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死在一起。
戰北野躺在地上,身側是半昏迷狀態的孟扶搖和已暈去的雲痕,連元寶大人都渾身溼透的鼓着肚皮喘氣,山崖上的風鼓盪,掀起他們的衣袂,那些衣袂破碎而帶血。
雲魂慢慢的走過來,眼底有很奇怪的神情,她俯視戰北野,看進他堅定無畏的眼眸,半晌淡淡道,“你們,雖敗猶榮。”
戰北野吐出口長氣,他知道雲魂這句話發自肺腑,也知道這句話重逾千斤,十強者排行第六的雲魂的這句評語,會很快傳遍五洲大陸,等同於承認並奠定了他們年青一代頂級高手的地位。
五洲大陸垂三十年,再沒出過可抗十強者百招者,尤其當十強者前五位絕跡江湖後,雲魂就是實打實的天下第一,然而今日,他們三人足足和傳奇類人物雲魂激戰了一天,令這位天下第一人物,仗恃着自己的無比豐富的經驗和修煉半甲子的頂級真氣,用盡手段,依然掛了彩,受了傷。
這等於說明,如果單打獨鬥,三人都已有足夠實力和雲魂單獨鬥過百招。
這是足可驕傲的戰績,之前沒有過,之後也未必能再有。
戰北野只在笑,笑得風骨卓朗,琅琅道,“其實我挺感激你。”
雲魂的目光,緩緩在他緊緊攥着孟扶搖的手上掠過,看見他染血的手指萬分疼惜的輕輕撫過孟扶搖斷掉的小指,看見他縱在接近油盡燈枯的此刻依舊手按在孟扶搖後心試圖爲她恢復點真元,她的眼神微微震動,震動裡生出點浮薄的疼痛,像是被一些觸動內心隱秘的東西,無聲的刺了一下。
她怔在那裡,突然就開始發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金紅的夕陽漸漸沒入蟹青色的西山之後,長天之上爛漫無垠的紅漸漸淡去,換了黛色的青,四面的光影沉黯下來,將人的影子塗抹乾淨。
夜色將至,明月將升,將升而未升。
雲魂終於輕嘆一聲,道,“我發過誓的……保護戰氏繼承人,不放過戰氏敵人。”
她伸出手來,手掌中雲氣繚繞,戰北野盯着她的手,沒對自己有任何防禦,卻始終將掌心偷偷按在孟扶搖後心,等着雲魂下殺手的那一霎,將孟扶搖推出去。
後面不遠,小七帶人等着接應,一定能接下孟扶搖。
那一團雲霧,剎那間到了戰北野心口前!
戰北野低聲一喝,最後一絲真力全數透體而出,不向着下殺手的雲魂,卻猛力向後一推。
“小七,接着!”
小七衝了上來,他看見孟扶搖的身子被戰北野推出飛向自己,居然沒去接,只是頭也不回的也一聲大喝,“你們接!”
然後他呼的一下繞過孟扶搖,二話不說,一槍就對雲魂搠了過去。
戰北野氣得嘴都歪了。
他怒喝,“你這混賬,給我滾!”
小七桀驁的回嘴,“救了你再滾!”
他衝上,左一槍右一槍沒頭沒臉對着雲魂猛劈,這個地痞流氓出身、從三歲剋死父母就開始在街上流浪打架,被戰北野收留親自傳授武藝的少年,並不像表面那樣粗莽,他看出雲魂畢竟是女子,天生體力受到限制,激戰一天真力必然受損,對這樣的人不能再玩招式,倒不如死揪着拼力量。
他揮槍,槍勢虎虎生風,每一槍都用盡全身力氣,帶得山崖上風聲都被絞碎,每一槍揮出去他都似乎能聽見自己筋骨肌肉被調動使用過度,所發出的不堪負荷的細微拉扯聲,感覺到全身上下都在突突微顫,似乎隨時要軟成爛泥,然而下一槍,他依舊一模一樣的揮了出來。
山崖上沙石都被那般猛烈的風聲捲起,雲魂眉宇間透出怒色,冷然道,“你這樣的小角色,也敢挑釁我?”衣袖一揮,小七頓時重重飛了出去。
然而那少年飛到一半單手在地上一撐,又把自己撐了回來,還是一模一樣的一槍!
雲魂的細眉挑起,挑得快成了豎起來的兩道“一”,今天遇見的人都是怎麼了?爲什麼他們不懂退縮不懂自保不懂逃生?爲什麼他們只知道用自己的血肉肌體和生命傻乎乎的一直堅持?
她煩躁的伸手,一次次將小七擲了出去,她不屑於殺這種小角色,堂堂十強者,欺凌一個奴僕,傳出去聲名着實不堪。
那些斑斑的血痕裡,很快添了小七的,他哈哈的笑,死命擋在戰北野身前,累得快要暈去時,便從地下抓起一把沙子,狠狼往臉上一擦!
粗糙的沙礫將他的臉磨得火辣辣的疼痛,在那樣的疼痛裡他一抹臉上的血,再一次舞槍衝過去,那一柄高樹的長槍沒有挑着任何旗幟,卻有一種堅持和信念氣凌天地,以鮮血爲墨,蒼天作旗!
戰北野說不出話來,也再沒有力氣喝斥他,他只是默默扭過頭去,看天際那一輪月色。
月色終於升起!
今夜,滿月之夜!
金黃而圓潤的月,終於在小七那一陣拼死拖延後,升起于山崖之巔,雲海浮沉,月在其中。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蒼山青翠如洗,銀光從遙遠蒼穹深處奔來,剎那間便到了天涯盡處。
雲魂霍然回首,看見天際滿月,面色微微一變,她凝神傾聽了一下,突然無聲無息便飄了起來。
她飄起,玉如意光芒一收再漲,終於毫不猶豫的重重砸向小七天靈!
“噗——”
不是天靈被砸碎的聲音,而是玉如意被捲入網中,撞上某件軟物的聲音。
那是一張美得炫目的網,每一根經緯都光亮如銀,滑潤明潔,輕輕一顫便銀光盪漾迷離如夢,如絕世名琴奏春風十里時優雅起伏的弦,又或是豆蔻樓頭,自佳人纖手中細細流出的錦紗明絲,不動時是一泊玉般靜水,飄飛時便是一抹最爲純淨的月光。
綿綿纏纏的月光,曾惜美人遲暮、曾嘆繁華調落、曾映王朝烽火、曾見多情離別、歲歲年華更替,不分今古,銀輝如恆的月光。
那月光在人懷中,那人在月中。
月色清涼高遠的灑下來,月中的那個人,淡得也像是其中一抹光,他纖長的手指白得也如月色,牽着那張纏綿的網,斜飛着弧度優美邪魅的眼角,瞟着雲魂。
他曼聲道,“躲我幹嘛呢?”
雲魂的臉色一變再變,她自從那男子出現就迅速轉身,再不肯回頭,手擡起又落下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有兩次她似乎在試圖將自己的灰白的長髮往衣領裡塞,但是塞到一半立即放手,只好手足無措的轉過頭去。
那男子卻似乎根本不介意她的諸般小動作和拒絕的身姿,悠悠的上前幾步,這人自出現,一直光亮迫人,給人感覺藏在月色中才這般炫目逼人,然而他行出這幾步,才發覺他天生就像一輪月色,周身真氣流動光暈朦朧,走到哪,哪就新添了一抹驚豔的華光。
他一頭銀色長髮,行動間光芒粼粼,一張宜嗔宜喜的容顏,美至不瓣男女,只令人覺得奪目,含着笑意的脣角如一彎新月,高遠卻又奇異的風情,他給人感覺是冷的,眼眸卻又是熱的,尤其看向雲魂的時候,像一輪詭異燃燒的月。
他一伸手,拍開小七,遠遠將他扔了出去,道,“氣息濁臭,不要薰着阿雲。”
雲魂一聽那聲阿雲,二話不說便想跑,被那纏纏綿綿的網立即扯住,那男子慢慢收着網,將雲魂拉得一步步往自己身前來,一邊哀怨的道,“阿雲,你這麼狠心總躲我,要不是滿月之夜我感應加強,我還找不着你。”
雲魂僵着背,堅決不回頭,削瘦的肩膊向前傾,一昏死命抵制那網和那閨怨的模樣,卻沒看見那男子脣角笑意,詭詭的。
她激戰一天強弩之末,哪裡抵得過那男子有備而來,掙脫不得不禁發怒,“月魄,你再纏着我我就和你決一死戰!”
“這話你說了三十八年,共計二百一十七次,”月魄的眼光邪邪的在雲魂全身上下流過一遍,那眼神不像是看倒像是在撫摸,“來吧,決一死戰吧。”
那個“吧”字給他說得纏綿盪漾,聽得人幾欲噴鼻血,雲魂背對着他,隱約看見連脖頸都紅了,吃吃結巴着,再也說不出話來。
月魄也不說話,他只是在看着雲魂背影,先前的嬉笑放蕩都無聲收斂,眼神裡漸漸浮上寂寞和蕭索。
這兩人默然對峙,那廂被扔出去的孟扶搖借那點真力又奔了回來,奔到戰北野身邊,呼哧呼哧的喘着氣,看着月魄,呆呆道,“這是你要等的人?”
戰北野欣慰的吐出一口長氣,“終於等到了。”
“你認識?!”
“不。”戰北野有點狡黠的笑,“我只是知道一個傳說,據說月魄追雲魂追了很多年,雲魂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死活不肯接受他,整天東奔西逃的躲避,後來月魄有次趁雲魂不注意,在她體內種了點引子,月圓之時,憑他的‘月引潮汐’便可以感覺到雲魂方位……”
“停!”孟扶搖越聽越狐疑,手掌一豎打斷他,“你就這麼確定他會來?假如他有事呢?假如他離得遠呢?假如他根本不在天煞呢?”
戰北野無辜的答,“所以我說看運氣嘛……”
“你叫我們堅持到天黑,就是因爲月魄‘可能’會來?”孟扶搖崩潰,抱着一點小小希望問,“那他來,一定會救我們?”
“不知道,”戰北野老老實實答,“月魄喜怒無常,一切行事憑心情定奪,而這心情栓在雲魂身上,所以……他有可能幫我們,也有可能更快的殺我們。”
孟扶搖黑線,因雲魂對他的態度而決定喜怒?那不完蛋?看雲魂那彆扭德行,月魄八成要碰第二百一十七次一鼻子灰,到時候不是死得更快?
“丫丫的給你害死,”孟扶搖嚎,“耍人不帶這樣的。”
“扶搖,”戰北野執着她的手,“不這樣說,我們早在半天之後就再無力量繼續,那早就死了。”
孟扶搖默然,半晌吸吸鼻子,微笑,拍拍他的肩,“是,給一個希望,便有堅持的勇氣。”
戰北野看着她歪七扭八的笑容,眼神裡飄過一絲黝黯。
有些事,也許根本就沒人給希望,卻依舊不想放棄,比如,眼前的這個女子。
孟扶搖沒注意他的神情,她一直盯着那對男女,眼珠子轉啊轉,突然拐了拐戰北野,興致勃勃的道,“喂,月魄是男的女的啊?嘖嘖,人妖。”
她聲音低得遊絲一般,那邊月魄居然卻已聽見,回眸一笑,曼聲道,“你可以親自來試試。”
孟扶搖臉紅也不紅,趴在地上死狗般的看着那美人,道,“月魄前輩啊,區區有一句勸,您老要不要聽?”
月魄纏纏綿綿拉着那網,眼光只在雲魂背影流連,明明那女子相貌和他比起來天差地遠,他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絕世佳人。
他隨口答,“嗯?”
孟扶搖肅然道,“這句話很重要,不能白說。”
月魄這回終於轉頭正眼看她,“果然是個刁滑女子,要我保你們的命是不?可以,條件是這句話對我有用。”他笑了笑,慢慢道,“沒有用……我先殺了你。”
“行。”孟扶搖一把甩開戰北野的手,答得乾脆,雲魂卻霍然回頭怒道,“月魄你憑什麼干涉我的事?”
“憑我追你追了三十八年,憑我敢於在這些小輩面前坦承追你追了三十八年。”月魄不生氣,話卻說得字字都像磨過的金金石,雲魂一接觸到他眼光,立時就啞了,唰的一下又掉過頭去。
孟扶搖從地上慢騰騰爬起來,戰北野掙扎着要去拉她,“扶搖,別冒險!我們還有別的機會求生!”
孟扶搖喝令,“耗子,上!”
元寶大人撲上去,將肥壯的身子堵住了戰北野的嘴。
戰北野呸呸的吐出元寶大人,支肘欲起想要拉住孟扶搖,可惜他和雲魂最後單獨拼的那記實在太狠,好容易支起半個身子,轟一下又倒下去,險些壓死元寶大人。
孟扶搖不回頭,支着刀慢慢走向月魄,那美麗男子迴轉頭來,手中銀網依舊不放,近看他才發覺,這人竟然容顏不老,永駐青春,和星輝遠看風姿動人近看年華已老完全不同,孟扶搖看着他明月般光潔的臉頰,也不禁心中油然升起妒意。
世間還有人這般得天獨厚,姿容不改,讓天下女子還怎麼活?
她瞟了一眼雲魂,那女子僵硬得木偶似的,攥着自己灰白色,遠遠不及月魄華光流溢的銀髮的長髮不語,手指一直在緊張的繞啊繞,不住扯斷自己的白髮。
孟扶搖笑了笑,對自己的想法更堅定了幾分,她慢慢過去,走近月魄,附在月魄耳邊,低低道,“我要教你如何追女人。”
她前面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後面兩個宇略微清晰了些,正好在雲魂可以聽見的範圍內,孟扶搖眼角瞥到,雲魂又僵了僵。
月魄狐疑的看着她,“你?牙沒長齊的黃毛丫頭,你懂?”
孟扶搖露出一顆半門牙的標準微笑,答,“牙不在多而在精,追女人不在年紀而在悟性。”
她靠得月魄極近,幾乎擦着他的肩,月魄心有所思不覺得什麼,雲魂的眼光卻有意無意瞟過來,孟扶搖奸笑着,拉月魄,“前輩,我們一邊慢慢談。”
“不行,她會跑。”月魄不肯放開網。
“我向你保證,她不會跑。”孟扶搖湊在他耳邊輕輕道,“想要知道她對你的感情麼?跟我來。”
她明明鼻青臉腫,卻笑得妖女似的,眼神卻在月下閃爍着明珠似的光,月魄看着這樣亮得迫人的眼神,終於鬆開了網,卻道,“她若跑了,我便殺你。”
“請便。”孟扶搖笑得胸有成竹。
果然雲魂不走,她背對着月魄,大聲道,“我要把這幾個人殺了再走!”
“行行,”孟扶搖笑,“等我和月魄前輩談完情,您想咋殺就咋殺。”
雲魂衣袖下的手指捏得緊緊,蒼白的手背透出淡淡青筋,她一言不發的轉過頭去。
月魄瞟一眼雲魂背影,若有所思,隨孟扶搖轉過山石才道,“二百一十七次以來,她第一次沒有主動逃。”
“前輩,不是我罵你,你真蠢。”孟扶搖蹲在山石背後,叼着根草,張嘴就罵。
月魄立即轉頭,“嗯?”鼻音很重,月色森涼。
“知道她爲什麼不接受你不?”孟扶搖一句話又把森涼的帶着殺氣的月色換成樓頭紅羅帳頂的柔曼月色,“自卑!自卑!”
“自卑?”一把年紀的美麗男子愕然喃喃,“自卑幹嘛?”
孟扶搖仰天長嘆,這男人比雲魂還奇葩!
“你過來,”她一把扯過月魄,指着地上一處水窪道,“看看你自已,容顏不老青春永在,美得是個人都會嫉妒。”
月魄盯着水波里那個影子,比然道,“咦,好像是,哎,我不照鏡子好多年。”
孟扶搖強忍揍人的衝動,繼續開導,“你得天獨厚,容顏永駐,而她,她呢?她卻少年早白,容貌平平。”
“那也不能不要我啊。!”月魄答,“美麗又不是我的錯。”
“你武功好像也在她之上吧?但是定排名的時候,你因爲對她的情意也讓了她是不是?!”
月魄默然,半晌道,“她不喜歡輸給我嘛。”
“真是笨蛋啊……孟扶搖翻白眼,愣是不懂得女人就是口不應心的動物,你輸給她她才傷心呢。
“我問你,你是不是平日裡說話無拘無束,尤其喜歡和女子調笑,說些風流話兒?”
“你怎麼知道?”月魄慢慢理手中的網,“其實除了她,其餘人在我看來不分男女。”
“傻喇你——”孟扶搖恨鐵不成鋼,“你看來不分男女,她分啊!”
“啊?”
“你這般美麗,本就讓她自慚形穢;你讓出排名,她覺得你大概是不屑於和她爭;你容顏絕色,又喜風流調笑,自不缺美色投懷送抱,而你又心無拘束不知道男女之防,看在她眼底,卻又是個什麼感受?”
月魄如被雷劈一般呆住了。
這個美麗的男子怔在月光下,皺起弧度完美的眉,喃喃道,“難道這麼久,我都錯了?”
孟扶搖看着他,覺得這些頂級強者其實一個個也蠻可憐的,癡心練武練到絕頂,把心智都練出問題了,更因爲長久的人在高處,反而再不能看見人世間一些最平凡的道理,而以他們的身份,世人畏懼多於愛戴,見之如避蛇蠍,以至於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人敢於冒險點撥一下這對深陷情網卻又情感弱智的一對。
“喂,你的意思是說,”月魄突然一把揪住孟扶搖,“她不是不喜歡我,而是不敢喜歡我?”
“對,”孟扶搖很哥們的拍拍他的肩,“你太美太強太風流,看起來太不可靠,她怕芳心託付,將來反被你傷得更狠,倒不如從來都不接受,那還能多看你幾次。”她奸笑着,湊近月魄的耳邊,低低道,“不然爲什麼她每次都能被你‘找着’呢?”
月魄斜睨着她,半晌道,“小小年紀,情聖似的。”
孟扶搖得瑟的笑,“誇獎,誇獎。”
她鬼鬼祟祟看看另一邊煩躁的雲魂,笑道,“瞧,吃醋了吃醋了……”
月魄卻突然道,“我瞧那兩個傢伙也對你有意思,你和我這般故作親熱,他們怎麼不吃醋?”
孟扶搖怔了怔,半晌挑了挑眉,“好朋友,吃什麼醋。”
月魄曼聲一笑,“你真當我白癡麼?”
孟扶搖瞅着他,翻了翻白眼道,“信任,信任你懂不?你們兩個之間,就是缺乏信任。”
“……信任……”月魄若有所思,突然道,“我和她其實是青梅竹馬,在三十八年前,我一直喜歡着她,我以爲她也知道,我原本打算那年年底向她求親,結果,那年中秋她生了場怪病,病好後頭發全白,那時我在遊歷江湖,聽說了便回去看她,路上遇見仇家,幸得霧隱相救,她說想拜訪我的家鄉,我便帶她回去,那天我和霧隱雙雙去看她,霧隱一推門,她正攬鏡自照,一回頭看見我兩人,鏡子碎在地下……”
孟扶搖沉默下來,她微側身,看着焦燥原地踱步的雲魂,想起她總在微微恍惚,想起她不斷扯斷自已的白髮,想起她彆扭而又古怪的性子,想起身爲十強者的她說自己是天下最慘的人,想起她聽見那句“紅顏知己”時受傷的神情。
想起三十八年前,青春少艾的女子,一夜之間頭髮全白,正傷心欲絕自暴自棄時,卻見情郎攜着姿容完美的女子姍姍而來,那一刻,她又是怎樣的疼痛?以至於痛到了三十八年後的今天?
原來,不過是一個一直爲愛患得患失,不敢面對只好逃離的可憐人。
她也有點恍惚的笑起來,爲那些塵封在久遠歲月裡,帶着故紙香氣的故事,而漾開了悟的笑意。
她湊近月魄,輕輕道,“想不想知道她到底對你是什麼心意?”
“嗯?”
“就是這樣!”
孟扶搖突然“呼”的一拳擊出,拳風虎虎裡她頭髮披散厲聲大喝,“你不給我活,大家一起死!”
拳風激盪,擊上相距極近的月魄的身,他本就背對懸崖,猝不及防身子已經落下!
灰光一閃,快得像原本就存在於這裡。
雲魂以人力難以想象的速度剎那間掠了過來,她不看任何人,甚至不管殺人兇手孟扶搖,她直奔懸崖之下,惶急大呼“月——”
她撞入山崖之下,以一往無前決不回頭的力度。
她撞入一個等候已久的懷抱中。
山崖下,月光般的男子牽着一袖銀光,靜靜張開雙臂,等候着睽違三十八年的擁抱,當輕盈的灰髮女子果真毫無猶豫的奔下絕崖,奔入他的懷中時,那男子瞬間紅了眼眶。
他放開手,任銀網悠悠搖盪蕩住兩人身子,伸臂緊緊攬住了她,將下巴擱在她發上,仔細的、溫存的、輕輕的摩挲,他的聲音低低柔如這一刻半山雲霧間的月色,少了幾分調笑魅感,多了幾分凝重心酸。
他道,“阿雲,這聲呼喚我等了三十八年。”
雲魂在落入他懷中那一霎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她欲待掙扎,卻爲那般從未聽過的語氣而心酸心驚,她埋首他懷中,淡淡的男子香繚繞全身,熟悉而陌生,她亦有三十八年未曾聞見過。
月色沉靜而清涼,照見半躺於深黑山崖乳白雲霧間,沉默相擁的人兒。
雲魂被月魄擁着,即羞且喜且心酸,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隱約間聽見他道,“原來這皮相也壞事……”隨即動了動。
她不知道月魄在做什麼,她卻只貪戀這一刻的溫暖,靜靜不動不語。
月光照見月光般的男子,照見他突然輕輕吸氣,隨即一吐,吐出一點跳躍的銀光,隨即那一頭銀白光亮的頭髮,突然慢慢暗淡下去,淡成了灰白色,比雲魂的還要枯澀幾分。
而那不瓣男女光潔青春的絕色容顏,漸漸出現歲月的細紋,那些鏤刻在眼角脣角的紋路,瞬間讓他老去二十年。
隨即他笑一笑,拔身而起,輕輕落上崖頂,他始終沒有放開雲魂,那女子被他緊緊攬着,自覺羞赧,又彆扭的背過身去。
孟扶搖卻突然“啊”了一聲,指着月魄瞬間老去的容顏和一頭白髮,驚駭的道,“你……你……”
月魄向她一笑,突然一拂袖,掌間銀光平平飛向她。
“這是我們師門獨有的練氣之寶,練至五十年以上,真氣極度精純的高手纔可能有,我的不老容貌就來自於此,如今我用不着了,便宜你吧。”
孟扶搖接了,掌心裡斂了銀光,小小的圓潤的一團,舍利子似的半透明,她有點猶豫的看着……這個謝禮,太重了點吧?
雲魂卻霍然擡頭,看見月魄容顏的那一霎,“啊”的一聲,眼淚便瞬間流了滿臉。
她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含淚癡癡看着月魄的臉,看他的笑意如常妖嬈,那老去的風華依舊,看三十八年不老容顏,今日一朝爲了她,竟至自棄。
當他明白她仰首看他的疼痛,他便甘心俯低自己的一切。
“前輩,人生難得有心人。”孟扶搖突然開口。她仰頭看着山石上那對人兒,靜靜道,“月魄前輩向你證明了,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也請你以後,放棄你無謂的自卑,學會信任他。”
雲魂回過頭來,她注視着孟扶搖,半晌無奈一笑,道,“我是該謝你還是罵你呢?”
“只要不殺我就行。”孟扶搖聳聳肩。
“戰南成我還是要帶走,這是我的誓言,然後我辭去天煞皇族供奉,從此不再插手戰家之事。”雲魂一彈指,彈出個小小盒子,“我想,還是要謝你的,送你個小玩意,這東西我到手幾十年,一直沒明白到底有什麼用處,你若有這機緣,便便宜了你。”
孟扶搖眉開眼笑接了,覺得今天雖很吃了點苦,但生意着實划算。
月魄回眸一笑,牽着雲魂拎着戰南成飛身而起,沒入月色星光雲山霧海,身影漸漸遠去,孟扶搖立於崖巔,想着剛纔月魄的笑容,平靜而圓滿,竟比初見他那一刻的驚豔更美。
她回身,看着搖搖晃晃立起的戰北野,看着緩緩睜開眼睛的雲痕,看着又慢悠悠掏出果子來啃的元寶大人,而頭頂月朗風清,雲開霧散,亦是人生裡掙扎得來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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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落鳳崖回來後,孟扶搖和戰北野雲痕立即被接到磐都城西一處普通宅子養傷,那宅子看起來和所有磐都民居一模一樣,內部結構卻驚人的複雜廣闊,機關密道重重,在那座宅子的地下,孟扶搖見識了“貳臣第一”的老周太師深謀遠慮的佈局和計劃——這個在金朝末期亂政時,一直保護着大批能人重臣,並在金朝覆滅已成定局的情形下,寧可揹負着世人詬罵千秋罪名,以太尉之尊帶頭獻城以降的老太師,用一生的時間來廣收門客廣施惠澤,爲自己的唯一後代,留下了無可比擬的寶貴力量和財富。
這位老人,在明知有人慾待謀害他的情形下,依舊懇請將戰北野遠遠封王,並主動提出封在貧瘠的葛雅沙漠——那是因爲一位飽學碩儒告訴他,葛雅沙漠前身是個富饒的大陸,後被風沙覆蓋,沙漠深處有覆滅的古國遺址,那個富盛的王朝留下了難以計數的珍寶,這些珍寶,後來便成了戰北野黑風騎的頂級裝備來源之一。
而天高皇帝遠的葛雅,成爲戰北野練兵的最佳地點,在那片廣袤的沙漠深處,除了黑風騎,還有戰北野以邊軍換防吃空額等多種手段招募的數萬精兵,他的軍隊裡,甚至有以鉅額財富招募來的彪悍驍勇的摩羅兵。
而因爲老周太師的投誠,使他最終能以太師之尊保住了當時許多文武之臣,這些人雖然大多被削去權柄,還有些人隨王朝更替心意已變,但還有部分人,歷經宦海浮沉,如今各據一方實力,這些將舊事和感激默默壓在心底的人,始終在等待一個機會,來回報很多年前那位不凡老人的恩惠。
八方雲動,風雷將起,當蟄伏多年的蛟龍悍然昂首,帶來的必將是天搖地動的翻覆。
在密室裡養了一陣子傷,戰北野在某個日光明媚的早晨走出黑暗,對迎面向他微笑的孟扶搖道,“扶搖,我要走了。”
孟扶搖“嗯”了一聲,平靜的看他,這段日子他雖然在養傷,同時也在一批批的見人,和一羣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幕僚整日整夜商討計擊研究路線,然後在他傷養得差不多的這天,她知道他要離開了。
戰北野注視着她明亮的眼眸,心底有豪氣萬丈更有離情千絲,此去關山萬里血火滌盪,再回來時一切是否如常?他很想和她說:扶搖,跟我走。然而他不能。
他不能這麼自私,他要改了這天地換了這朝野,他已經置她於亂世,再不能繼續置她於危險,她爲他折掉的骨,斷落的齒,如同折在他心底某處血脈,永遠突突冒着血液,傷痕難愈的疼痛。
戰北野的手緩緩伸進懷中,撫摸着一個小小的錦囊,那裡是那半截斷齒——那日內殿之中,他偷偷揀起,揣在懷中,如果這一生不能擁有和她交換信物的那一日,他有了這個也算屬於他的東西,他留存到死,然後和他的骨灰同燃。
他道,“扶搖,我已經命人去通知宗越,讓他回來給你治傷,另外,黑風騎我留給你……”
“別,”孟扶搖拒絕得很乾脆,“帶走,我知道你在京中的力量無法和皇營軍以及駐京京軍對抗,所以你要送你母妃回葛雅,然後帶領你的精兵,和那些聯絡好的力量起兵一路打過來,但是你回葛雅的這段路,一定要有人護送,我本想親自護送你,可是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們都各自做各自的,誰也不用擔心誰。”
她笑,目光閃亮,她確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真武大會戰南成這個皇帝會親臨武場,第一名會獲得戰南成當面嘉獎,還會獲得一部分天煞軍權!
她要拿真武第一,她要奪天煞京軍軍權,她要殺了戰南成!
她要在戰北野打到磐都之下時,親自爲他打開城門!
她小小的臉龐,因這些決定而光輝四射,明亮至不可逼視,戰北野深深的看着她,欲待伸手去撫,卻終於半途縮手,最終朗聲一笑。
“扶搖,且看你我,天煞金殿再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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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戰北野,孟扶搖進入了沒日沒夜的苦練期,她要做的事很多,和雲魂一戰,她的真力又有提升,她必須抓緊時間把大風的內力融合,她還得研究月魄的練氣精華到底和自己的真力合不合,順便還研究了雲魂給的那個盒子——巴掌大,黑色,沒有邊沿,看起來根本無法打開,也看不出什麼質料,研究了很久只好先撂開,等那個虛無縹緲的機緣。
雲痕留在磐都——他來本就是爲了參加真武大會的,太淵分裂成上淵和太淵後,雲家現在是上淵國的新貴,以他的身份,自然要代表上淵參戰,當初太淵宮變,他受傷後被孟扶搖拋下,是戰北野派人悉心照料,自此便有了交情,這次來磐都,雲痕聯絡上黑風騎,知道戰北野遇險,立即前來接應,如今戰北野託他照應孟扶搖,自然責無旁貸。
雅蘭珠在戰北野離開後第二天拼死拼活趕了來,發現遲了一步啕啕大哭,拔腿又要去追,被孟扶搖拉住——這孩子勞師動衆一追,戰北野的行蹤豈不鬧得天下皆知,孟扶搖巧舌如簧,大肆吹捧雅蘭珠武功,讓雅蘭珠以爲真武大會沒有她這個第一必然失色不少,於是也乖乖留下等比武,準備弄個第一名回去向父王母妃炫耀。
這日孟扶搖練武練得無聊,帶了雅蘭珠拖了雲痕偷偷溜出來閒逛,此時真武大會召開在即,磐都武風濃烈,滿街帶刀佩劍的江湖客,茶樓酒肆擠滿了來自各國的武人,經常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搶先預演了淘汰賽。
三人去了“醉扶歸”,在那張坐過的桌子前坐下,看見花公公一如既往喝得爛醉,一如既往被傻小子絆倒,一如既往敲詐人家賠償,雅蘭珠看得咯咯直笑,孟扶搖也笑,眼神裡卻微微酸楚——這個不愛喝酒,卻爲戰北野整整醉了二十年的老人!
花公公臨出門時,她上前攙了一把,老人擡頭看了看她,接過了她遞過來的一個蠟丸。
孟扶搖坐回原位繼續喝酒,和雅蘭珠猜拳,忽聽隔壁一個酒客道,“此次大會,其餘各國大可不必派人來了,來了也是自取其辱,我們太淵的比翼雙劍,年紀輕輕執掌玄元宗,雷動訣名動天下,普天之下,誰是敵手?”
“比翼雙劍確定要來?”另一人問,“聽聞燕氏夫妻忙於政務,未必有閒。”
“師兄會來。”說話的是一個神情倨傲的少年,“他就算不來,我在也一樣,我可是得過師兄親自指點,雷動訣早已爛熟於心。”
衆人一陣附和,諛辭潮涌,那少年神情越發驕傲,環視四周傲然不語,一衆酒客都默默低下頭去——這少年在這酒樓已經連擺了數日擂臺,劍下從無敵手,確實手下有兩把刷子,怨不得人家驕狂。
卻有人突然哈哈一笑。
“喂,啥叫比翼雙劍?”孟扶搖趴在桌上,大聲笑問雅蘭珠,“比什麼翼?一對鴨子?一對鷺鴦?還是一對蝙蝠?”
雅蘭珠眨眼,“莫不是一對雞翅?”
兩人頓時笑得拍桌子擂板凳,酒樓裡鴉雀無聲,都用憐憫的目光看孟扶搖——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敢得罪雷動訣的傳人,這下只怕要死無全屍了。
孟扶搖一邊笑一邊抹眼淚,“我滴親孃耶……雞翅雙劍……”
忽然寒光一閃,一柄劍直直指到孟扶搖鼻尖。
“你敢辱我燕師兄?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