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途中,洪大少看這邊父子倆臉色差得很,幾次想開口,都在方思慎眼神暗示下忍住了。他知道老丈人對自己心存疙瘩,沒那麼容易解開,打算做一家人,就必須經得起持久戰。乾脆什麼也沒問,盡職盡責送到家門。
老人濁淚縱橫的滄桑面容總在眼前浮現,方思慎心中彷彿有根線,一陣陣牽扯着發痛。然而回到家中,看見父親一言不發,徑自站在陽臺上,傍着那面果樹一動不動,一句“爸爸”出口,後面的話無論如何也接不下去。
對於失去至親的何惟斯來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固是終身遺憾,而對於方篤之來說,失去最後的寄託,意味着什麼,方思慎再清楚不過。
歷經歲月熔鑄的深情與痛苦,累積沉澱,每一步都是不可告人的無奈和絕望。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方思慎眼睛澀得發痛,淚水卻流不下來。在客廳裡默默陪了一陣,起身做了點簡單的晚飯。臨睡前從房間出來,父親居然又在陽臺上站着。聽見響動,回身衝兒子道:“小思,早點睡。”
“那您呢?”
“我這就睡了。明天早上有個會。”方篤之背起手,慢慢踱進臥室,看不出任何異樣。
過了些天,方家父子與何惟斯、何慎薇又見了一面。這一次氣氛好很多,撫今追昔,深入交流,那些過於悲慘的部分,彼此唏噓一場,點到即止。
不久,方篤之與何家人又走動了一回,卻沒告訴兒子。
轉眼到了六月下旬,這一日方思慎在學校逗留,方副司長一個電話打給洪鑫垚,叫他來家裡坐坐。
恰好洪大少頭天剛從家裡回京,泰山大人召喚,豈敢不從。心下一琢磨,這還是私情坦白以來第一次正式上門拜訪,臨時蒐羅了一幅畫,備了兩個保健品禮盒,叫秘書包裝一番,才照照鏡子,抻抻衣裳,畢恭畢敬地來了。
給司長公配的生活秘書早已到位,方篤之不願把人弄到家裡來,安排進人文學院讀在職學位去了,兩全其美。然而工作越來越繁忙,確實不能沒人幹家務,於是另外聯繫家政公司僱了個模樣老實的保姆。
接過保姆泡的茶,方篤之道:“我們樓上說話,不叫你不用上來。”
洪鑫垚趕忙跟上,進了二樓正對樓梯間的小客廳。門敞着,坐在屋裡小聲交談,毫無竊聽之虞。
“叔,這一幅歐品凡的畫,帶過來給您的新居,那個,補壁之用。”跟文化人結親,洪大少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學習裝有文化。可惜不過三句就暴露暴發戶本性,“別看它眼下不算值錢,不出半年,就要大漲。三年一評的‘素心獎’國畫類金獎,已經內定了是這姓歐的。等下個月評獎結果公佈,身價肯定立馬不同。”
“素心獎”是以近代藝術大師海素心名字命名的美術界最高獎。方篤之雖不從事這行,卻也聽說過。剛伸出手,洪大少便十分狗腿地將畫捧到面前,拆開包裝。
是一幅裝裱好的工筆花鳥小品,《梧禽紫薇圖》,寓意鳳凰棲梧,紫微星燦,兆頭好得不得了。筆墨仿元明風格,閒雅沖淡,愣是把俗不可耐的主題描出幾分清高來,挺適合掛在書房裡。
方副司長不由得再一次對洪大少爺刮目相看。肯花工夫,動腦筋是一方面,能把工夫腦筋用到點子上,可就不僅要人上進,還得有天賦才行了。
淡然點頭:“這畫不錯,你有心了。”
洪鑫垚滿臉放光,一副英雄相惜的口吻:“您說不錯,那就肯定是不錯了。姓歐的畫我那還有兩幅,我也瞅着這張更好些。”
兩人扯了幾句真心堂的雜務,藝術品投資的行情,方篤之端起杯子喝茶。洪大少知道這是要進入正題了,正襟危坐,擺出弟子候教的模樣等着。
“小堯。”
“啊?”洪鑫垚下意識應一聲,隨即驚喜交加。自從那天跪了一晚,很長時間沒聽見老丈人這麼親切地稱呼自己了。
“是這樣,普瑞斯大學有個促進東西方交流的項目,專門針對青年學者。今年他們東方研究院把名額給了我們高等人文學院,指定要古夏語研究方面的講師。我想,讓小思去。”
洪鑫垚以爲自己聽錯了:“您說什麼?”
方篤之放慢語速,一字一句清楚明白:“我說,普瑞斯大學今年的青年學者交流項目,想讓小思過去。”
洪大少一廂情願地理解成是開個會,三五天個把星期之類,又直覺不可能這麼簡單,澀着聲音問:“去……多久?”
“兩年。”
話音沒落,洪鑫垚騰地站起來,死死盯着對方瞪了一陣,硬生生壓下怒火,又坐下了。咬牙問:“這事兒,您已經跟我哥說了?”
“還沒有。我想,先跟你說說。”
方副司長從容淡定的姿態提醒了洪大少,開足馬力轉動腦筋,冷靜情緒。
“叔,您這麼講,是真拿我當自己人,我這兒先謝謝您。”
方篤之略表欣慰:“你沒意見就好。”
洪鑫垚挑眉:“那我要是有意見呢?”
方篤之詫異地望着他:“你有意見?你有什麼意見?機會難得,最重要的是時機正好。兩年時間並不長,從花旗國轉一圈回來,對小思的發展有百利而無一害。”語重心長地嘆口氣,“我離了人文學院院長的位子,不可能照拂更多。他有個海外學歷背景,不容易被人排擠。我也不求他將來如何出人頭地,總得足夠自保才行。”
聽起來十分之合情合理,然而洪大少有了緩衝,已然回過味兒來,老丈人拿這冠冕堂皇的理由堵自己的口,暗地裡動的,顯然是棒打鴛鴦的歪主意。對面風度翩翩的方副司長,立時成了水漫金山的法海禿驢,釵劃銀河的王母虔婆,不共戴天。
就聽方篤之又道:“我跟何家人提過一點,他們很願意爲小思在那邊的生活提供方便。另外這幾年我們跟普瑞斯一直保持着良好關係,小思過去,不愁沒人照應。”最重要的是,據可靠消息,衛德禮那洋鬼子跟他的情人,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當然,這一點沒必要說。
洪大少心想:好哇!這陰謀明擺着不是一天兩天。只怕自己這頭才招供,他那頭就琢磨怎麼拆散我們兩口子了。這招釜底抽薪,可真夠毒的。
眼底一片陰鬱犀利:“要是我哥自己不樂意呢?”
方篤之一副看白癡的眼神望着他:“你以爲,我爲什麼要先跟你說?”
畢竟薑是老的辣,洪大少被方副司長若即若離忽硬忽軟的態度矇住,順口接茬:“爲什麼?”
方篤之輕哼一聲:“你識得小思這麼久,幾時看他替自己打算過?如今是什麼情形,別說你不知道,他在京師大學待得有多不痛快。這會兒直接過來人文學院,正當風口浪頭,難保沒有那不長腦子的蒼蠅蚊子纏上他,不如干脆出去消停消停。小思的個性,你清楚得很。縱然這等事關前程的大事,在他心裡,卻未必算得上原則問題。即便他再想去,”停了停,萬分不甘,“如果……你一定要反對,他不見得會堅持。你若是真心爲他好,就替他長遠想一想。”
洪鑫垚望着一臉不忿的老丈人,忽地一笑:“叔,你信不信,如果我跟我哥說,叔年紀大了,剩下自己一個人孤伶伶在家裡,太可憐了。——他肯定不會走,也肯定不會怪到我頭上。”
“你!”方篤之氣結,差點抄起手邊的畫框就拍了過去。
呼哧呼哧喘兩口氣,指着洪鑫垚:“你以爲我專門想了這一出來拆散你們?”
洪大少不吱聲,臉上的表情比說話效果更生動。
方篤之嗤笑:“還當你多有腦子——我問你,上次你說跟你爸談,談得怎麼樣了?”
洪大少沒料到老丈人出其不意,問起了這個,稍微一愣,馬上道:“差不多了。”
方篤之沒好氣得很:“什麼叫差不多了?”
洪鑫垚不敢輕忽,嚴肅起來:“叔,我要跟您說全談妥了,那是糊弄。要跟您拍胸脯打包票,那不現實。真就是個差不多,”伸出拇指和食指,誇張地比劃一下,“就差這麼一點兒,真不多。我覺着吧,差的這一點兒,沒別的,靠磨。四月份那次回去,老頭子最後只丟給我倆字:‘再說。’自那之後,壓根不提這茬。您料事如神,我爸圖的,果然就是個緩兵之計。但無論如何,至少沒明面上直接反對,是不是?”
洪大少挑起一邊眉毛:“其實這事兒,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家裡誰做主的問題。回頭等我自己當家作主,哪能讓他管到枕頭邊上來。”
方篤之不屑:“等你幾時真正當家作主,再來說這大話不遲。”
洪鑫垚急於表白,忙道:“叔,我幾時在您跟前打過誑語?不用我說您也明白,關閉小窯礦,整個烏金行業重組,得砸掉多少人飯碗,裡頭多少麻煩貓膩?可架不住它來勢洶洶,胳膊擰不過大腿,非得跟公家合作不可。我爸不樂意,又沒辦法,勉強談了些日子,沒談攏,兩邊都僵着。要說誰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擺着這一招就是元首連任成功,燒的頭一把大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上頭過河拆橋,落井下石,狠狠耍了我們洪家一把。我爸死腦筋,心裡過不去這個坎兒。有幾個小老闆挑唆工人鬧事,州府那邊十分惱火,他偏死扛着不動。眼見扛不住了,纔不得已鬆口。我因爲上回撈他出來搭上幾條線,替他遞了話過去,這才重新開始談判……”
如此一來,政務府對洪家第二代印象大好,認爲年輕人思想先進,觀念開放,懂得變通,以大局爲重,不像老一輩頑固守舊,狹隘自私。漸漸屬意由兒子代替老子,執掌國有晉西礦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下屬河津分公司。當然,由於體制徹底改革,其間設置種種牽制,洪家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樣,做河津地界的土皇帝。
洪鑫垚一席話說完,殷切地望着老丈人。方篤之問:“這麼說,你現在兩邊跑?”
“一半一半吧。我保證這只是暫時的,等局面穩定下來,我會找合適的人頂上去,到時候重心都放到京裡真心堂。”
“等局面穩定下來?等多久?”
洪鑫垚想想政務府的時間表,實話實說:“最短……也得兩三年。”
方篤之看着他:“你現在懂了?我爲什麼讓小思出去兩年。”
“可是……”
方篤之毫不留情地打斷:“可是什麼?你自顧尚且不暇,哪裡有工夫顧他?你要當家作主,有沒有想過,稍不小心,就會波及到他?你這樣京城河津兩地跑,現在沒畢業還好說,等明年畢業了,有心人誰看不出問題?你也知道行業重組要砸人飯碗,萬一有那狗急了跳牆的盯上他,你還能時時刻刻防着?”
這些問題洪鑫垚並非沒想過。自己琢磨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往僥倖了想,總覺得能有辦法解決,這時被老丈人步步逼問,卻一句反駁也說不出來。半晌,耷拉着腦袋,猶如霜打的茄子,鬥敗的公雞,囁嚅道:“您讓他去那麼遠……那麼久……您捨得?”
方篤之沉默一陣,道:“我捨得。因爲我知道什麼對他最好。”
“讓他一個人……在外頭……您放心?”
“我自己的兒子我清楚,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洪鑫垚心中明白,要從道理上駁過對方,恐怕是不可能了。頓時無限酸楚委屈,仗着矮一輩,臉皮一甩,開始放潑耍賴,卻還記得壓低了嗓門再吼:“我捨不得!我不放心!你就是存心的,存心要拆散我們!你明知道我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纔安生一點,你就要把他弄走……”越說越傷心,捶着胸口嚷嚷,“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休想得逞!你看他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這話立馬戳得方篤之一顆心血淋淋往下嘀嗒,臉色冰冷,語調森然:“洪歆堯,你搞清楚,你憑什麼捨不得?如今是你拖累他,不是他拖累你,你憑什麼要他爲你犧牲前程?他有他的學業事業,理想追求。你就是挖成山的烏金,賣成堆的古董,對他又有什麼用?你好意思說你捨不得?說穿了,不過是圖你自己一時快活,仗着他心善心軟,好欺負罷了!”
洪大少氣得簡直要吐血,誰知還來不及開口,下一輪口水彈又來了。
“再說了,你有什麼資格不放心?不放心誰?是他還是你自己?”方篤之斜乜着他,“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你成天都跟些什麼人打交道,出入些什麼場所,你自己心裡清楚。他跟你比起來,到底誰更沒法叫人放心,你給我說說看,嗯?小思單純,就算知道,眼不見爲淨。實際上能有多幹淨,你自己心裡有數。如今看着沒什麼,怕只怕,你們繼續交往下去,遲早有一天,你要傷了他的心……”
洪大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會,我發誓……”
“就算你不會,逢場作戲有沒有?順水推舟有沒有?小思是什麼脾氣,別說你不知道。他這是沒看見,你能保證永遠不讓他看見?你覺得他可能容忍多少?又容忍多久?”
這可是個歷史性難題。方篤之不等洪鑫垚辯解,敲着桌子傲然道:“洪大少爺,除非你有本事,混到根本用不着應酬別人的地步,你纔有資格,也纔有可能,跟我兒子談放不放心的問題。”
洪鑫垚從方家出來的時候,別提多鬱悶了。以致走到半路纔想通,方篤之非要這個時候把方思慎送出去,多半跟他下半年即將提升司長,很可能要燒幾把例如砸人飯碗之類的大火有關係。一拳砸在方向盤上,車喇叭“滴——”地尖叫,暗恨自己當時怎麼就沒反應過來呢。然而稍一細想,就算反應過來又怎麼樣?不過是替對方增加論據和砝碼罷了。
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週五,知道方思慎沒課,大清早就約定下午去接他。
掐着點兒來到京師大學,車停在書店街,忽然不想幹等,擡腿走進校園。正是畢業季即將結束的時候,到處鬧哄哄亂糟糟的。操場上老生辦着跳蚤市場,體育館正在舉行最後一場應屆畢業生招聘會。許多外校學生也混了進來,以期謀得更多的面試良機。
洪鑫垚走到博士樓下,纔給方思慎打電話,只說老地方見,然後隱在花壇後的樹蔭裡等着。看見他急匆匆從樓門出來,張了張口,卻沒出聲。心裡頭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情緒,就這麼遠遠綴在後頭跟着。
跟到人頭攢動的體育館外,差點就跟丟了。快步走出一段,才發現他居然被人拉到了對面人少的地方。洪大少眼神好,認出此人正是所謂妹夫的上司,那個姓聶的。耐着性子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就在他忍不住要爆發的時候,方思慎終於擺脫對方,繼續往前走。
卻不料沒走幾步,又叫江彩雲攔住了。方思慎掏出手機看看時間,發了條短信,跟着女孩子走到更偏一點的地方。
洪鑫垚掃一眼手機屏幕:“有事,很快,稍等。”擡頭看看正在說話的兩人,酸湯苦水從肚子裡往上倒灌,滿嘴都是。
俺放聖誕假了,下週起應該可以實現雙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