厚黑強大也不禁怔了怔,歡喜的道:“想通了?”
孟扶搖手中刀尖一擺,指向自己咽喉,平靜的道:“姦屍有興趣不?姑娘我打不過你,殺自己卻絕對沒問題,要不要試試?”
帝非天豎起眉毛,對着她露出難以下牙的表情,長孫無極突然道:“帝先生,打個商量如何?”
“嗯?”
“你有扶搖,我有金剛落得個僵持不下,當真要在這海上沒完沒了的一直吹風?”長孫無極笑,“在下邀請巫神大人登船,同遊穹蒼,大人敢應否?”
帝非天斜睨他:“提供你的船給我們合籍雙修嗎?”
“如果大人能令扶搖就範,在下也無權干涉。”長孫無極若無其事,“不妨來打個賭——我賭大人不用強,不用別人性命要挾,永遠也無法獲得扶搖。”
帝非天一笑,露出“你好像對你女人信心十足其實你卻不知道扶風巫術有很多辦法可以讓女人就範就算不用那小子威脅她爺一樣可以讓她乖乖撲進來你這是送羊入虎口我不笑納豈不可惜”的神情,隨即道,“條件?”
“大人允許我等一路相隨,在我不出手的情況下不得出手,不得傷害扶搖及我等身周之人,如果大人能令扶搖心甘情願就範,在下立即將金剛送回,如果大人輸了,請發誓再不糾纏,並出手救治他。”他指指身邊雲痕。
“爺本來就不喜歡強迫女人。”帝非天睨視他,“反正也閒,成!”
“只是,”長孫無極淡淡道,“鑑於在下這位雲兄弟已經油盡燈枯,如果等到賭局結果出來再救,只怕早成了枯骨一束,到時萬一大人輸了,豈不是無法履行賭約?那於大人只怕英名有損吧?還請大人先出手,好歹給他延命。”
“你們輸定了,還救什麼救?”帝非天嗤笑。
“哦,那也行。”長孫無極轉頭,聲音淡淡在海面傳開去,“書記官何在?”
“臣在!”遠處一艘大船上,有人大聲回答。
“起居注上記一筆。”長孫無極仰首向天,慢慢道,“天乾元年六月十七,帝與扶風巫神非天大人遇於絕域之北,並定奪心之約,然賭約未竟,大人畏敗而去……”
“成了!”超級好面子的帝非天大爺一口打斷,“別玩激將了,爺能救活他也能治死他,等到你們輸了,爺再一個指頭捺死他便是。”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手一揮,書記官停下奮筆疾書,長孫無極十分可惜的道:“唉,朕的起居注將來是打算刊行天下的,和巫神大人海上相遇這一筆本來甚好,真是可惜……”
他含笑站起,示意大船上的人接過雲痕,伸手向帝非天笑吟吟一引:“巫神光降,蓬蓽生輝。”
帝非天拎着孟扶搖,大搖大擺的橫空跨越,經過他身邊時淡淡道:“你很了不起,自己女人就這麼當着她面坦然的讓給爺了。”
孟扶搖翻白眼——賭約現在就開始了,第一計:離間。
“她的心和她的身,都在她那裡。”長孫無極微笑,“我讓不出,閣下也搶不着。”
孟扶搖又一個大白眼賞給他——那啥,你不是應該拼死搶回“皇后”麼?那啥,你這不是推俺入火坑麼?那啥,你把俺放養在一頭食肉恐龍身邊你還笑得出來?啊啊,這是一個久別重逢號稱此心不渝的那啥啥,該乾的事兒麼?
他到底啥打算?
她已經看見長孫無極身後帶來的大船,也就是先前她被浪頭打下來時看見的海上燈火,按說以長孫無極之能,設計圍困一下想個什麼辦法,和她合作不見得不能逃脫巫神的手,爲什麼還讓他跟着,居然要一路跟上穹蒼,定時炸彈似的一路膽戰心驚?
不過無論如何,好歹暫時既保住了自己的貞操又延續了雲痕性命,不是這個賭約,不是長孫無極擠兌,帝非天一定不肯救雲痕,雖說自己接下來要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但算下來還是值得的,孟扶搖鬆一口氣,心上壓力去了幾分。
身邊那隻十分強大的似乎猜出她所想,溫柔含笑看過來:“扶搖,我相信你。”
剛剛還陷入質疑的孟小強立即雞血了,強大了,瞟一眼滿不在乎帝非天,冷哼一聲。
姑奶奶會讓你見識,什麼叫不可摧毀的戰鬥堡壘!
再瞟一眼不動聲色將她賣了還毫無愧色也沒有擔憂之色的長孫無極。
爲毛她覺得,那隻巫神好像又被某人算計了呢?
爲毛她被人賣了,居然也沒生氣呢?
----------
詭異的同船三人遊開始了。
帝非天大爺認爲,那小白臉憑什麼瞧不起他?憑什麼那麼自信的認爲把自己女人送來他也吃不了?也不想想,憑自己的玉樹臨風和優雅氣質,撬動孟扶搖那坨實在是很簡單的事,用巫術簡直就是掉價,光是魅力,便可以讓美人拜倒在他的寶貝之下!
於是某日晚孟扶搖一覺醒來,發現艙門口一人一手撐着艙壁,兩腿交疊,以十分瀟灑的姿勢,憂鬱而浪漫,深沉而惆悵的俯視着她。
他目光在黑暗中亮如星子,指尖拈一朵不合節氣明明就是巫術搞出來的鮮豔欲滴的牡丹花。
帝非天大人一言不發,覺得此刻無聲勝有聲,不着一言而極盡風流。
女人哪有不愛花?女人哪有不愛男色?女人哪有不愛此刻月下倚壁拈花風流的他?
女人在黑暗中沉默。
女人目光炯炯,探照燈似的從花瞄到人從人瞄到花。
女人在巫神大人姿勢都快站僵了之後,才慢條斯理的嘆息:
“真大啊……”
巫神大人驚喜,以爲自己的雄風終於折服了這朵帶刺的花,忍不住問:“哪裡?”
女人慢悠悠繼續。
“我說,鼻孔。”
“……”
----------
成功驅趕走巫神大人後,孟扶搖躺在牀上,雙手枕頭,半晌,地面突然裂開,仔細一看卻是整塊地面都是伸縮的,機關一控,無聲滑開。
孟扶搖不動,蹺着二郎腿,做萬事皆浮雲狀。
地面下某個人卻浮雲般滑了來,輕輕一笑便飄上了她的牀,孟扶搖一腳踢出去,低罵:“死開!”
“真懷念你的腔調啊……”某人自然不會死開,順勢在她身邊躺下來,微笑,“真是一日不罵,如隔三秋。”
孟扶搖哼一聲,不動,身邊那人也不動,熟悉的異香淡淡,漸漸盈滿窄小的艙房,孟扶搖悄悄嗅着,覺得真是世上最好聞的味道,黑暗中嘴角忍不住輕輕彎起。
好久沒有這般安寧靜謐的心境,歷經那翻苦痛磨折顛沛流離之後,這一刻的溫馨平和,珍貴得令人想哭。
孟扶搖睜大眼,抽抽鼻子,心想前面一路風浪聚少離多,後面還是一路風浪相聚無期,何必貪戀這中間一刻的奢侈的溫暖?難道不知此刻越溫暖,此後越蒼涼?
她輕輕嘆息,翻個身,道:“我要睡了,你也別在這裡混,帝非天雖然對這些把戲不上心,但難保他發現了不會找事。”
“巫神大人可謂學究天人,唯獨對一件事天生欠缺悟性。”長孫無極的氣息拂在她耳邊,笑意微微,“機關陣法,他從不研究,他覺得自己巫術通神,什麼機關也困不住他,所以他是不會想到,明明他在你隔壁我在他隔壁,我竟然能從下面一層艙房轉到你這裡來。”
“那我們什麼時候甩脫那傢伙?”孟扶搖突然問。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答:“甩不脫的,他在我們身邊布了巫法,離開他立即就會被他發現,而且也不用甩脫他,甩脫他誰給你治雲痕?”
“你就這麼放心我?”孟扶搖轉頭,目光灼灼的看他。
長孫無極笑吟吟捏她鼻子,道:“天下人我沒有放心的,除了孟扶搖。”
孟扶搖要讓,長孫無極不放,兩人之前對話一直是傳音,黑暗中毫無聲息,此刻卻漸漸起了低低的喘息,翻騰了幾圈,不知怎的孟扶搖就被長孫無極半壓在下面,孟扶搖要推開,那人斜斜伏在她身上,伸手慢慢撫摸她眼簾,低低的,嘆息一般的道:“扶搖……扶搖……”
孟扶搖被他這麼九曲迴腸萬般繾綣的一叫,心也軟了身子也軟了,感覺他手指溫軟,拂在眼簾上像一個春風化雨自在飛花的夢,那絲絲細雨,溼而溫潤,黑暗裡開出晶瑩的花。
隨即又覺得香氣益濃,眼上觸感更柔軟幾分——長孫無極輕輕湊上來,吻她的眼,道:“當初……痛麼?”
孟扶搖無聲搖搖頭,這一搖便似搖出了點眼眶中晶瑩的液體,她要掩飾,長孫無極卻立即吻了去,嘆息道:“總是我不好……”
孟扶搖實在怕他的溫柔,她寧可面對風刀霜劍嚴詞厲叱,也怕這樣繞指粘纏盪漾綿延,像是無聲的絲繭,一點點牽絆住她前行的腳步,絆住她血水裡泡過剛火裡練過的心,那從炭火中剛剛取出,鮮紅灼熱的心,遇上這樣的溫涼如水的包圍,剎那間便“哧”一聲,裂了……
耳邊那人低低道:“你也不好……答應我的事又毀諾……”
孟扶搖裝傻:“啊?什麼?啊,忘記告訴你,我失憶了哈。”
“忘了我嗎?”長孫無極抱着她,“我倒希望我忘了你,渾渾噩噩過一生,勝於時時被你拋下,受這相思遙迢之苦。”
孟扶搖默然不語,心說世人因知道而喜,因得到而喜,卻不知得失相偕而行,到頭來都是苦。
哪怕是一場盛世之歡,也難保宴散之後的淒涼。
身側人手指微涼,體溫卻溫暖,像是極北之地遭遇第一場雪,初遇時是冷的,然而在指間搓揉了,卻換了灼灼的熱,直浸入心底。
他是她人生裡一場初雪,一色晶瑩引人追索,然而卻是,萬里蒼茫,不見盡頭。
----------
從未追過女人的巫神大人第一次鎩羽而歸,原本漫不經心的反而被逗上了心勁,在接下來幾天的航程裡,屢敗屢戰,屢戰屢敗。
第二次他換個姿勢,不再把銷魂的鼻孔對準孟扶搖,浪漫的邀請孟扶搖看星星,孟扶搖也就看了,一邊聽巫神大人背誦所有和星星有關的詩詞——不得不說這廝果真十分博學,愣是將星星詩詞背了一夜,連一些無名詩人詠星星的詞也蒐羅出來,最後實在沒有了,自己吟,那吟的水準居然還差不離,令得對詩詞不算精通的孟扶搖也不由多看他一眼,這一眼立即看出了巫神大人的興奮,連忙問:“你有什麼看法?”
孟扶搖深沉的道:“如果幸福是浮雲,如果痛苦似星辰……”
巫神大人很有興趣的瞅着她。
“現在在你身道……”
巫神大人坐近了點。
“我的生活真是萬里無雲,漫天繁星……”
“……”
半晌船頭爆發出一聲咆哮。
“九尾!你媽懷你的時候你爹是不是出遠門,然後你爺爺敲開了你媽的門?!”
可憐的路過的無辜的被罵了祖宗八代的九尾,抱頭淚奔……
第三次巫神黑着臉,將孟扶搖拎出來,臉對臉鼻子撞鼻子的問:“你到底不喜歡爺哪一點?說出來,爺考慮改。”
孟扶搖深情的看着他,喊:“爺爺……”
“……”
第四次巫神擋在孟扶搖艙門前,不說話,不讓路,以絕對的威壓,俯視着孟扶搖。
孟扶搖嘆氣,誠懇的問:“你到底看中我哪一點?”
巫神大人眼睛一亮,覺得既然已經開始溝通,那麼有門,立即答:“美貌啊身材啊大胸啊……”
“我改還不成嗎?”
“……”
在不間斷的攻防對壘戰中,船靠岸了。
至此,真正進入了穹蒼地界。
這幾日孟扶搖白天抗拒巫神大人,晚上卻在和長孫無極“鬼混”,臨近靠岸長孫無極眉宇間憂色漸生,孟扶搖看着他神色,雖然一句不問,心底卻也生出不安,神秘的穹蒼,到底是個怎樣的國家,能令得從無畏懼的長孫無極,也憂心忡忡?
她事先問過長孫無極穹蒼的建制國體,長孫無極答得很簡單,這是神權國家,沒有皇族,最高統治者是長青神殿的殿主,長青神殿之下,還有各州的分殿,分殿之下是各城的神壇,神壇之下是分壇,其下的政事機構倒也和各國相似,只是政權神權統一罷了,殿中派出的使者統稱“殿使”,在全境地位極高,而長青神殿各級分屬的分支中的人員,是享有全國百姓極高尊崇的人,雖然穹蒼全民都是神殿信徒,但是真正有資格成爲神殿一員的,必須是才能傑出的人士,並經過神殿的嚴格的考校,因此這些人在地方上,也極有威權。
長孫無極的船,慢慢的進港,絕域海谷之後,進入穹蒼的鄂海在逐漸收縮,到了臨近最近一個港口時,已經是窄窄的一條河,與此同時另外一艘看來十分氣派的船也在靠岸,兩條船都大,頓時將河道擠了個滿滿當當,船進港口時孟扶搖在打坐,長孫無極也在艙中易容,船頭上是巫神大爺,本來這船慢上一步,應該讓對方先行,偏偏帝非天大爺這輩子就不知道什麼叫讓,手一揮,命令水手:“看什麼看?走!”
這一走,對方還沒完會進港,被這一擠頓時船身一歪,對方水手也厲害,急忙穩住了舵,轟一聲轉過來,嚓的一下撞上了長孫無極的船,兩船角力般抵在窄窄的河道里,頓時都再移動不得。
一片驚叫聲裡,帝非天望天冷笑,對方船上突然走出一隊白衣人來,長袍飄飄面容冷肅,往船頭一站,姿態神情都冷若冰雕,四面溫度瞬時都似降了幾度。
當先一人手一揚便呼啦啦展開一面銀絲旗幟,旗幟上雪山連綿,山巔雲端之上,隱約殿宇連綿,華閣樓臺,如九霄天庭,凌然下瞰。
岸上人本來都在看熱鬧,這一下齊聲驚呼,唰一聲都跪下了。
與此同時那持旗人冷然望向隔鄰的船,一字字道:
“殿使代天出巡,對面船上何人竟敢大膽衝犯?速速出來,跪迎殿使!”
他聲音不高,內力卻極雄厚,冰片般割裂空氣,遠遠傳開去。
“如若違抗,代天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