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身懷十根脈搏的孕婦(下)
“沈老弟,能不能請你現在就過來?我覺得整幢綠樓裡到處都鬼影憧憧,她肚子裡懷着的一定是妖怪,而且是世間最兇惡的幽靈。求求你……求求你……”這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像個走投無路的女人一樣無助地哀哭着。
腕錶顯示,已經是凌晨四點多鐘,再有一個小時就該天亮了。
就算我立即趕過去,費時半小時多,又能幫上他什麼?既然膽戰心驚到這個地步,不如直接撥打報警電話,向警察求救好了。
我想樑舉不是老糊塗了就是嚇糊塗了,竟然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
“樑醫生,別再疑神疑鬼了,或許只是心理作用而已,不必害怕。天馬上就要亮了,我保證上班前就去你那裡,明天見,好不好?”
樑舉失望地連聲嘆氣,就在此時,說不清是聽筒裡還是窗外,陡然響起一聲幽長的貓叫聲,像是一個懷春的古典女子正在哀怨地哭訴。
我握着聽筒的手猛的顫了一下,貓叫春歷來是生活中最難聽的“四大聲音”之首,其它動靜無可比擬。
望望窗外,只有梔子花在夜風裡搖曳着,萬籟俱寂。受樑舉的聲音感染,像我這樣並不膽小的人,都感到四周陰風陣陣,真看不出,他還有講恐怖故事的天分。
“那好,只能明天見了……”電話斷了,一陣“嘀嘀”的佔線忙音傳過來。
我掛了電話,才發現手心裡竟然滲出了一層冷汗。在此前我的接診經歷中,曾有三十幾次爲雙胞胎媽媽把脈的個案,脈象跟單個胎兒的媽媽截然不同。
“十根脈搏,根根不同,到底樑舉遇到的會是什麼人?”
電話裡他一開始慌亂激動,到後來頹喪疲憊,其實真正的情況反倒並沒介紹太多。我只大概明白,有個孕婦今晚請他把脈,然後出現了異樣的狀況。其間,他動用了放射室的儀器,自己也忙碌着無數次把脈——“這能說明什麼?一個奇怪的孕婦而已。”
如果樑舉是個嚴謹認真的普通人,或許我接到這種古怪電話後,會立刻前往,但他平素的行爲實在讓人好笑,就像那個“狼來了”的故事中說的,大呼小叫一百次之後,很難讓人繼續相信他的第一百零一次謊報軍情。
我衝了一杯黑咖啡,重新回到桌前,驀的記起了常春藤咖啡廳裡被射殺的那名“假孕婦”。
真是巧得很,我跟樑舉分別遇到了一件與孕婦有關的事,不知道他的病人到底是何來歷?沉吟了一會兒,我決定打電話過去,再詳細詢問一下。
樑舉的電話一直都在佔線,我連續撥了四次,都無法接入,聽筒裡一直都在“嘀嘀、嘀嘀”響着。
“難道這老頭子嚇破了膽,又在向誰求救?”我疑惑地放下了電話。
“一個人同時顯示十根脈搏?到底預示着什麼?”我找不到答案,在書房裡來回踱了幾圈,其間又撥了幾次樑舉的電話,但一直無法撥通。
“這老頭子究竟在搞什麼?就算實驗室的電話是大學統一買單,也不必抱着話筒不放手吧?”對於一個他這樣的怪人,沒有人能猜得出下一步他會做出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徹底放棄了打電話的念頭,在轉椅上閉目思索着達措靈童來訪的每一個細節,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
關伯安睡了一夜,精神好了很多,我再問他昨晚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他基本上一問三不知,連自己洗蘋果、倒水的事都記不得了。
“小哥,我老了,卻沒糊塗,別問來問去地考察我了!”問到最後,關伯有點惱火,低頭忙碌,看都不看我一眼。
只要他身體上沒受損傷,我也沒必要追根究底下去。相信達措的催眠術要比普通心理醫師的手段高明幾十倍,不會令被催眠的人留下後遺症。
關伯是跟我相依爲命的一家人,如果有誰對他不利,我絕不會放過對方。
我回到樓上,只簡短地打了個盹,讓腦子裡的緊張和焦慮稍稍緩解之後,立刻起牀,再次撥打樑舉的電話。
這一次電話通了,不過是個年輕的陌生男人,聲音冷冰冰的:“誰?”
我腦子一轉,馬上判斷出了他的身份:“何警官?”
對方反應似乎不輸給我,立刻叫出我的名字:“沈南先生?你怎麼會打電話過來?”
我也很納悶,因爲何東雷似乎沒有理由出現在中醫大的綠樓裡,而且是在樑舉的電話旁。一瞬間,我的第六感敏銳地意識到:“一定是樑舉出事了!”
“沈先生,我剛剛要撥打你這個號碼,死者樑舉,兩小時前曾給你打過電話,通話時長十二分鐘。那是他最後一次與別人說話,與死亡時間吻合一致。所以,我要求你馬上到死者的實驗室來,配合警察的調查取證工作。”
何東雷的聲音非常冷漠,令我肩膀一顫,深深地打了個寒顫。
“樑醫生死了?怎麼死的?”直覺告訴我,他的死,會跟十根脈搏的孕婦有關。
何東雷不帶一絲熱情地笑了一聲:“來了就會知道,我等你。”
腦子裡殘存的疲倦睡意驟然一乾二淨,我輕輕拍了拍額頭,讓激盪的心情穩定下來:“何警官,死者的確給我打過電話,不過卻是爲了一件非常古怪的事。我要求檢查他所有的電話記錄,還有近幾天裡所有跟他接觸過的人——”
何東雷冷笑着打斷我:“這是警察的事,你要做的,就是馬上到中醫大實驗室來,或者,我該派幾個兄弟去請你過來?”
此時此刻,我無暇計較他的囂張傲慢,立刻換衣服,邊系領帶邊向外走。
關伯正端着早飯從廚房出來,疑惑地皺着眉問:“小哥,不吃早飯就要走嗎?有什麼急事?”
米粥和水煎包子的香味從他手裡的托盤上飄出來,要在平時,空了一夜的肚子該咕咕叫了,但現在連胸帶腹堵得慢慢的,一根針都插不進去。
我急匆匆地到了門邊,才猛然想起一件事,回頭大聲叫着:“關伯,最近家裡亂,你自己多小心些,留意來訪的陌生人——”
關伯驚愕地“哦哦”了兩聲,愣在門邊,很久都沒回過神來,直到我跨出大門口,才聽到他大聲在後面叫:“小哥,你自己也要當心!”
殺戮的齒輪一旦轉動,似乎沒有那麼快就終止下來。我是不由自主捲入這個危險糾葛中來的,眼前暫時一團漆黑,看不到敵人在哪裡,更不知道怎樣才能終止殺戮。
中醫大的綠樓已經被警察封鎖,七八輛警車胡亂橫在樓前,建立起的安全警示線除了阻擋學校裡一批好事的師生靠近圍觀之外,更重要的,是要擋住那些肩扛“長槍短炮”的記者們無孔不入的觸角。
外牆上茂盛的日本爬山虎正鬱鬱蔥蔥地迎着初升的朝陽,奮力向樓頂攀升着,這也是“綠樓”之所以得名的原因。不過,我曾在盛夏時來過這裡,綠色植物生長過盛後,整座大樓都被某種陰森森的氣息籠罩着,給人帶來蔭涼的同時,無時無刻不散發着一種森森寒意。
跨入樓門的剎那,一股涼意迎面撲來,令我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
實驗室在十二樓,電梯門打開之後,我立刻聞到了一股濃烈之極的血腥氣,彷彿踏入了一個久不清洗的生豬屠宰場一般。
這間巨大的實驗室面積足有五百平方米,中間是條五米寬度的走廊,兩側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試驗儀器。此時,每臺儀器上都沾着淋淋瀝瀝的斑斑血跡,十幾名帶着塑膠手套的警察正舉着放大鏡,小心地觀察着那些血跡。
我擡手捂着鼻子輕咳了一聲,提醒大家有人進來,免得驚嚇到那些全神貫注工作的警察們。
何東雷站在敞開的落地窗前,嘴裡銜着一支菸,菸灰已經累積了半寸長,顯然正在專心致志地苦苦思索。
帶領警察們處理現場的,竟然又是楊燦,他一見我,立刻露出了喜出望外的表情:“沈先生,感謝你百忙中趕過來,這件案子有些棘手,林局長安排我全天候協助何先生工作,其實我本來不是這個轄區的……”
何東雷猛然旋身,用一聲威儀十足的重咳,截斷了楊燦的話,鯊魚一樣的眼珠定定地落在我臉上。
楊燦慚愧地低下頭,乖乖退到一邊,露出擺在一張長條形辦公桌上的屍體。
我舉步向辦公桌方向走,何東雷搶先跨上一步,擋在我面前。
“沈先生,樑舉在電話裡告訴過你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值得凌晨四點鐘還要通電話?”
他直盯着我,用的是警察審訊犯人的態度。
屍體是蓋在白被單下面的,從頭到腳,嚴嚴實實,什麼都看不到。我向側面寫字檯上的電話指了指:“樑醫生的電話帶有錄音,何警官聽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我不是待罪的囚徒,也就無法容忍何東雷的冷酷傲慢。其實,我一向都贊同港島警方提倡的“警民合作、共建和諧城市”的號召,只是不願意給莫名其妙地呼來喚去而已。
之所以到綠樓來,是因爲我對樑舉的離奇死亡感到內疚,他曾向我求救過,如果我及時趕來,或許不至於發生這樣的血案了。
何東雷冷笑:“沈先生,警察怎麼做事,不必你來教,我問你的事,將來會做爲呈堂證供,最好請你想清楚再說。”他直起腰,倨傲地挑着下巴,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冰冷的眼神中夾雜着一絲狐疑。
楊燦偷偷地向自己的手下打着手勢,讓大家專心做事,不要觀望。
我向後退了一步,抱着胳膊,學着何東雷的口氣冷笑:“何警官,我是來協助調查的,不是犯人。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態度對待我,不好意思,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如果樑舉剛剛打完電話就遭了不測,警察至少比我早到一個小時,勘察到的有用線索足夠清晰勾勒現場發生了什麼。何東雷要做的,是馬上查找兇手,而不是把我鎖定爲犯罪嫌疑人,白白延誤破案時間。
我最反感的就是這種故作高明、不懂裝懂的官僚,他甚至不如反應能力稍差的楊燦可愛。
站在這種滿眼血跡、滿鼻子血腥的房間裡,本來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更何況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何東雷冷笑着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