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榮歸故里

暗下去,方思慎忽然覺得先前的猶豫實在多餘。

方篤之推開門:“小思,跟誰打電話呢?”

方思慎擡起頭:“是認識Daniel的朋友。”

“你這麼快就說了?”見兒子點頭,想教訓幾句,終於還是忍住,加重語氣道,“那你可得跟他們講清楚,不講清楚,沒準害了別人。”

“知道了。”方思慎應了,怕父親看出端倪,背轉身去,面朝着牆壁。

方篤之以爲兒子在賭氣,輕手輕腳走過來,抖開夏被給他蓋上:“早點睡。”

等父親的腳步聲完全消失,爬起來栓好門,方思慎把薄被兜頭罩住腦袋,手機消去鈴聲握在掌心,靜靜等待。沒過多久,電話就在手中震動起來。

再次接到洪鑫垚的電話,是一個星期之後,約方思慎見面詳談。方老師做東請吃午飯,洪大少也不推辭。一邊吃飯,一邊面授機宜。飯後叫了一個人來給方思慎帶路,洪大少兩隻手chā在短褲兜裡,吊兒郎當介紹:“這就是之前跟你說的我那乾哥哥。”又轉過頭道,“我就不陪你去了,不方便。一定勸洋鬼子老實點,照我們說好的辦,他要非不情願,寧肯被遣送回國去,也隨他便。”

被洪鑫垚叫來的那人年紀不大,西裝筆挺,一身白領精英氣質,雙手畢恭畢敬遞張名片上來,開口卻叫了聲“方少”,一半富貴風,一半江湖味兒。方思慎幾時被人這麼稱呼過,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勉強招呼:“那個……我是方思慎,你好!”

“方少叫我小李就行了。”小夥子笑眯眯地伸手,“洪少,那我就和方少先走了。方少這邊請。”

名片揣進口袋前,方思慎掃了一眼,上邊印的頭銜是:“鑫泰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營銷部經理”。

小李是開着車來的。車子開出城區,直奔郊外。一直開到看不見城郊公共汽車,路過好幾個果園和村莊,纔在一張大鐵門前停下。鐵門兩邊豎着高高的圍牆,門口什麼標誌招牌都沒有,唯獨兩邊崗哨一邊一個荷qiāng實彈的警衛,方思慎也認不出屬於什麼系統。

小李出示了一份證件,汽車直接就開進去了。又通傳了兩次,在一個安着鋼化玻璃隔板的小會客室等了將近一刻鐘,終於看到衛德禮從裡邊走出來。

衛德禮見着方思慎,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趴在玻璃隔板上直髮抖,霎那間紅了眼眶。

“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太好了!你是來接我的嗎?我可以出去了嗎?”

方思慎上下仔細打量他,除去臉色憔悴些,倒看不出別的異樣。問:“Daniel,你還好吧?”

小李轉過身,悄悄往陪同進來的人口袋裡塞了個信封,那人便往外走,隨即押送衛德禮的警衛也從裡邊的門退出去了。

“Daniel,我不是來接你出去的。”顧不上安撫失望的衛德禮,方思慎鄭重道,“聽着,他們說你是記者,要把你遣送回國。我請洪幫忙,來見你一面很不容易,我們會想辦法幫你出去。你現在告訴我,爲什麼他們會說你是記者?”

“不是我說的,是別人,那個手裡拿菜刀的男人,他以爲我是外國記者,當時有個老人突然病倒了,我本來就在拍照,他拖着我過去叫我多拍幾張。然後警察來了,他說這裡有外國記者,如果他們抓人就把照片傳到外國去,然後警察就把我們都抓了。開始我和方先生在一起,過了一天我被送到這裡來了,他們拿走了我的手機、照相機,還有護照,不許我跟任何人聯繫……”

他在拘留所裡待遇還不錯,至少物理攻擊是絕對沒有的,受的驚嚇卻不小。好些天惶恐不安,陡然見到親近之人,一個大男人,眼淚差點都下來了。

方思慎等他說完,問:“那你還想留下來,留在夏國嗎?”經歷瞭如此變故,這個大夏文化迷傷心失望了也說不定。

衛德禮立刻點頭:“當然!我必須完成我的進修,以後也還要再來。”

方思慎靠近些,壓低聲音仔細叮囑,最後留下一包日常用品和換洗衣物。他進不了衛德禮的公寓,東西一部分在家裡現找的,一部分估摸着現買的。衛德禮眼睛溼潤,盯着他不停說謝謝。若非鋼化玻璃擋着,鐵定要衝上來狠狠擁抱一番。臨到告別,想起方敏之,問:“方先生,你的叔叔,還有其他人,怎麼樣了?”

方思慎黯然搖頭:“不知道。”他可以求洪鑫垚幫忙救衛德禮,方敏之其人其事卻不是他們能夠過問的。

方思慎探望過後,衛德禮在拘留所隨後的一次審訊中,承認自己爲了出名和錢財曾假冒記者。恰好這時鑫泰地產公司一紙狀書把花旗國留學生Daniel Wheatley告上了法庭,說他詐騙勒索。這個案子連同嫌疑人便都轉到了地區法庭。開庭前夕,原告撤訴,被告無罪釋放。如此兜了個圈子,衛德禮終於重見天日,大好暑假也差不多快要過完了。

方思慎義不容辭去拘留所接人,洪鑫垚逃了一天補習班,非要跟着去。方老師當然不贊成學生逃課,然而整件事都是對方出力搞定的,實在拉不下臉也開不了口。

兩人先陪洋鬼子赴領事館說明情況。按照規定,外籍公民不管因爲何種原因被拘留,都應及時通知領事館。像衛德禮這次這樣的敏感事件,通常會被有關方面拖些日子,得出初步結論之後再通知領事館,然後雙方進一步斡旋較量。當然如果是著名人物無端消失,領事館第一時間就能得到消息,採取相應措施。不過衛德禮現在還不是什麼著名人物,領事館剛接到夏國政府通知要遣返,轉眼又成了詐騙案被告被拘留,所以出來之後需要上門去解釋說明一下。

其實衛德禮最擔心的,是領事館不知詳情,貿然將消息傳回國內,驚動普瑞斯大學以及自己家人,那才真的麻煩。還好花旗國駐大夏領事館處理此類事件的頻率極高,工作人員淡定非常,壓根沒把消息捅出去。衛德禮這纔打電話回家報平安,謊稱去了趟西北旅行,多日不聯繫是因爲山區沒信號。

辦完這些瑣事,就在使館區最著名的西餐廳請兩位恩人吃飯。

說是兩位恩人,從頭到尾,那雙藍幽幽水汪汪的眼睛都粘在一個人身上。

“方,真不知道要怎麼謝謝你,古人云:患難見真情,這次如果不是你……”

洪鑫垚揮着刀叉敲敲盤子:“喂,你搞清楚,是少爺我把你從那鬼地方撈出來的!”因爲使得不熟練,刀叉上沾滿了醬汁,濺得華麗的餐巾布上全是。幸虧餐廳里人不多,燈光又暗,纔沒有引起側目。服務員目不斜視,上來給他換了一條餐巾。

衛德禮轉臉看他,真誠致謝:“對不起,洪,我也要鄭重感謝你,謝謝你這樣慷慨的幫助。不知道你喜歡什麼禮物?我請家人從國內寄過來。或者請你,還有方,請你們去我家裡做客怎麼樣?”

洪大少撇嘴:“稀罕!”

方思慎微笑着chā話:“Daniel,你還不如幫他把西語考試分數提上去。”

洪大少一呲牙:“切!”忽然想起什麼,滿臉正經向衛德禮道,“我說你,一個老外,瞎摻和啥?再有下次,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吃了這個教訓,可得多長個心眼,別這麼傻叉傻叉的。”

衛德禮並不計較他的語氣,點點頭:“我知道,這次被你們官方的人記住了名字,下次再有麻煩,肯定沒法留下來。以後我會更加小心的。”

聽那意思,就是不打算放棄。洪鑫垚正要說話,另一邊方思慎卻開口了:“Daniel,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不過真的有危險。請聽從朋友的勸告,別做讓自己陷入危險的事。”

衛德禮連連點頭,換個話題聊起拘留所難忘生活,再三表白自己在方思慎送的包裡看到茶葉和巧克力如何感激感動。

洪鑫垚chā不上話,於是埋頭苦吃。強忍着噁心,把菜單上價錢最貴的蝸牛生蠔鵝肝之類,全部惡狠狠多要了一份。

第〇三六章

開學前夕,方思慎聯繫了一回妹妹胡以心。他不敢再找父親,只得從妹妹處打聽叔叔的消息。

“前天剛回家,我已經去看過了。你怎麼知道叔叔又上裡頭‘喝茶’去了?”

“從別人那裡聽說的。”方思慎終於放下心來,道:“以心,我想和叔叔見個面,你說怎麼着比較方便?”

胡以心在電話那頭跺腳:“我的哥哎!這事兒怎麼着也不方便!”

方思慎遲疑:“悄悄地,就說幾句話,也不行嗎?”

“悄悄地?你可真了不起!叔叔這會兒只要出門就有人尾隨,電話網絡全程監控。我是無所謂了,反正隔三岔五就去,你都幾年沒上門了,突然去幹嘛?聚衆勾結,還是尋釁滋事?還有啊,你不怕老頭子發飆?”

方思慎想想,確實是自己考慮不周:“那算了。”

胡以心不依不饒,追問到底,他只好把前因後果都jiāo待一番。最後道:“洪鑫垚說那四合院沒準能保下來,請人去看看,要是有投資價值,哪怕改成商用場所,總比拆了強。我想如果叔叔能在場,說說院子的歷史還有文物,應該會有幫助。既然行不通,那就算了,我再找找別的途徑。”

“我說,你什麼時候跟洪金土那小子這麼熟了?”

方思慎看不見妹妹在那頭皺眉,順口答道:“也算不上太熟……”

話出口自己倒愣住了。一直以來,方思慎的人際關係都極其簡單明瞭,好比一張表格,什麼人在什麼位置上,無不定義得清清楚楚,提起洪鑫垚,卻很難把他歸到哪個格子裡。學生?朋友?熟人?都是,又都不是。他潛意識裡一直不覺得跟對方有多親近,可此刻一句“算不上太熟”說出口,自己心裡就先有點兒虛了。

無數細節紛至沓來,又似乎全部過於瑣屑不值一提。邊想邊道:“他怕論文通不過,經常來問問,次數多了,也就熟了。”

胡以心“哦”一聲,沒放在心上。琢磨一下哥哥說的事,爽快道:“我幫你去找叔叔,就算他自己出不來,總有別人出得來。”

方思慎知道妹妹身後有人撐腰,比自己確實方便得多,也就答應了。洪鑫垚提出設法保住四合院的時候,方思慎和他一樣,不約而同想到了“瓊林書院”,認爲非常值得一試。總覺得這件事上自己出力太少,於是纔有了這番計較。

沒一會兒,又接到方篤之的電話:“小思,今天爸爸回家吃晚飯。”看看時間差不多,從冰箱裡取出食材開始做飯。

晚上,方篤之坐在餐桌前,見兒子端着飯菜從廚房出來,滿心滿眼都是溫馨陶醉。方思慎大半個暑假都住在家裡,算是多年來頭一回連續在家中待這麼長時間。況且他只要不出門,就主動洗衣做飯承擔家務,把個方大院長幸福得找不着北,百忙之中拼命壓縮應酬,力爭按時按點回家吃飯,搞得身邊秘書學生都以爲方教授忙着經營第二春。

接過兒子盛好的湯,方篤之微笑着問:“今天都幹什麼了?”

“還在做那個異形字的專題,整理了四頁。另外,”停了一下,才道,“和以心聊了聊,她說叔叔已經回家了。”

方思慎知道父親不喜歡聽這個,但是他真心不願隱瞞撒謊。或者說,最近這些天,對父親隱瞞撒謊的次數幾乎超過之前所有年頭的總和,令他很有些惴惴不安。索xìng一鼓作氣道:“衛德禮也被放出來了,確實是個誤會。”

方篤之喝口湯,混不在意地“嗯”一聲:“今天這個柿子湯煮得不錯。”

方思慎大鬆一口氣。他怕再多說兩句,不必父親盤問,自己就先扛不住要露馬腳。撒謊,尤其是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謊,實在是項技術含量過高的技巧。竭盡全力擠出幾句有選擇的真話,已然黔驢技窮。

暑假裡的最後一個週日,方思慎和衛德禮,洪鑫垚領着鑫泰地產公司代表,胡以心帶着方敏之推薦的民間文化保護專家,三方人馬在黃帕斜街甲二條衚衕13號大院門口匯合。

方思慎本以爲地產公司來的會是什麼商業人士,誰知不是別人,恰是上回給自己帶過路的小李。正詫異間,就見妹妹衝洪鑫垚道:“金土,不是說帶大老闆來現場考察?”

洪鑫垚微微一怔,轉念間明白定是方書呆不懂留話,把私下跟他jiāo的底都抖露給別人了。本來還想裝一把純粹的民間文化愛好者,這下可裝不成了,好在也沒什麼大礙。介紹道:“這位是鑫泰地產的李經理。”

衛德禮壓根沒認出來這位李經理去拘留所看過自己。他對鑫泰公司意見大了,奈何拆要靠對方,不拆更要靠對方,板着臉退到方思慎身後,擺明了不願招呼。

小李裝作沒看見,上前一步跟方思慎說話。這回不叫方少了,改稱“方老師”。又熱情有禮地與其他人一一握手:“我代表我們總經理來向各位老師學習,回去好向他彙報這棟古建築的文化價值和歷史意義。”

胡以心領來的是個禿頂的中年人,腦沿一圈灰白頭髮垂至肩膀,造型相當獨特。方思慎立刻相信他必定是叔叔的朋友。這位黃姓民間文化保護專家握着李經理的手不放:“不敢不敢,感謝貴公司總經理給了黃某這麼好的學習機會。”就連方思慎都看出來,小李的手被捏得通紅,笑容差點掛不住。

洪鑫垚趕忙圓場,指着門洞側面塌了半邊的門板,一臉虛心好學:“黃老師,怎麼這牆上還有門,難道這牆裡邊是空的嗎?”

黃專家頓時來了興致:“這你們就不懂了吧?這門通着南邊倒房,住的是專門負責開門通傳的傭人。你們看這門洞,長寬都是一丈八,東西兩邊光這門房就足足能住上十好幾口子,那是什麼派頭?你們再往上看,上中下三層磚雕,一層福祿壽三星,一層富貴牡丹,一層聖人牌匾,說明什麼?說明主人家既富且貴,又有錢又有權還有文化……”

“這院子原先住的什麼人?”

“最先造房子的是前清一個翰林,後世沒什麼名氣,當時官職卻不小。後來轉手賣給了花正紅,雖然沒什麼權,勝在有錢有文化,收拾得比一般官宦富豪之家還要精緻。等花正紅一家子被趕出去,也就成了大雜院了。”

黃專家指着門洞裡側兩邊的雜屋:“看這東一個補丁西一塊疙瘩,都是後來亂搭的棚子間。瞧見那棵樹沒有?那可是一株稀罕的紅豆杉,據說是當年花正紅親手種的,長了七十年才這麼大。中間差點被人鋸了,因爲太難鋸斷才留到如今。所以說啊,這沒錢沒權,都沒什麼,最可怕的就是沒文化……”

正巧這時洪鑫垚問了一個頂沒文化的問題:“花正紅是誰?”

黃專家撇下一句“唱戲的”,自顧看那樹去了。

方思慎道:“花正紅是近代以來最出名的崑曲大師,想不到這裡竟曾是他的故居。”

衛德禮chā話:“爲什麼他一家人被趕了出去?”

“我不太瞭解花正紅的生平,應該是第二次大改造中遭迫害死了吧。”說着,方思慎望望妹妹。國文老師攤手:“別看我,我也不熟。”

在場諸人,哪怕是無知如洪大少,隔膜如衛德禮,對大夏共和以來歷次著名的大改造運動,多少都知道一點,紛紛跟着專家去看樹,不再糾纏。

黃專家說話雖然含沙shè影,肚子裡倒着實有貨,領着幾個人把整座院子巡視一番,哪兒能動,哪兒能挪,什麼東西什麼來歷,什麼東西什麼講究,樁樁件件jiāo代得透徹。方思慎和胡以心兄妹倆大感興味,小李一路忙着記錄,衛德禮跟着不停拍照,洪大少則馬不停蹄在心中盤算,怎麼做好這樁穩賺不賠,但是效益卻滯後,十分考驗耐xìng的生意。

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自己手上那點並不夠。他心裡很固執地不想拉周忻誠等人入股,總覺得他們入了股,這院子就不能算是自己的。最好說服二姐借錢,再說服老頭子同意把這塊地劃給兒子玩玩。鑫泰地產,本來就是洪家的產業,常駐京城負責打理的人是洪鑫垚三叔公家的孫子,算是他的族兄。

衆人是午後到的,將近黃昏才把裡外三進加廂房偏院仔細看完。李經理慷慨解囊,在街面選了家看起來最上檔次的菜館。黃專家堅辭不就,點點頭轉身就走了。剩下的人反正要吃飯,李經理的面子可以不給,洪大少的面子卻不能不給,便都跟着進去落座。小李招呼大家點完菜,不動聲色把賬結了,陪坐一會兒,推說有事要先走。

那邊三個等着吃飯的有點不好意思,可誰也沒有開口留他。洪鑫垚揮手道:“給你們老總帶好,下次等他有空我做東。”

“一定一定。”小李殷勤地應着,臨走又叮囑服務員用心招待。

洪大少一派主人風範,率先拿起筷子:“來,吃,吃!”

方思慎和衛德禮跟他相處隨便慣了,拿起筷子就吃飯。偏偏胡以心沒完全脫出校園師生模式,頗看不慣他這副囂張世故德xìng,yù殺其氣焰。念及現實情勢,還不能落了洪少爺的面子,稍一動念,故作關心:“金土,開學就高三了啊。”

洪鑫垚筷子一頓,片刻後悶聲道:“胡老師,您怎麼跟我爸一個腔調?”擡起頭,滿臉悲憤,“您就不能讓我把這開學前最後一頓晚飯踏實吃完嗎?”

胡以心忍不住噗哧笑了,正經問他:“明天報到就要jiāo大學報考意向調查表,你填好了嗎?”

“什麼調查表?那是什麼玩意兒?”

胡老師舉起筷子作勢敲他:“有你這麼不上心的嗎?上學期末和成績冊一塊兒發給你們的,讓假期回家跟家長商量,填寫初步報考志願。”

“還有這玩意兒?”洪鑫垚抓抓腦袋,“那我回去找找,可能老太婆幫我收起來了吧。”

“你準備考什麼學校什麼專業?有想法了沒有?”

胡以心問得認真,那邊兩人也看過來。

從小到大,洪鑫垚一應人生大事,都是他爹說了算。除了吃喝玩樂調皮搗蛋劃拉小金庫,就從來沒有在別的事情上費過腦筋。慣例是洪要革安排妥當,一聲令下,兒子只有順應服從的份兒。所以洪鑫垚之前壓根兒沒想過這問題,在他的認知裡,只要等着老頭子說話就行了。

什麼?怕考不上?NONONO,不存在分數的問題,分數不是問題。

這會兒突然被人問起,洪大少不由得過腦子想了一下。眼見在座三位都是國學專業的,託着腮幫子就來了一句:“京師大學國學院怎麼樣?”

“噗!”方思慎一口湯直接噴在桌上。

“對不起!對不起!”他手忙腳亂地接過衛德禮遞來的紙巾擦拭,那副又窘又樂的表情看得洪大少一陣羞惱。

“你什麼意思?不就一破國學院嗎?有什麼好笑?瞧不起人是吧?少爺我還偏就考給你看看!”

“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感覺好像不太適合你……”方思慎自認表達得相當委婉。眼前這位跟京師大學國學院,實在是建立不起任何正當合理聯繫。

“怎麼就不適合我了?難不成國學院招生還要看相挑八字啊?”忽然想起下午滿嘴文化的黃專家,洪大少一揚眉毛,“怎麼,只許你們有文化,不許別人有文化?我追求文化怎麼了我?”

胡以心看這小子眼紅氣粗居然真上火,趕緊拍一下:“嚷嚷什麼,沒禮貌!就你們家這情況,能同意你念國學院嗎?”

方思慎想起洪鑫垚家裡就他一個兒子,勢必要繼承家業。以他現在的成績,考不上是一回事,依據常識推斷,也不可能真去讀什麼國學。於是真心實意勸道:“你要是喜歡這個,儘可以自己業餘看看書。正所謂學以致用,你將來肯定要給你爸爸幫忙,大學選個與將來事業相關的專業,省得浪費時間。”

胡以心點頭:“就是。學個工商管理、企業運營什麼的,多好。”

一直旁聽的衛德禮突然chā話:“我不同意你們的觀點。”

搖頭晃腦甩出一句文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這是你們的聖賢之言,我認爲非常有道理。教育的目的是陶冶情cāo,提高修養,培養作爲人的整體素質。至於職業技能完全可以另外培訓,或者在實踐中學習也不是不行。我自己上大學學的專業和後來做研究的方向就不一樣。你們知道著名的菲斯里克財團大老闆,他在大學裡學的是古典音樂,還有邁達斯公司的董事長,他的大學專業竟然是古腓力文學……”

他這裡文言白話夏語西文混雜,侃侃而談,方思慎只得chā空替他向另外兩位聽衆解說。聽到菲斯里克大老闆,邁達斯公司董事長,洪大少猛拍一下桌子:“有文化!這纔是當大老闆的氣質!”

撇撇嘴,一臉不屑:“那啥工商管理、企業運營,有什麼可學的?我爸初中都沒混畢業呢,不也照樣管理運營得挺好?就剛纔請咱們吃飯那小李子,哎,”衝方思慎和胡以心擠擠眼睛,“好像就是你們京師大學商學院畢業的,還研究生呢,成天給人跑腿,不也那麼回事?我要念,就念點兒真有文化的,叫什麼來着?陶冶情cāo,提高修養,是吧?”

衛德禮大點其頭:“然也,君子不器,此之謂也。”

方思慎還沒來得及表示,胡以心見不得洋鬼子如此得瑟,立時鬥志洶涌,筷子一放,雙手疊在桌面上:“閣下此言差矣!”當即反駁過去。他倆本是頭一回見面,一個率直爽快,算不得淑女,另一個雖然禮數週全,卻執拗較真,你一言我一語,當場論辯起來,自顧熱鬧,把另兩人撇在一邊。

方思慎聽衛德禮一口一個“胡老師”,有心緩和氣氛,趁着雙方喝水的空檔,道:“Daniel,其實以心是我妹妹。”說罷,簡單解釋幾句兩人的關係,算是重新介紹。

衛德禮愣了愣,站起來伸出手:“以心,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衛德禮,君子衛道之衛……”

最吃驚的是洪鑫垚,這時反應過來,也不管衛德禮還沒白乎完,衝方思慎直嚷:“我還特地問過你,說什麼同門師妹,跟真的似的,當你這人多實在呢!”

方思慎道:“那時候我一身麻煩,多虧你們胡老師介紹了學校的兼職接濟。說出去沒準平添枝節,干擾她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言下並無他意,奈何洪大少是個人精,想起自己曾經的“英雄壯舉”,不由得臉上微微一熱,就此打住。

衛德禮聽方思慎說一身麻煩,不跟胡以心擡扛了,立刻打聽怎麼回事。

“那還是去年的時候,”方思慎跟他坦誠相jiāo,何況時過境遷,也沒什麼隱瞞的必要。只是“金帛工程”這段公案過去一年有餘,信息社會,世事多變,這會兒重提,就連當事人自己都覺得有點不知是猴年馬月的老皇曆。

剛撿起個頭緒,忽聽妹妹喚了一聲:“哥。”

“嗯,怎麼?”

胡以心卻不接他的茬,轉頭向衛德禮道:“你不知道,我哥這人吧,平時不懂jiāo際應酬,更別提溜鬚拍馬送人情捧場面那一套。用我們夏國人的話來說,就是有點兒迂……”

衛德禮雖然納悶,倒是都聽懂了:“沒有沒有,我覺得方是一個非常正直、善良,還有真誠的人。”

胡以心揮手:“別提了,就因爲他這股迂氣,跟導師關係搞僵了,博士讀到一半,弄到要換導師換課題,能不能畢業都不知道呢!”

“啊,怎麼會這樣……”

她絕口不提“金帛工程”四個字,洪鑫垚算半個知情人,見此情景,雖然不太清楚緣由,卻懂了這是存心不讓洋鬼子知道,便十分乖覺地不吱聲。

方思慎瞧着妹妹跟衛德禮互動,漸漸明白過來。以重新確立夏民族文字信史爲目標的“甲金竹帛工程”,屬於本世紀以來最大規模的國家級重點文化項目,中央財政專項撥款,各大高等學府通力合作,集學術界頂級專家於一堂,乃是本屆政務府傾力打造的,yù圖彰顯盛世繁華的不朽功業。

儘管國內人盡皆知,然而家醜不可外揚。

想通這一點,再讓他向衛德禮講述竹簡造假的舊事,卻也當真說不出口。

胡以心不跟衛德禮擡扛了,照樣聊得熱火朝天。

洪鑫垚分別瞅瞅兩人,賊兮兮一笑:“喂,Daniel!”

“什麼事?”

“你是不是——”擠眉弄眼,“看上我們胡老師了?我可告訴你,我們心姐年輕又漂亮,而且還沒有男朋友,想追就要抓緊咯!”

“臭小子,胡說什麼呢!”胡以心一筷子敲過來。

洪鑫垚嗷嗷叫着縮起腦袋。

衛德禮突然沉默了,低下頭盯着眼前的盤子。

三人被他嚇了一跳,正要詢問,就見他擡起眼睛,目光掃視一圈,最後還落回自己的盤子上:“對不起,請你們不要誤會,其實……我是一個同xìng戀。”

方思慎和洪鑫垚都沒覺得多意外,畢竟八卦太史公時這個話題聊過不止一次,只恍然有種“原來如此”的感嘆。當然,略過洪大少窺見隱私的yīn暗興奮情緒不提。

胡以心對此本沒有偏見,話題是從自己身上扯出來的,便十分大度地笑笑:“這可太讓我傷心了,多麼迷人的異國大帥哥,竟然不要女朋友,只要男朋友。”順口調笑道,“你肯定有男朋友了對吧?扔在國內遠隔重洋,就不怕人家寂寞難耐紅杏出牆?”

不過是個玩笑,沒料到衛德禮竟然一本正經鄭重jiāo代:“我只在剛上大學的時候jiāo過一個男朋友,很快就因爲xìng格不合分手了,一直單身至今。我已經過了誤把衝動當zuò ài情的年紀,只希望找到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共度餘生。這些年來一直在尋找,現在,我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

他說得兩眼放光,那三人聽得莫名其妙。只見衛德禮從桌上花瓶裡抽出那枝淡粉色的香檳玫瑰(高檔飯店包廂用的都是真花哈),雙手捧着送到方思慎面前:

“方,對不起,我知道你沒有女朋友。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話,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第〇三七章

“洪鑫垚,我看了你的志願,很意外啊。你這個想法,跟家裡人商量過嗎?”高三開學第一個月,各班班導約學生輪流面談高考志願問題。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爸媽隨我。”

“這麼說是你自己的興趣?”

“嗯,對,是挺感興趣。”

“這樣啊……”文3班班導兼國文老師斟酌着表達方式,力求既含蓄又清晰。

“國學院倒不是什麼特別熱門的專業,一般分數都不算太高。但是京師大學國學院不太一樣,畢竟歷史悠久,積澱厚重,綜合排名多年來都是全國第一,咱們學校每年也只有文一班前五名的同學敢報考……”

洪鑫垚不等班導說完:“蔡老師,我想試試看。”

“那你也別一棵樹上吊死,三個志願全都一樣啊。很多二級高校的國學院其實也不錯的。要知道,京師大學國學院因爲名額緊張,自主招生部分控制得很嚴……”話說到這,班導停了下來。言下之意就是,這家的後門挺難走。

“謝謝老師。您放心,萬一進不去,我爸會給我找別的學校。”洪大少這話意思也很明白:此路不通我就自謀出路,肯定不影響升學率。

班導微笑點頭:“那就好。你肯用功上進,老師很高興,加油啊,小夥子。”

洪鑫垚轉身要走,被角落裡的胡以心叫住:“金土,咱倆聊聊。”胡老師嫌他個子太高杵着礙眼,指指桌旁一張摺疊小凳,“坐。”

洪大少扶着辦公桌小心翼翼坐下去,生怕一屁股把凳子坐塌了。雖然類型大不相同,但熟悉之後,總覺得胡以心身上那股潑辣爽利氣質跟自家二姐頗爲神似,心底裡沒來由有點兒打怵。

本是午休時間,班導訓完話也吃飯去了,辦公室裡就剩了這師生二人。洪鑫垚十分狗腿地問候:“心姐好。”

“真打算上國學院啊?”

“沒錯。”

胡以心暗道這選擇其實挺靠譜。國學院的考試一半死記硬背,一半胡謅八咧,最容易畢業。點點頭:“聽說你最近進步很大,你們班要豎你做典型呢。”順手抄起桌上一本書翻開,“你這篇論文我拜讀了,確實不錯。”扭頭忍了忍笑,“挺有意思,堪稱別具一格,妙趣橫生。”

作爲“新世紀開拓xìng人才培養計劃-基教領域國學普及工程”第一階段示範xìng成果系列之一的《國一高國學選修課學生論文集》,剛運出印刷廠沒多久,全校教師人手一冊。

洪鑫垚想起這篇所謂“論文”還有衛德禮一份功勞,生怕引發胡以心的聯想,諂笑幾聲:“哪裡,哪裡。心姐,那個,您老有什麼吩咐,還請直說。”

胡以心撥弄着紙頁,擡起眼睛盯住他:“你找方老師請教寫論文的事,就請教這個?”

洪鑫垚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沒有。”吸口氣,坐直了,一本正經道,“胡老師,我跟您說實話,這論文吧,其實大半主意都是史同那小子出的,他跟我分到一個組,做了一半轉理科了,這不,嘿嘿,就便宜我了……不信您問他!”

史同轉入理科班,國文課恰在胡以心門下。

“那小子瞅着挺老實,看不出還有這麼多花花腸子。”

“那小子花花腸子多着呢,您可別被他僞善的表面欺騙了。”

“既然不用請教論文,你跟方老師怎麼混得那麼熟?”

“我這不是怕通不過嘛,看方老師西語也挺好,就經常跟他請教請教,嘿嘿,也算是,叫啥來着?對,曲線救國,曲線救國。反正只要混熟了,多少得給點面子是吧?”

胡以心被他油腔滑調逗樂了,旋即收起笑臉:“哼,有什麼本事受什麼累,擔什麼名頭遭什麼罪。他要不是因爲西語底子好,能惹上那居心叵測的洋鬼子!你最近見過他沒有?”

“您指的是方老師,還是……洋鬼子?”

胡以心沒好氣:“誰都成!”

“方老師沒見過,洋鬼子見過幾次。”眼看胡以心臉色不善,洪大少舉起雙手,“您老息怒!洋鬼子從前欠了我的人情,正義務幫我補西語呢。我去了他就打電話叫方老師出來玩,方老師都說沒空,依我看,自從上回之後,應該一次也沒理過他。”想到衛德禮如喪考妣的衰樣,洪鑫垚嘴角浮起一絲幸災樂禍的笑意。

胡以心拍拍他肩膀:“既然這樣,心姐拜託你幫忙盯着點兒。你也知道,我哥那人心腸好,耳根軟,臉皮又薄,就怕那不要臉的洋鬼子軟磨硬泡,再使個苦ròu計什麼的。就算他不爲所動,鬧得人盡皆知,還怎麼做學問搞研究?事關重大,洋鬼子有什麼動靜,你一定馬上通知我。”

洪鑫垚大力點頭:“No problem!”

“國文學習上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胡老師雖然不比你們班導經驗豐富,總結幾條得分技巧,制定幾個作文模板之類,應該也還是有點作用的。”

洪鑫垚再次大力點頭:“Thank you very much!”

到底跟着洋鬼子沒白混,幾句西語流利地道,很能唬人。

“可以啊金土!”胡以心笑道,“還有個小事,能不能也一併拜託你?”

“心姐您儘管吩咐。”

胡以心突然顯出些微不好意思的神情:“你能不能找個藉口,替我把我哥約出來,比如論文出版了送他本集子,聽着挺名正言順是吧?”扯過一張便箋,“時間地點在這裡,之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當然,這書我會幫你捎給他。”

這要求未免太過詭異。

“胡老師,您到底什麼意思?”

“小孩子家家管那麼多幹嘛?你幫我打個電話,舉手之勞而已。”

洪鑫垚嗅出yīn謀的味道,裝作要起身:“您不說就算了,反正我不會騙方老師。”

胡以心無奈:“又不是壞事,告訴你也沒什麼。你也看見了,那洋鬼子煩人得很。我尋思着,我哥一天沒有女朋友,恐怕一天不能消停。所以當務之急,是趕緊給找個嫂子,哪怕備用的也行。我連着約了三回,第四回他死活也不肯出來了。一個月工夫找出這麼些配得上他的女孩兒,我容易麼我?你先幫我把他約出來,只要見了面就好辦,這回這個,秀外慧中,才貌雙全,我就不信他不動心!”

洪鑫垚聽罷,yīn着調子慢慢道:“原來您是要我把方老師騙出來相親。”站起身,心中無端煩躁,“這事您自個兒想辦法吧,我好不容易樹立起的正面形象,可不想就這麼毀於一旦。下午還有歷史考試,我背書去了。”

胡以心望着他的背影捶桌:“哎,這臭小子!”要不是哥哥爲了躲衛德禮過起了走讀生涯,自己早就直接殺上宿舍堵人了,何必出此下策。沒想到這洪金土,還挺講義氣。

高三各班專用一層樓,中午時分無不待在教室裡自習。哪怕最不上進的學生,這時候也被整體氛圍帶得神經緊張,成天瞎忙。洪鑫垚趴在位子裡心不在焉地背了兩段歷史,上走廊給衛德禮打電話,要求週六週日兩個下午都拿來補西語,至於上午,得留給補習班專攻數學。

衛德禮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自然一口應承,還特地讓他借了套高中西語教材,盡心盡責輔導。洪大少上了這麼多年混賬學堂,頭一遭找着目標,雖然習慣不好,沒有方法,又缺乏毅力,勝在年輕力壯,悟xìng上佳,記xìng不錯,進展還算可觀。當然,離考上京師大學這種著名學府,依舊差着十萬八千里。問題是他向來不知天高地厚,考試成績從二十分爬到六十分,便覺得自己簡直天才蓋世,什麼這個大學那個院系,都能橫着走。

衛德禮這個臨時家教盡心是盡心,奈何正處相思病患中。洪鑫垚算是唯一能說上話的知情熟人,免不了倒倒苦水訴訴衷腸,那一個偏還願意陪着他閒扯,往往半天補習,至少兩個小時不着邊際的瞎聊。

“聽說方的家離這裡不遠,怎麼才能知道他家裡的地址呢?”衛德禮苦悶地抱住腦袋。

“他不是每個星期固定來學校上課?你直接去教室等着不就結了?”方思慎已經完全接替郝奕,代華鼎鬆給大一大二本科新生上音韻訓詁入門,每週二四兩個半天,非出現在校園不可。

“我去了,可是他根本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課間總有學生在問問題,下課沒學生了,他走得飛快,打個車就跑。唉,我總不能真的跟蹤他。”

洪鑫垚翻白眼:怎麼不能真的跟蹤,洋鬼子真二。眼珠一轉:“你不會是空着手去等人吧?”

“沒有,我帶了筆記本,方的課內容很好,有些觀點非常新穎……”

洪鑫垚氣結:“停!你是在追人,不是去上課!你們老外不是最喜歡浪漫?你不會每次提前放一大把玫瑰在講臺上,製造製造驚喜什麼的?”

衛德禮皺皺眉:“我覺得方不喜歡這樣,他可能會生氣。”

洪鑫垚再度翻個白眼:可惜,洋鬼子竟然不上當。

“從上星期開始,電話不肯接,郵件也沒有回覆,爲什麼要拒絕得這麼快呢?太令人絕望了……”

衛德禮沒完沒了地羅嗦,洪鑫垚聽得心煩:“他本來就不是同xìng戀,你這叫對牛彈琴。再說了,強扭的瓜不甜,懂不懂?我看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找個互相看對眼的多好。”

“是你不懂。”衛德禮有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眼神卻咄咄逼人。他臉色比剛從拘留所出來時還要難看,眼窩深陷下去,冰藍色的眼珠便顯得格外突出,瞳孔深處彷彿燃着兩團璀璨的火焰。

洪大少從未見過誰談個戀愛談得好像走火入魔,一時不禁呆住。

“你不懂,遇到一個真心想愛的人有多難,這樣的人在生命中有多重要。方也許不是同xìng戀——”爲了照顧對方的語言能力,衛德禮只能搜腸刮肚尋找恰當的詞句表達自己,“天生的同xìng戀其實並不多,很多人在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的問題上,都有模糊的部分。我覺得方應該從來沒有過女朋友,我還猜想,他也許有一點害怕和女忄生jiāo往。而且,他對同xìng的身體接觸並沒有特別討厭……”

“你說什麼?!”洪鑫垚猛然拔高調子,瞪大眼睛指着衛德禮,“你,你……”

“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說,通過這麼久的觀察和了解,我相信他對同xìng戀並沒有……生理上的排斥。我有信心,可以努力讓他快樂,給他幸福。可是,無論如何,總得他給我機會試一試……”那雙藍眼睛裡露出無比哀傷又嚮往的神情。

洪鑫垚鬼使神差道:“其實要我說,方書呆就是個雛兒,多半是被你嚇到了。再說你的招也太愣,除了打電話就是發郵件,要不就是傻等。我爸教訓過我,想討人喜歡,不外乎投其所好四個字……”

衛德禮恍然大悟,驚喜道:“洪,你太聰明瞭!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快,陪我去買紙和筆,我要爲他寫詩!‘言之不足而歌詠之’,方是那麼純真典雅的人,唯有古典美麗的東方詩歌才配得上他!我要用你們夏語中最優美最雋永的詩句表達對他的愛!”

洪鑫垚使勁拍下桌子:“別說風就是雨的,先給本少爺好好把課上完了!少爺我忙得很,沒工夫陪你衝男人發騷!”

他一衝動說了實話,等於變相幫洋鬼子找着突破口,心裡別提多後悔。隱隱覺着沒準古代情詩這招對書呆子還真管用,一時無比煩躁。卻又理不清這股強烈的暴躁情緒所爲何來,只覺對方話語ròu麻到刺耳,一個字都不想聽下去。

衛德禮正興奮,哪裡顧得上管他的情緒語氣,忙攤開課本:“好的好的,我們快點。”巴不得趕緊打發走眼前這位,好去實行新的情詩計劃。

週二下午,當方思慎照例踩着點走進教室,早有一圈學生圍在講臺四周,嘰嘰喳喳不知議論什麼。看見他,讓開一條路,七嘴八舌:“方老師,快打開看看,是不是情書!”

杏色描金同心鎖回紋舊式豎款信封,正面寫着“方思慎親啓”,背面封口處蓋了個紅戳,一片細緻華麗繁複繚繞的陽文線條。學生們大感好奇,紛紛請教:“老師,這是圖案還是文字?”

方思慎仔細辨認,那印章分明是三個蟲草篆字:“相思意”。

兩邊耳根直髮燙,強定心神道:“是裝飾花紋。”將信封一把塞進書包裡,“上課了,都回座位吧。”他知道衛德禮就坐在後排角落的位子,甚至能感覺出兩道火辣辣的視線穿透人羣落在自己身上。匆忙掏出教案,轉身寫板書。趁着一筆一畫慢慢書寫的工夫,把心思全部投入到即將開講的古音韻之中。

下課解答完學生的問題,頭也不擡,匆匆離開,正好碰見一輛送人的出租車在樓前掉頭,伸手攔住就鑽了進去,直接回家。

衛德禮站在臺階上,目送方思慎上車絕塵而去,心情混雜着期待與淒涼。收回目光,但見一地秋槐落蕊,頓覺滿腹相思滋味,端的叫人黯然魂銷。品嚐着生平未曾領略過的愛情芬芳,獨自如癡如醉。

一個金髮碧眼的老外身着長袍,站在槐樹底下自我陶醉,饒是京師大學的學生見多識廣,也免不了詫異地多看兩眼。

高誠實老遠就瞧見他,衝上來猛拍幾下肩膀:“本之!正好要找你。謝謝你幫我查的資料,說了請你吃飯的,有空不?走!”

衛德禮被他拍醒:“啊,你好。”這纔想起高誠實已經畢業搬去了工作的地方,“你怎麼在這裡?”

“今天過來辦點事,正好看見你了。相請不如偶遇,哈哈,緣分啊。”

“那兩篇多德森的文章,有用嗎?”

“有用有用!太有用了!這樣難得的一手資料,多虧你幫忙。走,上瀟瀟樓,剛發了第一筆工資,特地留着請你的!”

多德森的文章不好找,衛德禮在普瑞斯東方研究院的內部數據庫裡搜到兩篇目錄,又請同事從資料室翻出舊雜誌掃描了電子版發過來,很是費了點心力,高誠實這頓飯大可放心吃得。他正當愁悶之際,被對方這麼一打岔,也就振作精神,乾脆大飽一餐滿足口腹之yù再說。

方思慎坐在車裡,忍不住將那封信抽出來看。

同款杏色描金同心鎖回紋信箋,上面四行寫的是:“朗如日月之入懷,皎如玉樹臨風前。肅如松下濤徐引,燦如灼灼巖下電。”下面兩行略小:“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右下“德禮”二字旁邊,還有個花體西文簽名。談不上什麼書法,然而字跡端整,寫得十分用心。

臉上一陣燥熱。魏晉名句以風骨勝,樸素直接餘韻無窮,直叫人招架不住。方思慎把信飛快地重新塞進書包,閉上眼睛。感覺熱度慢慢退下去,頭疼卻漸漸涌了上來。

高誠實非常慷慨地點了幾個招牌菜,熱情招呼。衛德禮心裡有事,吃得便不怎麼投入。忽然想起他也許知道方思慎的家庭住址,不由得脫口問道:“你能告訴我方的家住在哪裡嗎?”

高誠實一愣,隨即回覆:“你不是總看見他,幹什麼問我?”

衛德禮忸怩了。半天才慢吞吞道:“我最近在學寫古體詩,想請方幫忙看看,寫得實在太糟糕,不好意思當面給他,而且每次看見他總有別人在旁邊……”

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總覺得怪怪的。高誠實仔細觀察對方表情,不像聽聞了什麼風聲的樣子。聰明人疑心重,免不了多繞幾個彎:“他搞的是古文字,又不搞古文學,能給你看什麼?我倒是可以替你找找研究古典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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