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學生論文開題報告都審過了,我想下週請三天假,加上週末,正好可以在家過除夕。”
方篤之沉吟片刻:“算了,一來一回,路上去掉兩天,時差都倒不明白。”
秘書保姆司機都要回老家過春節,方思慎一想那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又剩下父親一個人,便抑制不住地難受。
“可是爸爸,我想回家過年。”
“我知道。不過……”方篤之右手握着電話,左手盤着兩枚文玩核桃——正宗晉南出產的極品獅子頭。不用說,洪鑫垚孝敬老丈人的貢品。
“還是算了。小思,你不用惦記着回家陪爸爸。除夕晚上我要去貧困教職工家裡慰問,不到後半夜回不來。開年的團拜會跟慰問活動一直排到初五。你回家爸爸也不在……”低聲喟嘆,“算了。”
方思慎沒想到父親過個年忙成這樣。若是如此,這麼遠匆忙趕回去,確實意義不大。叮囑一番保重身體,掛了電話。
洪鑫垚是正月初四到的,方思慎不想他橫貫花旗國地折騰,約好在金山市機場碰頭,一起去何家老宅拜年。洪大少登何家的門,有現成的藉口:何致柔的同窗好友,何慎薇在夏國結交的熟人,作爲一名優秀的某二代,很可能成爲何家未來合作伙伴,碰巧來花旗國辦事。生意人經營關係乃是常態,在何惟斯看來,不過是多招待一個後輩小朋友而已。
今年沒什麼大事,成年的有工作,未成年的要上學,到初四這天,老宅就剩了何惟斯跟何慎薇,還有一幫子老傭人。方洪二人黃昏抵達,白日裡鬧哄哄的拜年人客也都走了。
洪鑫垚送的拜年禮是兩支老山參跟一盒上等鹿茸,從二姐夫杜煥新那裡搜刮來的。他曾向何慎薇婉轉打聽過齊家英,飯後閒談,何家姑姑十分上道地將話題轉到老爺子海外拼搏發家奮鬥史上。老人家哪有不喜歡聊這個的,開了頭便止不住,中間更兼點評各方人物,自然免不了提及隱匿於小小明珠島上的富豪大亨齊家英。
種種傳奇經歷,聽得兩個晚輩十分入迷。只不過,方洪二人關注的重點、感慨的對象,往往南轅北轍。一個當掌故聽,一個當教材學,都給予了老人足夠的成就感。
洪鑫垚着意打聽齊家英,很有技巧地將話題拖住。
老爺子故事講到告一段落,開始發表感慨:“齊家英半路出道,白手起家,能耐自然是不一般。可要說如何天縱奇才,倒也未見得。單論才幹,不是我誇口,何家子弟,未必就不如他。但是這人有一樣好處,真正難得,那就是勝不驕,敗不餒。敗不餒還好說,勝不驕最難做到。但凡我見過的人裡頭,十個有九個半是假謙虛。”
說到這,忽然頓了頓,半眯起眼睛,若有若無地掃過洪大少那一臉諂笑。
見老爺子看自己,洪鑫垚下意識笑得更歡。發現何慎薇表情促狹,才反應過來。說什麼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乾脆不裝了,換了正常臉色,問:“爺爺,您要不要添點兒茶?”
何惟斯被他光明正大的無賴作風逗樂了,故意板臉道:“你不行,心不誠,手不穩。致柔你來。”
方思慎微笑,端起水壺給各人添了一輪。
“他齊家英富可敵國,從不擺架子。每到一地,必先拜望耆老名宿。何某慚愧,仗着這把年紀,也連累人上門枯坐過幾回。”
洪鑫垚聽見那句“從不擺架子”,眉毛往上挑了挑。方思慎想起他跟自己痛訴在明珠島與齊家英見面的憋屈經歷,忍不住一笑。
何惟斯看出內裡有文章,從茶杯後頭擡起眼睛:“嗯?”
機不可失,洪大少立刻道:“因爲一點小生意,和這位齊先生年前見了一面。明明是他把我找去的,結果就喝了一杯茶,什麼也沒談成。您老說,他這是什麼意思?”
何惟斯沒想到這二十郎當的小年輕竟然有資格跟齊家英見面談生意,心底吃了一驚。臉上當然什麼也看不出來,慢悠悠放下杯子:“既然是他把你找去的,你急什麼?”
洪鑫垚一愣,摸摸後腦勺:“也是……”豁然開朗,“咳,當時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準備了一肚子話,跟人見着面,一句都沒倒出來。之後總有點兒不安穩,老覺得被人算計了。還是您厲害,一下就讓我這心裡頭亮堂起來。”
這句卻是打心眼兒拍出來的實在馬屁,絲毫不摻假。
何惟斯談興不減,把幾個與齊家英同輩的人物放在一起比較,命運各有不同。末了嘆道:“時運這個東西,最難預測。要我說,妻賢夫富貴,家和萬事興。齊家英運氣比別人好,就好在娶了個賢妻。論出身、學歷、樣貌,當時的衛家小姐,哪一樣不比他強太多?偏就看上了這個窮小子,一心一意幫襯打理。如此一來,□□跟發展空間都大不一樣。要不是這個老婆,他怕沒有如今這般成就。你看那幾個不會挑老婆的,家散了,人也墮落了……”
轉頭衝着何慎薇:“慎行就是個例子。雅涵是我給他挑的,多好,可惜走得早了。你看他自己選的什麼人,幸虧離得乾脆。致高致遠這點上都比他們老子強,這就是何家的福氣。”
誰也沒想到老爺子一番宏論,最終觀點落在娶個好老婆上。
何慎薇哭笑不得,方思慎不便答話。唯獨洪大少大點其頭,深表同感:“有道理,您說的簡直太有道理了!”
不料老爺子又衝方思慎道:“致柔,你上回說已經定下意中人,我下半年準備在京城待着,到時候領過來,給爺爺看看。”
方思慎一驚,慌張迴應:“好……等方便的時候……”
“大伯,您先前不說去東平看房子?”何慎薇岔開話題。以何惟斯的年紀,經不起幾回長途奔波。今年下半年再回夏國,就是葉落歸根的意思了,準備在故里東平安置一個落腳的地方。
關於賢妻的話題於是到此爲止。老人家休息得早,方洪二人跟何慎薇換個地方接着聊。
何慎薇問:“真的明天就走,不多住幾天?”
方思慎搖頭:“不了。萬一爺爺看出來,會生氣的吧?”
見他倆很自然地挨坐到一塊兒,何慎薇笑了:“住處我安排,你們睡後邊的套房。爺爺起得早,一般七點鐘下樓吃早飯。”
年時節下,出於禮貌,何慎薇對方思慎的父親表示問候。聽說方司長春節期間也不得休息,順口笑道:“這麼忙,不知令尊幾時高升?”
方思慎有些發窘:“姑姑,您怎麼也開這玩笑?”
誰知洪鑫垚接一句:“方叔叔到六十還得幾年吧?退休前再升一升,怎麼不可能?”
方思慎從來沒往這上面想過,吃驚地看着他。
何慎薇也認真起來:“再升一升,那可就是署長了。”
洪鑫垚卻向方思慎道:“你這麼瞅我做什麼?不就是個教育署長嗎?別人能做,咱爸怎麼不能做?照我看,咱爸來做,多半比別人強。”
何慎薇笑問:“致柔你自己就在大學裡任職,你父親爲官爲政,實情如何,難道不清楚?”
方思慎被問住了。過了一會兒,遲疑道:“從前他當院長的時候,有人說好,也有人說不好。據我所知,應該說好的人稍微多一點,現在大概還是一樣。”一笑,“不過眼下就算有人覺得不好,肯定也不會明說。您要問我自己的感受,其實沒有太大感受。我總覺得……現有體制內,個人的作用非常有限。”
見兩位聽衆都不甚贊同的樣子,補充道:“執政者在位時要受到哪些牽制,我是不清楚,但離任後政策被全盤推翻,卻屢見不鮮。其後果有時候比當初不改變還要糟糕。”
那兩人都不說話了。
終於何慎薇嘆口氣:“致柔,你啊……”不知如何形容。
洪鑫垚打個哈欠,攬過方思慎的肩膀,揉着眼睛道:“姑,您還不知道嗎?他就這樣,跟老毛子的大咧巴似的,瞧着暄乎,咬一口能崩掉你牙。”
何慎薇“噗哧”就樂了。看他困得不行,想起他十來個小時長途,下飛機一刻沒歇,起身道:“走吧,送你倆去房間。”
方思慎拍掉箍在脖子上的爪子,臉色發紅:“誰是大咧巴?”
洪鑫垚知他人前害羞,嘻嘻笑着跟在後面。
住處安置妥當,何慎薇叮囑一番負責客房的傭人,站在套間小廳和兩人道晚安。轉身出門前,彷彿不經意般向方思慎道:“我心裡一直有個小小的疑慮,幾次看見你又忘了,正好這會兒想起來。可能有點唐突……”
“您但說無妨。”
“就是你的名字,我是說方思慎這個名字,你父親曾經表示,是爲了紀念慎思堂哥。”何慎薇看着方思慎的臉,“我當時沒細想,後來就覺得奇怪,爲什麼……你父親不用你的名字,紀念你的母親?”
知道方思慎名字真正來歷的人屈指可數,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憑藉敏銳的女性直覺提出疑問。
方思慎慢慢道:“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是很清楚。事到如今,好像也沒有必要去弄清楚了。我想,逝者得以安息,生者得到安慰,足矣。上次……伯父找出來的老照片,我送給了父親,他很喜歡。”
何慎薇愣了愣,緩緩擡手掩住了嘴。過了一會兒又放下,眼眶微微發紅:“原來是這樣……這真是……致柔,抱歉。”
方思慎搖搖頭。何慎薇長嘆一聲,帶上門出去了。
回過頭,看見洪鑫垚還呆望着自己,道:“你不是困了,去洗澡睡覺。”
洪鑫垚費解地皺着眉:“你剛纔給咱姑說的那話,到底什麼意思?難不成……不是你爸跟你媽,而是……”
方思慎點點頭:“就是你猜的那個意思。”
“啥?!”洪鑫垚得到他的確認,半天沒合上嘴。
被方思慎推着往浴室走,才邊抓頭髮邊道:“我還說何姑姑跟咱爸都是單身,挺般配的,琢磨着給牽個紅線呢。”
方思慎一聽就炸了:“你可千萬別胡來。”
“現在我知道了,當然沒這事兒。再說這哪是胡來,你沒聽人說嘛,關心長輩,精神上的關懷更重要。咱爸也該找個伴兒,省得老這麼孤單寂寞。”後半句放在肚子裡:成天霸着兒子不放。
方思慎站着沒有動。半晌才道:“要不……你找個機會試試……別讓他知道你知道了,也別太熱切,就是很隨意地試着問一問,總之別讓他看出來。你去問……比我問好。”
“成。”洪鑫垚應了,也不追究爲什麼自己問更好,動手脫衣服,順便替他脫。
“還有,在我爸面前儘量少提何家,反過來也一樣。何家姑姑、伯父和爺爺,對我爸有看法。很多事,沒法解釋。只能……儘量少提吧。”
洪鑫垚開始解他襯衫鈕釦:“知道了。”心說等方司長變成方署長,何家老爺子還想回故里安身,過去的舊恩怨沒準變成以後的新交情,那點“看法”還能多有看法。親他一口:“別惦記了,他們哪一個不是人精?輪不到你操心這些。”
說完這句,一回手開了熱水,摟着他站到噴頭底下。
熱流自頭頂沖刷而下,浸溼的肌膚彷彿帶着強大的吸力,自發地緊緊黏貼在一起。
兩人都閉着眼睛,在一片急流迷霧中索求對方,嘩嘩的水聲將只屬於彼此的世界自動隔絕開來,掩蓋了令人眼紅心跳的斷續呻%吟。
方思慎腰腿一陣陣發軟,全靠對方支撐。感覺他一隻手從前邊移到後邊,掙扎着動了動:“阿堯,先睡覺。明天……”
“飛機上睡了一路,現在怎麼睡得着?”
“你剛纔不是……”
“剛纔假裝的。”洪鑫垚忽然略矮下身,一把將他抱起來。
方思慎驚呼一聲,兩條腿卻條件反射般纏上了他的腰。整個人從頭到腳一片潤澤淺緋,像一枝被春雨淋透的桃花,狼狽而豔麗。
洪鑫垚心滿意足地吐了口氣:“還是這樣好……放心,我有分寸,不會讓你明天沒臉見人。”
他果然說到做到,不玩花樣,不拖時間,完事後規規矩矩洗了澡,兩人一起躺到牀上。方思慎懶洋洋地趴在他懷裡,一種純粹而持久的快樂自肌膚相貼的位置傳來,在身體內部綿延迴盪,無需任何語言動作來破壞。
躺到骨頭都發酥,洪鑫垚坐起身:“我拿水過來喝。”
方思慎隨意瞟一眼,看見他後背靠近左邊肩膀一道烏青槓子。此類傷痕曾經極其眼熟,然而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
“你背上怎麼回事?”
“啊?”洪鑫垚回手摸摸,“沒事,不疼。”端着杯子往回走,看方思慎那臉色,問,“很明顯?”
方思慎望着他:“又是你爸打的?”
“不是,是我二姐。”洪大少扯起嘴角,“那年跟我爸攤牌,在場都是他親信,過後被他下了禁口令。後來我開始管事,更沒人敢瞎傳。雖然嘴上不提,但這事兒其實家裡人差不多都知道。問題是偏偏我二姐不知道。初二她兩口子回來拜年,居然要給我做媒。今年我三姐也回去了,我還沒說話呢,這個大嘴巴就替我招了。我看二姐氣得不行,想等過後再說。誰知道才轉個身,那紅木椅子就掄過來了……”
方思慎呆了呆,道:“過來我看看。”
“真沒事,就腿沿兒磕了下。是小椅子,大號的她也掄不動。”洪鑫垚說是這麼說,卻老實坐到牀邊,等着被撫摸。
大大嘆口氣:“我是二姐看大的,她巴望我有出息,那心思比我爸還重。我爸當初連生三個閨女,算命的跟他講命中無子。所以我一惹毛了他,他就會嚷嚷老子沒生過你這個雜種,從小到大也沒管過我多少。反是我二姐,比他上心多了……不過她現在有自己的兒子要管,生氣歸生氣,也不至於真就怎麼樣。沒事。”
方思慎仔細看了看他的背,確實沒大礙,跟着嘆口氣,躺下:“然後你就扔下他們跑了?”
“要不然還怎麼着?”洪鑫垚並排躺下,“其實吧,年前還出了件事,讓我二姐回來跟着我爸忙活,顧不上我。”
方思慎知道洪家現在基本都是他做主,什麼事要他父親跟二姐出面?
就聽洪鑫垚漫不經心道:“一個原先的小礦主,重組整頓之後啥也沒撈着。要說他過去掙下的家當,正經花兩輩子都夠了。問題是自從沒了礦,他老婆,一個比他小一大截的三流歌星,捲了大半財產跑了。剩下的又被他自己拿去邊境賭博,幾天就輸得精光。跑回河津來,搞了點開礦的炸藥綁身上,到我們家鬧騰,要跟我爸同歸於盡。”
方思慎被他嚇得心驚肉跳:“啊?”
洪鑫垚拍拍他:“這種草包算什麼,當時就抓起來關進去了。上邊本來就在討論這批人的二次創業問題,被這事一鬧,立馬重視起來,估計等過年完就能出政策,省得這幫土鱉有錢燒的,沒事閒的,成天往死裡作。這裡頭好些是我爸跟我二姐的老熟人,上頭說得好聽,叫那啥,啊,借重洪老先生的威望。老頭子好了傷疤忘了痛,骨頭都輕了幾兩,見天的拉着他閨女聯絡老朋友,吆喝着‘二次創業,爲民造福’。養豬餵雞、種菜榨油,什麼不着調的招兒都有,哈哈。”
把方思慎往懷裡一摟:“我一看能偷點兒清閒,幹嘛不跑。老子替他唱盡了白臉,好不容易有機會唱%紅臉,讓他自個兒上唄。”
方思慎回手抱住他:“阿堯,我很擔心。”
洪鑫垚盯着他的眼睛:“哥,我告訴你這個,可不是要叫你擔心。幾個不上臺面的雜碎小丑,成不了氣候,怕他個鳥!我可是,嗯哼,知難而上,臨危受命。那話怎麼說來着?對了,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方思慎忍不住笑着親上去:“好氣魄,好文采。”
洪鑫垚居然不小心紅了臉:“喂,你又笑話我!”
方思慎很認真地申述:“沒有,真的沒有。”表情黯淡下來,輕輕道,“阿堯,你要多小心。”
“我會的。哥,兩年,最多再有兩年,河津的事我就不管了,專心做好真心堂的生意,賣賣古董字畫,多風雅,還安全。”
方思慎點頭:“嗯,好。”
洪鑫垚道:“我估計,那姓齊的這麼吊着,大概是信不過我,還要再查查底細。”咬牙,“切,無非嫌老子太嫩!”
方思慎摸摸他腦袋:“自古英雄出少年。清聖祖擒拿權臣親政,十六歲;唐太宗玄武門之變登位,二十七歲。我最佩服的詩人辛稼軒,帶領數十騎縱橫敵營,於萬人軍中取得叛徒首級南歸,也不過二十二歲,正好和你現在差不多大。”
洪鑫垚頓時心潮澎湃豪情萬丈,“嗷”一聲扎到他懷裡:“哥,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你最好了……”
想表達的東西被人理解,多麼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