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方院長,不,如今應該叫方副司長了,特殊時期異乎尋常的忙碌,換得了兒子鳳毛麟角般完整的愛情週末。
方思慎本該週日晚上回學校,卻被洪鑫垚纏得鬆了口。貪戀溫存的結果,就是不得不星期一清早往回趕。
車停在書店街一個僻靜的路口,洪鑫垚斜過身子給他開車門。五指搭在把手上,半天沒有動。就着環繞的姿勢,把頭擱在他肩膀上,閉着眼睛靜靜呼吸。短暫的離別忽然變得令人無法忍受。誰也不願開口,讓這一刻的相依在晨光中破滅。
終於,責任心迫使方思慎推了推身前的人:“快……上課了。”
洪鑫垚心中默誦:我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我要一直把你送到樓下……這種程度的情話,原本不過張口就來,然而今天,話到嘴邊一下子頓住,彷彿說出口就會成爲失去靈驗效果的誓願。推開車門,低聲囑咐:“還不晚,彆着急。”
方思慎點點頭,揹着書包下車。這個地方離學校大門還有點距離,他走得很快。洪鑫垚目送他拐彎不見,才發動車子離開。眼下兩個人的關係雖然越來越穩固,外在形勢卻越來越不容疏忽。家庭變故將洪大少綁上了洪氏這艘大船,官場升遷又讓方思慎拴上了父親的前程。彼此十分默契地守着分寸,比從前更加小心。於是感情不斷升級,限制卻愈發嚴格。內外兩極日益尖銳的矛盾折磨着精神,尤其對於更年輕脾氣更暴烈的洪鑫垚來說,每一刻都忍得怨氣沖天。
辭舊迎新的方副司長最忙的時候,同樣也是化險爲夷的洪大少爺最忙的時候。在車裡接了兩個電話,洪大少化怨氣爲動力,繼續努力打拼去也。
星期二,方思慎意外地接到院長辦公室的電話,約請面談。他在路上想了想,猜測大概跟父親升官有些關係。到地方一看,約自己見面的並不是黃印瑜,而是另外一位主管古夏語研究的副院長。寒暄試探之後,對方貌似關切地問起“上古文字數字化”課題項目進展。
方思慎聞言,差點仰頭冷笑,忍了又忍,才勉強心平氣和道:“賈院長,我早已經跟楚風教授交接清楚,不在這個課題組了。”
那賈副院長露出一臉驚詫表情:“怎麼可能?誰不知道這個課題實際負責的一直是你,雖然後來換了楚風做負責人,也不過是因爲華老過世,需要個高級教授掛名而已。你怎麼說不在課題組了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方思慎懶得浪費精神,任憑他裝模作樣,只管三緘其口,一概搖頭,最後在對方無可奈何的嘆息聲中離開,快步走到樓外,狠狠呼吸幾口新鮮空氣,纔算緩過來。
比起被人這麼噁心,他倒是寧肯遭遇冷落算計。只是他低估了某些人噁心習性的韌勁。第二天,賈副院長的電話又來了,方思慎敷衍兩句,不由分說掛斷。鈴聲再次響起,直接調了靜音,扔在一邊不管。
晚上,看見手機屏幕閃動,以爲是洪鑫垚,拿起來一看,竟是聶明軒,心情一下重新跌到谷底。猶豫片刻,還是按下接聽鍵。
聶總一如既往地熱情有禮:“小方,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吧?”
確實是打擾了,方思慎淡淡道:“沒關係,不知聶先生有什麼事?”
“是這樣,這週末首都科技創新展開幕,現代教育技術板塊是今年的重頭戲,另外有幾家大學出版社開發的數字化國學軟件也會來參展,我手裡有幾張VIP票,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
聽他這麼一講,興趣還真有,只是方思慎不能答應。一來知道對方另有所圖,不願再起糾葛,二來這個週六是清明節,有更重要的事做。心想也不知平祥說沒說,客客氣氣地拒絕了。掛斷電話,立刻給歐平祥撥過去。果然妹夫不曾馬虎,已經跟上司轉達清楚。聶總監當時的反應風度十足:遺憾歸遺憾,大家不妨做朋友。
歐平祥道:“哥,你放心,聶總不是那種,怎麼說呢,死纏爛打的人。平時大方仗義,單純交個朋友應該也不錯的……”
方思慎暗忖,莫非他如此這般,便是做朋友來了?把幾次交集反思一番,彼此生活領域差別巨大,若非相當上心,怎麼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製造出碰面機會?然而對方始終一副有理有節交朋友的姿態,遠近之間頗不好應付。方思慎覺得有點兒棘手,倒沒太放在心上。不好應付,便儘量不去應付,也就是了。
星期四下午,上完課從教學樓出來,遇上了一個再也想不到的人:楚風。
楚教授依舊風度翩翩,只是表情不甚自然,說出來的話客氣得很:“方博士,有幾個學術問題想跟方博士探討探討,能不能耽誤方博士一點時間,一起吃個飯,深入談一談,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一眼。賈副院長找自己很好理解,卻不料脾氣那般高傲的楚教授,居然也回頭找自己。原來楚教授的高傲是應時而動,因人而異的。
搖搖頭:“對不起,我恐怕沒有時間。”轉身就走。
楚風急追兩步,擋在他前面。路上到處都是人,方思慎厭煩到極點,卻別無他法,吸口氣忍下,看他到底意欲何爲。
畢竟是學術界摸爬滾打混出來的精英,楚風的神態這時再無一絲彆扭,面帶微笑:“用不了多少時間,一頓便飯而已。反正你也要吃晚飯,我也要吃飯,順便聊聊。方博士學識淵博精深,品格謙遜誠樸,是大家公認的……”
方思慎實在忍不下去了,冷冷打斷他:“楚教授,您太健忘了。就在幾個月前,您可不是這麼說的。敢問教授,何前倨而後恭至此?”
這是他能說出口的最重的諷刺了。楚風臉色微變,一時沒接上話。方思慎趁他愣神的工夫,趕緊飛快離去,躲進宿舍。一邊走一邊想,怪不得父親連着兩週叫自己先別回家,方副司長新官上任,門檻只怕被人踏破。其實方篤之一向小心,只要兒子在,應酬上的事幾乎從不往家裡帶。不過因爲最近炙手可熱,難免有點兒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晚上跟洪鑫垚打電話,說起這些事,洪大少在那頭哈哈大笑:“姓楚的就是個小卒子,不用理他。你跟姓賈的說,馬上給你提職稱,讓你正式做課題負責人,追加二十萬課題經費,否則一切免談!”
方思慎想起賈副院長話裡意思,不得不承認,洪鑫垚的提議,符合各方利益。惜乎此一時彼一時,經過幾番轉折,人縱然還在,物卻有可能面目全非了。
輕嘆一聲:“你不知道,我在幾本期刊上看到過課題組發的論文。急急忙忙東拼西湊,花裡胡哨搞出一大堆,盡是水分。原先確定的框架和細節,也被他們拆得七零八落。所以,”心灰意冷,卻也惋惜心痛,“所以,這課題於我而言,已經成了雞肋了。”
洪大少曾經熱衷三國遊戲,熟知雞肋典故,道:“雞骨頭怎麼了?本來就是你的,哪怕拿回來喂狗呢,幹嘛給那幫孫子剩下?”
方思慎便笑。自己思路當然跟他不同,心情卻不覺好了很多。
第二天週五,方思慎在圖書館查閱期刊,把課題組發過的論文都檢索出來重新看了一遍。即使成了雞肋,當初承載的意義和付出的心血也無法抹殺。被人重新提起,不得不承認,他有些動搖和不捨。
看了大半天,從圖書館出來,想一想,給江彩雲打了個電話。
女孩子驚喜交加:“呀,方老師!我攢了一堆問題,正想找機會問您呢!”
“對不起,江彩雲同學,我今天在《三江學報古夏語專刊》上看到了你們的系列文章,雖然有些冒昧,但是……”
“啊,方老師,你看了,看了——”江彩雲情急之下,拿出小女生撒嬌姿態,“您別看,千萬別看!”
方思慎失笑:“我已經看了。”
江彩雲無端羞愧,聲音越說越低:“那您能當作沒看過嗎?我知道,寫得太爛了。那個系列,本來是一篇的,楚教授讓我們加了很多引文,三個分論點拆成三篇。其中兩篇後來添了點別的內容,改改文字,過一個月又發了一遍。每篇論文一千塊錢版面費,自己掏一半,課題經費裡出一半,同學們都覺得很划算,投稿非常積極,我本來不想的,但是……”
原來連雞肋都已經算不上,化作一灘雞糞了。
方思慎默默聽着,等她說完,道了聲謝謝。那一點動搖和不捨,徹底消散。回覆了江彩雲幾個問題,就把電話掛了。換作過去,也許還會勸說幾句,現如今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如果個人只是一片飄葉浮萍,又怎麼可能不在社會大潮中隨波逐流?中流砥柱,非鋼筋鐵骨不可。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空費口舌,給旁人平添攪擾。
方思慎跟父親說好清明節白天先去西山公墓看看老師,下午回家。洪鑫垚這些日子忙得很,何況清明這種節日,在他此前的生活中,還遠不到引起重視的地步,因而根本沒注意四月五號有什麼特別。方思慎聽着電話那頭隱約傳來的聲響,像是辦公場所,問:“今天沒有應酬?”
“沒。新到了一批郵品,沒做過,得多準備準備。你在家裡?”
“在學校,明天回去。”上週日兩人談及這周安排,方思慎看他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事情一口氣排到了下個月。若說去西山公墓看老師,必定想盡辦法抽空,乾脆忍住沒提。
“我下週得回河津一趟。”
方思慎不由得有些緊張:“家裡有事?”
“是二姐跟二姐夫帶着孩子回來看我爸媽,我得回去看看。”
“啊,那你路上小心。”
有人過來跟洪少請示,電話匆匆掛斷。方思慎着手準備明天要用的東西。祭奠用品早已備好,唯一的遺憾,是暫時沒錢給老師買瓶足夠好的白酒。想起寒假裡照例幫老師寄錢資助故人,須在靈前彙報彙報,打開抽屜,拿出盛放雜物的小盒子,翻找當初的匯款單據。誰知盒子最上邊擱着的,居然是聖知科技技術總監聶明軒的名片。方思慎拈起這張小卡片,略微猶豫,扔進了桌邊垃圾桶。
順便把小盒子裡的東西倒在桌上整理,一張名片素雅精緻,內容卻陌生:何慎薇,頭銜是某協會東方文化顧問。翻過來,才發現剛纔看的是背面,正面印着西文字母:Shannon? Ho。原來是何女士。收到名片那天根本沒來得及細看,把背面完全漏掉了。
又翻檢了一會兒,方思慎驀地停住。重新拿起何女士那張名片,盯住背面的夏文。
何慎薇。對於夏國女性來說,這並不是一個常見的傳統芳名。
手指禁不住顫抖起來,伴隨着支離破碎的畫面,腦海中響起遙遠的聲音。
“……阿致,你的名字可不是爸爸瞎起的。你這一輩,排的是致字,你不喜歡致柔,我覺得很好啊。你看,致君致身,咱們肯定不能用,要遭批判的。致誠致化,太辛苦,爸爸不想你背個這麼辛苦的名字。致高致遠,未免太俗氣,說不定早被你的兄弟姐妹們用過了……噓——別說出去!你有兄弟姐妹,當然不在這兒。同族的,處好了也一樣親……我當然也有。我排的慎字輩,一個堂兄叫慎言,一個叫慎行,還有個小我半歲的堂妹叫慎微。沒錯,我們何家的女孩子,向來跟男孩子一起論資排輩……時間太久,他們大概都不記得我了吧……”
何慎薇。
三個字,方思慎盯着不知看了多久。抖着手撥出電話,在急促而劇烈的心跳聲中,焦急地等待着盲音結束,然而等來的卻是“對方已關機”。名片上還有一串數字,明顯是海外號碼。方思慎冷靜了一下,試着給秋嫂打過去。
“小方,什麼事?”
“秋嫂,我想問問,您能不能幫我聯繫下何女士。”
秋嫂笑了:“我還以爲你要查洪少的崗。他最近出去,帶的哪個助理,我都知道……”
方思慎大窘:“咳,秋嫂……”
“好了,不逗你了。Shannon回國去了,下個月回來。你着急嗎?着急我叫她聯繫你。”
那股迫不及待的情緒突然消退,方思慎平靜下來:“不着急,想問點幾十年前的掌故,也許何女士知道。”
“那等她回來我就告訴你。”秋嫂話音裡帶着戲謔,“我說小方,你真的不查查洪少的崗?你就這麼放心,把他扔在花花世界裡經受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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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慎硬起頭皮受着,等那頭終於調戲夠了,心滿意足地道聲再見,才長吁一口氣。
理智告訴自己耐心等待,心情卻很難真正平復。往事纏上夢境,這一夜睡得很不踏實,本該早起出發,結果醒得比平時還晚。頭有點昏沉沉的,洗了把冷水臉纔好一點。剛要下樓,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接通後聽見那頭說:“方思慎,我是楚風。我需要跟你談一談。”
方思慎頭更疼了。
“對不起,楚教授,我覺得你我之間沒什麼可談的。”
“我在你宿舍樓下,如果你不下來,我只好上去找你了。”
“那好,麻煩你稍等。”方思慎背起書包,預備打個招呼就走,諒他也沒膽子跟到墓地去。
出樓門才發現天空裡飄着雨絲。一個男生對天長吟:“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咿——呀——”一頭扎進春雨裡,找女朋友約會去了。
正猶豫是不是上樓拿把傘,就看見楚風走了過來,方思慎只好迎上去,隔兩步站定:“您有什麼話,麻煩就現在,一次說清楚吧。”
楚風倒是撐着傘,綿綿春雨裡一身氣派。似乎醞釀了一下,纔開口道:“方思慎,我跟你一樣,也是受害者。”
方思慎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楚教授表情憂傷,聲音沉鬱:“我知道,你我因爲課題的事曾經有些不愉快。但那完全是因爲我上了某些人的當。有人一心謀奪華老留下的遺產,出盡卑劣的花招逼迫你,只可惜我那時候哪裡知道其中內%幕,純粹服從院領導安排,接管一個失去負責人的課題,以免其半途而廢。我要是早知道你爲這個課題做出的成績,早知道某些人不安好心,怎麼可能愚昧到被人當槍使,傷人傷己。”
黃印瑜已經過了六十五,眼看就要退位。這就是爲什麼他一門心思撈錢,撈得無所顧忌。只不過他混到頭可以拍屁股走人,別人卻還得在新上任的方副司長手下討生活。因此賈副院長找楚風談了兩次,就充分達成了共識。楚教授非常積極地配合院裡工作,竭盡全力跟方博士修復關係。
“這個課題交給你來做,確乎實至名歸,我楚風退位讓賢,絕對心甘情願。你知道,我這個人性子直,愛衝動,過去那些誤會,都是因爲偏聽了某些人的挑撥……”
方思慎盯着他的臉。事情從那張嘴裡說出來,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呢?心中一股濁氣,堵得直反胃,比起當初被對方誣陷貪污課題經費時的憋屈憤懣,還要難受。
雨漸漸大起來,溼潤的雨絲凝成水珠,啪嗒啪嗒落到身上,一砸一個水印。
方思慎不管他還想說什麼,斷然道:“對不起楚教授,我既然已經退出,您和您的課題,與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麻煩您以後再不要來找我。我該走了,再見。”
楚風上前兩步:“你沒帶傘,要去哪裡,我送送你。”
方思慎退出一大截,整個人散發出沁骨的冷意:“今天清明節,我去西山公墓骨灰堂看老師,楚教授莫非也想去送一炷香火?”
見楚風被嚇住,轉身就跑,冒雨衝進地鐵站,捋一把滴水的髮梢,靠在冰涼的不鏽鋼欄杆上。
一百章了,這文計劃不管情節發展到哪裡,寫到一百二十章左右就收手,哦也,自我激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