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懷璧其罪

想有車去阿赫拉,還得明兒,要不上對面旅館住一宿……”

“謝謝您了!”

過年走親戚串門的不少,方思慎幸運地買到最後一張座票,在檢票員的呼喝聲中爬上汽車。

這一通折騰,把剛下飛機那點興奮期待都折騰沒了。看看地圖,輪廓依舊,卻充斥着陌生的地名。再看看窗外,印象中一趟趟圍着木柵欄的平房早被磚樓取代。像這個國家每一個飛速發展中的地方一樣,歷史的痕跡幾乎徹底湮滅。方思慎忽然不確定了,自己這樣衝動地跑回來,究竟是爲了追尋過去,還是爲了埋葬過去?

當地人直爽開朗,一路談笑聲不絕於耳。方思慎望着窗外冰雪無垠,順便豎起耳朵收集信息。

圖安作爲首府,有長途汽車通往伍盟境內各主要城市,也裡古涅算是最遠的一個。單程夏天五個小時,冬天六個小時。林區爲了運輸木材,公路修得早,也修得好,均爲國道級別。這裡鐵路交通曾經非常發達,各林場都設有專線,只不過速度慢,又都是夜車,貨運爲主,客運順帶而已。封山育林之後,停了貨運,客運入不敷出,到如今,除去少數幾條線,其餘基本荒廢。

眼前忽然出現一串碉堡式的建築,灰色的龐然大物冒着白煙。這一段屬於草原地帶,沒有森林雪山遮擋,那些冒煙的大碉堡在湛藍天空的映襯下格外醒目。

單調的風景中出現變化,孩子們十分興奮,拍着車窗尖叫。乘客們也議論起這幾個新建的發電廠和化工廠來。據說這是盟裡好不容易引進的新項目,意在帶動地區經濟。畢竟,本來靠砍樹發展起來的地方,突然樹不讓砍了,這麼多人總得吃飯。

爲了保護環境,於是封山育林。爲了發展經濟,又在這裡建造污染嚴重的工廠。方思慎皺皺眉,他只是個書生,想不通這裡邊有什麼深奧的邏輯。然而一片純淨無瑕冰天雪地裡,那些醜陋的建築真是相當礙眼。

聽着乘客們的議論,他想到許多之前根本沒有考慮的問題。

方思慎離開青丘白水,是在共和49年春天。當時國家林業政策已經步步緊縮,砍伐指標逐年下降。因爲連續多年沒漲工資,底下怨聲載道,但工人們還不至於失業,表面上也就看不出什麼異常。十五歲的何致柔一直跟何慎思過着離羣索居的生活,當然不可能關注到時局的微妙變化。

正月初六擠長途車的,自然不會是特權人士,於是發牢騷引起了最大範圍的共鳴,路人瞬間成爲同仇敵愾的戰友,羣情激昂,唾沫橫飛。

原來曾經獨霸一方令人眼熱的林業系統,很多基層單位早已揭不開鍋了。方思慎忽然意識到:昔日伐木隊隊長連富海,也許早就失業不知去向了也說不定。事已至此,心裡不敢抱什麼指望,權且碰碰運氣。但覺無限清冷空茫,恰如窗外廣闊無邊的林海雪原。

有人在大聲打電話,他猛然想起自己手機一直沒開,趕緊掏出來。

先給父親打電話報平安。方篤之問得細緻,方思慎好幾次差點露餡。

“我看預報說桂海白天最高5度,連着三天都是雨夾雪,南方這種天氣最陰冷不過,你帶上羊毛褲了沒有?要沒帶去現買一條,啊?”

“帶了,穿着呢。”

“那邊口味偏辣,吃不慣別勉強,別怕花錢……”

“還好,沒什麼不習慣的……爸,我要上車了,回頭再說,您別忘了按時吃藥,我掛了,再見。”

連續說謊的感覺非常之糟糕,方思慎握着手機,手心都汗溼了。

提示鈴接連響起,是洪鑫垚的短信。各種東拉西扯,中間夾着一條:“樑子相好找上我,估計把他接走了。萬一他找你,你別理,就說不認識。都他媽瞎折騰,一羣神經病知道不?”

內容不是很清楚,大概意思卻出來了,方思慎這纔想起把樑若谷忘了個乾淨,暗覺慚愧。雖說當事人都已成年,這種矛盾,旁觀者無可置喙。但目睹了一方所受的傷害,總擔心可能發生什麼不幸。若是沒離京,他定然忍不住要親身干涉,這時卻心有餘而力不足。便回覆道:“他還好嗎?我出門了,你方不方便請個朋友去看看他?別出什麼事纔好。”

汽車進入林區深處,手機信號時好時壞,一條信息半天才發送出去。

一會兒回信來了:“你跟誰出門?去哪兒?”

方思慎猶豫一下,決定說實話:“就我自己,回老家辦點事。我爸不知道,你幫我保密。”

片刻工夫,手機鈴響,這回不再是短信,而是電話。才接通,就聽那邊嚷道:“回老家?你回哪個老家?怎麼突然想起跑那麼遠回去?你要辦什麼事?幹嘛瞞着你爸?”

信號斷了。方思慎正準備發短信,又響了。

再次接通,耳邊繼續響起連珠炮似的轟炸:“你到哪兒了?剛到圖安?你可以啊你,真夠意思!我昨兒說想去,你跟我裝聾作啞,今天就自己偷偷摸摸跑了,你給我等着……”

又斷了。

方思慎一條信息還沒編輯完,電話又來了。

“你聽着,我明天下午能到。你在什麼地方?我找人去接你。你要辦什麼事,等我到了陪你去……”

方思慎忙道:“你不用特地來,我已經上了長途車,不在圖安了。”一陣刺啦雜音,又沒了聲響。

信息終於編輯完成發送過去,字裡行間盡是勸慰解釋。洪大少不屈不撓地往這頭撥電話,兩人在斷斷續續的拉鋸中達成約定:洪鑫垚明天先去二姐家待着,等方思慎辦完事到圖安找他,初十一起回京城。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隔着千山萬水,旅途都彷彿熱鬧起來。這可真是,剪不斷理還亂甩不脫搓成坨撇不清攪偏渾……方思慎撐着胳膊望向窗外,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樣,也懶得去思量會怎麼樣。

天色漸暗,由於雪光反射,總也黑不下來,就這麼不明不晦地吊着,叫人分不清具體時辰。

六個小時的車程,中途有一次短暫修整。

方思慎下車,看見那籠在昏黃電燈光裡的小木屋,臉上頓時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這麼多年過去,總有些東西沒有消失,也沒有變化。這小小的國道休息站,跟自己當年搭乘運木頭的紅星大卡車離開時一模一樣。整齊的圓木,參差的籬笆,就連那狂吠的黑狗,他都覺得還是當年那一隻。

說是休息站,其實就是個小賣部加公共廁所。廁所僅供女士使用,男人們一律到路邊林子裡解決。馬路上的雪被車碾化了,林子裡卻積了至少膝蓋那麼高。有那懶得走的,轉個身扯開褲子就放水。像方思慎這樣斯文些的,會多走兩步。積雪又厚又軟,摔倒了也無所謂。只是零下三四十度,動作必須迅速,否則現場自制冰棍這種傳奇,很有可能會變成現實。

如此幕天席地解放身心的感覺,實在是久違了。

沒有水洗手,就從樹枝上抓一把雪搓搓。方思慎覺得自己這種撒泡尿也忍不住要懷舊的心情有些難以言說,忍不住要笑。又想幸虧不是白天,否則真不好意思。

女人們都在廁所外排隊,凍得直跺腳。方思慎瞥一眼,便知道還是過去那種舊式茅坑:地上挖個洞或挖條溝,架兩塊木板踏腳,圍一圈木板當牆,爲防止人掉下去,再釘幾根木樁子當扶手。林區幾乎家家戶戶都是這種廁所,頭頂星光,四面通透,充分體現天人合一的理念。

他記得那個時候,唯有自己家裡的廁所與衆不同。

木板鋸得整整齊齊,不但蓋了頂,還掛了一層油氈子擋風。當然,氈子掛在裡邊,省得惹人注意。地上鋪着紅磚,坑內砌了個斜坡,同樣鋪上磚頭,便於清潔打掃。池子挖在廁所外邊,蓋上蓋。這樣即使夏天,裡面也不怎麼臭。唯一鬧心的是,太方便別人偷肥。有時一覺醒來,準備兌肥澆菜,滿池子大糞不翼而飛,令人哭笑不得。

進到小賣部,一堆人圍在櫃檯前買羅剎國大咧巴。方思慎還是上午在飛機上吃了點東西,白天沒什麼心思,倒也不覺得餓,這時才感到飢腸轆轆。於是擠進去買了一個抓在手裡,五塊錢。他記得很清楚,十三年前是五毛錢加半斤糧票,等閒捨不得吃。咬一口,似乎跟記憶裡的味道很不一樣。正餓得厲害,也顧不上多加分辨。

汽車重新啓動,許多人都捧着跟臉一樣大的咧巴啃咬。再有兩個半小時,就能抵達青丘白水最深處,位於莫尼烏拉羣山中,也裡古涅河下游的也裡古涅市。而阿赫拉鎮,即昔日也裡古涅右旗,須往東北再走一百多公里。至於芒幹道,在也裡古涅右旗東北二十公里外。

第〇六三章

前方出現一片密集的燈光,目的地也裡古涅市終於到了。

也裡古涅左旗從前方思慎來過一次。大約十歲左右,地區開運動會,他跟何慎思一起來瞧熱鬧。

透過車窗望去,雪光燈影中的城市精巧美麗,市中心建築物最高不過三層,造型比首府圖安新穎別緻許多。一些尖頂小木屋點綴其間,宛如西人童話世界。要不是廣告牌上四處可見的“也裡古涅”字樣,方思慎會以爲自己來錯了地方。

夜裡氣溫更低,路面已經上凍,一腳落地,差點滑倒。趕忙穩住身形,站到旁邊。其餘乘客皆有去處,很快散了個乾淨,剩下他一人在車站前馬路邊躑躅。

城市極小,一條主街從車站就能望到頭。這裡本是因林業開發而形成的聚居點,“也裡古涅”翻譯成夏語,意思是“最深的森林”。林業局進駐以前,除了少數民族獵戶光臨,根本沒有固定居民。近年林業衰落,常住人口急劇下降,周邊鎮子都加上,也不過兩三萬。

車站旁有幾家小旅館,“十元一晚”的牌子掛在門口。挑了家字跡周正些的,推門進去。

老闆娘從裡邊出來:“住店?身份證有嗎?”

一邊抄身份證號一邊搭話:“京城來的?來走親戚還是來玩兒啊?”

“去阿赫拉走親戚。”

“你家親戚住阿赫拉啊?是本來就住那兒還是這邊棚區搬去的?”

方思慎不知道她爲什麼這麼問,答道:“本來就住那兒。”順便打聽,“請問您去阿赫拉有公車嗎?在哪兒坐?”

“汽車站就有車去,不過不好等。總得湊夠人才走,湊不夠就不走了。你不如找個出租,兩三百塊的事兒,送到地兒。”

登記完畢,跟着老闆娘進房間。屋子小極了,也沒有窗,好在暖氣充足,被褥看上去也勉強幹淨。

沒法洗澡,方思慎湊合收拾一下,正準備躺下,老闆娘又敲門進來,一臉曖昧討好的笑。

方思慎心裡有些警惕:“您還有什麼事?”

“那個……貴姓方哈,就稱一聲小方,你打京城來,親戚家條件應該不錯?”

方思慎摸不着頭腦:“不知道,一般吧……”

“阿赫拉都快沒人住了,有沒有意思在這邊買房啊?像你們從京裡回來,有套房子避暑正好……”

“謝謝,不用了。”

“棚區改造的房子,質量絕對靠得住,地段也好,六百塊錢一平,怎麼樣?多合算哪……”

方思慎聽明白幾分,不禁好奇:“棚區改造的房子,不應該是棚區居民去住嗎?”

那老闆娘嗤道:“棚區幾家不是窮得叮噹爛響?別說六百塊,就是三百塊他也買不起!再說了,咱這地兒一年八個月取暖期,樓房沒法自己燒炕,光暖氣費多少錢?他就是買下來他也住不起吶!不如賣掉,拿這筆錢上溝裡蓋平房去,夏天還能養點種點啥,不比住樓強多了?”

老闆娘不愧是開店的,頗有見識:“你們大城市來的,當然不在乎這點錢。這一套房子錢,擱你們那兒不就買半拉廁所?你說是不是?是不是?怎麼樣?來一套吧?……”

就算方思慎有心問點什麼,也不敢再搭茬。老闆娘聒噪許久,看確實說不動他,才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去車站諮詢。人說等十點再來,夠十個人就發車。公車只要四十塊,出租要三百。方思慎有點捨不得,決定街頭溜達兩個小時再去車站看看。

白天光線好,才發現那些夜裡看起來精緻又漂亮的建築,內部多數空蕩蕩的,有的瓷磚掉了,有的玻璃碎了,明顯無人打理。車站不遠即是商業區,店鋪攤販林立。然而逛一會兒就能感覺出來,賣的人多,買的人少,熱鬧底下隱藏着蕭條。菜肉包子一塊五一個,跟京城一個價。方思慎非常理解。也裡古涅漫長的冬季中,蔬菜只有兩種:窖藏的白菜和土豆。其他品種都必須從遙遠的內地千辛萬苦運進來,價錢有時比肉還貴。

倒是牛羊肉一如既往的實惠。方思慎坐在路邊小店要了兩張牛肉餡餅,一個酸菜豆腐砂鍋,吃得渾身暖洋洋的。最後買了兩個包子當乾糧帶着。

回到車站,零零星星幾個人在大廳閒聊。過了十點,統共纔有五六個乘客。售票員吆喝一聲:“今兒只跑市裡,不到阿赫拉!”有兩個原本要去阿赫拉的,嘻嘻哈哈悠悠閒閒走了,一點也不着急的樣子。

方思慎卻沒法不着急,他的時間太緊迫。走出車站,擋了一輛出租車,談好價錢,直奔目的地。

路上洪鑫垚來了一次電話,道是馬上動身,下午一點多就能到圖安。出了市區,信號變得很弱。打不通的時候,總覺得話沒說清楚事沒談妥當,偶爾通了,又不知到底問哪一點纔好。這種拉拉扯扯的牽掛對彼此而言都是一種新的體驗,等最後掛斷,兩頭都不上不下地懸着心,惦記裡夾雜擔憂,些微惶惶然的甜蜜。

司機是典型的本地人,開朗豪放,一路高談闊論,抨擊時弊兼讚美家鄉。一會兒勸方思慎多回來住住,一會兒又跟他打聽京城出租車好不好乾。

方思慎這才知道市裡那些漂亮的建築源於上任地方官旅遊開發方面的重大政績。因爲配套設施跟不上,沒幾年就荒廢了。他聽得多,說得少,越聽心裡越沉重。撇開大局變化不提,隨着時過境遷,不僅昔日熱火朝天的芒幹道林場幾乎廢棄,就連一度跟也裡古涅左旗規模差不多的右旗,即如今的阿赫拉鎮,人口也越來越稀少,很可能面臨撤銷行政區級別的命運。

“不過你也別說,這棚區一改造,反倒逼得不少人搬到阿赫拉去了。住的人多了,政務府沒準就不撤了。這麼些口子,總得有人管對吧?唉,這地上的還沒整明白呢,說是又要把山上的、林子裡的獵戶全遷出來。那些個靺鞨、室韋、女真人,除了打獵,還能幹啥?硬把人遷出來,拖家帶口的吃啥?盡他媽瞎整!……”

路邊樹木減少,視野漸漸開闊,房子也多起來。參差的木板柵欄,低矮的板夾泥平房,僅供一輛車單行的狹窄道路……跟十幾年前相比沒什麼變化。只是不少房子半邊倒塌,街面寂靜無人,入眼一片頹敗。

“上哪一家?”司機問。

“麻煩您去林管所。”方思慎指指岔口右邊,“應該是這條路。”

“林管所?本來就沒剩幾個人,今兒才初七,可不一定有人值班,你還是直接家裡去靠得住些。”

方思慎看看錶,午後一點多。想想,對司機道:“您這車要是今天包下來,多少錢?”

司機狐疑地望着他:“你不是來看親戚的嗎?這大老遠來,都不留你住幾天?”

“我好些年沒回來,親戚原先是芒幹道林場的。我想先去林管所問問,您等等我,說不定還得麻煩您跑一趟芒幹道。”

司機吃了一驚:“你要去芒幹道?除了護林隊的輪番過去待一待,如今哪裡還有人住?早都搬出來了。趕緊上林管所找人打聽打聽,我等着你。”

車子停在一棟二層樓房門口。這棟磚樓是整個鎮子最好的建築,大門兩側灰白色的水泥牆上並列掛了十來塊木牌:“……阿赫拉鎮黨務委員會、阿赫拉鎮人民政務府、阿赫拉鎮人民武裝委員會、阿赫拉鎮法務裁判所……”,最外邊一塊是“阿赫拉鎮林業管理所”。

方思慎站在樓前,望着臺階上厚厚的積雪,沒有一個腳印,心裡不敢抱任何希望。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接起來,信號比路上好得多。

“我到了,正上我姐家去。你呢?”

“我在阿赫拉。”

洪鑫垚只知道他去找一個親戚。書呆子離開老家這麼多年,忽然悶不吭聲瞞着他爸跑回去找人辦事,怎麼看怎麼透着奇怪。一直不方便細問,乾脆先不問,爭取儘快找到他,見了面再說。

“你什麼時候過來?”

方思慎沉吟着:“還不能確定……太久沒回來,都變樣了,不好找人,可能得初十下午……”

也裡古涅到圖安的長途最早八點發車,下午兩點鐘到。而圖安至京城的返程飛機五點半起飛,正好銜接上。只是如此一來,留不下一點兩人單獨走走看看的時間,方思慎不由有些歉疚,“你在你姐家玩兩天,我事情辦完了馬上告訴你。”

“那你初十前就在阿赫拉待着?”

“不會。初九先回也裡古涅,阿赫拉沒有車去圖安。”

“萬一……找不着你那親戚……”

方思慎沒有猶豫:“不管找不找得着,我初十都得趕回去。”

“那你自己注意點。我要下車了,不說了啊。”洪大少在那邊呵氣,“靠,怎麼這麼冷!”明知這裡是他老家,怎麼也比自己這個外來的熟,還是忍不住囉嗦,“你衣服穿夠了沒有?”

“夠了。我不怕冷,習慣了。”方思慎想他有姐姐姐夫照應,不必擔心,依然叮囑一句,“你也注意點。”

走上臺階,大門上掛着鎖,小門一推就開。裡邊陳舊黯淡,四處靜悄悄的。

“請問有人嗎?”聲音在樓裡迴盪,嗡嗡地震動許久。

穿過大廳,推開後門,後邊有個院子。方思慎又試着嚷了兩聲,一個老頭披件褪色的軍大衣,從角落處鍋爐房裡跑出來。

“這兒呢,這兒呢!誰呀?”

“叔,今兒林管所沒人值班嗎?”

老頭呲牙一樂:“黨政軍所有單位,春節期間我一人包乾。嘛事?”

“我從外地回來的,想找一個人,是原來芒幹道林場的工人。”

“你想找誰?芒幹道林場沒有我老於頭不認識的。”

“連富海,原先是第三中隊副隊長。”

老頭臉上表情一變:“誰?你找誰?”

方思慎滿懷期待:“伐木大隊第三中隊副隊長,連富海,您認識不?”

老頭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淡下來,一臉戒備:“你打哪兒來的?上這兒幹嘛來了?”

方思慎以爲他懷疑自己,認真解釋道:“我從京城來的,小時候就在林場長大,很多年沒回來,這次是特地回來看看。聽說芒幹道已經沒人了,您知道連富海連叔如今住哪裡嗎?”

老頭猛地不耐煩起來:“不知道!什麼連富海,沒聽說過。你回去吧,這兒沒這人。”

“您真的沒聽說過?我是共和49年走的,那之前他一直在伐木隊待着。您是最近這些年來的嗎?”

老頭一個勁兒擺手:“我老於頭在林管所待了一輩子,誰不認識?說沒有就是沒有!”

方思慎不甘心,纔開口就被對方打斷:“壓根兒沒這人,聽懂了沒?你個小年輕咋就這麼拎不清呢?走吧走吧,別擱着這兒耽誤工夫!”老頭說完。幾步進了鍋爐房,“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要真是林管所的老工人,怎麼可能不認識連富海?方思慎猜也許是別的管區中途調來的。不敢再惹脾氣暴躁的老人家,慢慢退出來。

出租車如約等在門外。司機見他神情失落,安慰道:“明兒初八正式上班,怎麼着也該有人了,讓管事兒的幫你查查,這屁大點兒地方,誰不認識誰?總有人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明兒要再來,買一條煙,拿兩瓶酒,不用太好,一兩百塊錢就行,大過年的,讓人樂呵樂呵,纔好辦事。”

“您說的是,謝謝。”

“芒幹道還去不?”

方思慎望望天色,又望望四周:“您知道阿赫拉哪裡能住宿嗎?”

司機搖搖頭:“原先有個招待所,早黃攤了。”

方思慎不禁爲了難。若回也裡古涅住宿,剩下這點時間恐怕不夠跑一趟芒幹道,更不方便明天再來林管所打聽消息。事前怎能料想,往昔堪稱熱鬧繁華的林業據點,今天連家旅館都找不到。

司機又把他看了看,最後道:“我有個表叔住這兒,你要是信我,今晚介紹你去他家對付一宿,費用嘛,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旅館都沒有的鎮子,自然沒有外人,而本地住戶又以林業工人爲主。方思慎點點頭,笑道:“我信您,謝謝您也信我。”

司機哈哈一笑,拉着他開到一戶人家,卻只有老太婆在,道是老頭拖柈子去了。約好當晚過來吃飯借宿,繼續往芒幹道行進。

走不多遠,司機下車給輪子裝防滑鏈。最近天氣不錯,並沒有下大雪,但往來芒幹道的車實在太少,冰雪化得太慢,加上路面起伏,不提防不行。

“唉,鏈子傷輪胎啊,看在咱們這麼有緣的份上,我也不加你錢了。”

一路行來,跟司機已然混熟。方思慎笑着道了謝,望着遠處的森林:“感覺比小時候矮了好多。”

“這都後來補種的,才長几年?別的不說,原先到處都是水窪子,現如今可全是幹樹葉,打個雷就着火……”

路況不好,須集中精力開車,司機自動消音。二十多公里開了將近一個小時。大路盡頭就是林場。當年這條專爲運輸木材而修建的公路,起點即芒幹道儲木場。

方思慎還記得從前木頭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景象,眼前卻只餘枯草灌木頂着白雪的大片空地。

司機小心翼翼往裡開,實在開不動了:“得,你自個兒走幾步吧。別待太久,咱爭取早點趕回去。”

方思慎想看的,是儲木場後邊的工人住宅區。芒幹道儲木場面積相當大,曾經可供十數臺紅星卡車同時作業。他深一腳淺一腳,鞋子早被雪水浸透,半個多小時後,終於站在了一片破敗不堪人跡罕至的平房前。

一路飽受衝擊,真正到了面對的這一刻,心情反而平靜了。與時代潮流相比,個人命運實在太過渺小。那些屬於自己的經歷、感受、願望、期待……當世界抹殺了它們存在的憑證,已叫人不知該如何去珍惜。

昨天出發,今天抵達,一個晝夜,兩千公里,埋葬十五年光陰。

沒有悲傷,只有無奈。

住宅區凡是能用的都被扒走了,惟餘零落的土磚殘坯。把頭一棟屋子維持得較好,門口掛着“芒幹道護林大隊”的牌子。門沒鎖,爐子也沒熄,卻不見人。方思慎進屋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值班的護林工,又出來就近轉了轉,依然不見人影。

曾經的家,在這片住宅區最偏僻處。翹首眺望,沒有任何一座院落還能被稱爲“房子”。算算時間,今天來不及去看了。似乎,也沒有必要去看了。

回程路上,天色昏黑,司機小心開車,方思慎情緒低落,一路無話。

忽然來了一條短信:“正吃晚飯,你吃了嗎?”

心裡泛起一絲暖意,卻沒有回。

信號時斷時續,半天才來了第二條:“好多野味,袍子、野兔、鹿肉,都挺好吃的。那個魚也不錯,他們說是冰窟隆裡現鑿的……”

方思慎心想,錯別字真多。還是沒有回。

過一會兒,又來了第三條:“靠,那個湯味道真是絕了!叫什麼飛龍,這纔是真正的山珍海味啊,聽說國宴上都沒得吃了,你吃過沒……”

方思慎忍不住回覆道:“這是保護動物,快滅絕了。”

“啊?!那……已經吃上了,怎麼辦?”

於此同時,圖安最高檔最豪華的飯店裡,杜煥新找來的陪客正向洪家少爺熱情介紹吃飛龍的講究。正所謂“天上龍肉,地上驢肉”,指的就是這飛龍鳥,只須一瓢水,一撮鹽,即成人間美味。過去只有皇帝吃得上,故而又稱“歲貢鳥”……

洪鑫垚問:“這玩意兒是保護動物?”

杜煥新哈哈一樂,不掩自豪:“原先是二級,吃成一級了。”

第〇六四章

洪玉蘭有孕在身,吃完飯提前回家,剩了一幫子男人吃喝玩鬧。酒酣耳熱之際,洪鑫垚向姐夫問起進林子打獵的事。

“想打獵?”杜煥新微微皺眉,“明兒初八,開張上班,我得下去放鞭子派紅包,恐怕沒工夫陪你……”

見小舅子露出失望神色,揮揮手:“這樣吧,我給你兩個靠得住的人,再加一臺車,你先自己隨便玩玩?實在是趕巧了,過兩天,過兩天姐夫一定親自陪你溜溜。”老婆懷了孩子,生意也正是借重洪家資金的時候,招待好小舅子自是義不容辭的責任。

洪鑫垚巴不得他主動說沒空陪,趕緊道:“姐夫你忙你的,正事要緊,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打發時間更痛快。”

杜煥新邪兮兮一笑:“你坐着老子派的車,這遼州伍盟哪裡去不得?可別玩得太花,回頭你姐該叨咕我了。”

洪鑫垚也笑,趕緊表態:“姐夫放心,真的就是打獵玩玩。”又問,“不知道也裡古涅離這裡遠不遠?我有個大學同學家在那兒,想順便過去看看。”

“也裡古涅?不近。一天沒法往返,怎麼着也得住一宿。”望着小舅子眼中隱含的熱切,杜煥新腦子一轉,口氣曖昧起來:“大學同學?什麼關係的同學?”

洪大少十分淡定:“好朋友。”

其他人都反應過來,起鬨:“哈哈,好朋友呢!洪少,你們家跟咱這青丘白水還真有緣哪!……”

杜煥新指着他:“你個沒良心的壞小子,還說來看姐姐姐夫!你那沒出世的外甥都替你臊得慌!”

洪大少一臉無辜:“我就這麼一問。”

杜煥新哈哈道:“好事!咱這旮瘩妞兒好啊,熱情奔放,身材火辣,心眼兒實在,姐夫支持你!”

洪鑫垚斜乜他一眼:“我要真過去待兩天,麻煩姐夫在我姐面前遮遮。你剛纔那句熱情奔放,身材火辣什麼的,我也就不轉告了。”

衆人又是一番笑鬧。一頓飯吃到深夜,沒再張羅別的娛樂便散了。洪鑫垚想給方思慎打電話,看看時間,實在太晚,只得作罷。

第二天上午,杜煥新果真介紹了兩個人來。

“這是小劉,負責開車。這是老林,負責引路,打獵也是一把好手。”杜煥新知道自家小舅子年紀雖輕,處事卻老練,平素打交道,絲毫看不出歲數比自己小一截。不過還是多叮囑一句:“路上有什麼事,都聽老林的,他經驗豐富。”

小劉年紀比洪鑫垚大不了多少,老林三十多歲的樣子。看兩人站得筆直,洪鑫垚便知道從部隊裡來的。只是沒穿軍裝,不知道什麼級別。洪家自他上數兩代皆行伍出身,對軍人天然感覺親切,笑着點點頭:“麻煩二位了。”

杜煥新拍拍他肩膀,對那兩人道:“這是我小舅子,老洪家的獨苗。你倆替我看好了。玩得痛快雖然重要,安全更重要。別的規矩你們都懂,不用多說了吧?”

二人一齊應聲:“您放心。”又向洪鑫垚打招呼,“洪少好。”

洪鑫垚心頭一陣激動。這可是真正的兵,那派頭,那氣勢,跟領一羣混混打手天壤之別。

洪玉蘭把皮衣皮帽塞進弟弟包裡,嘟囔歸嘟囔,卻也沒有正經反對。畢竟不可能拘着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陪自己在家養胎。杜煥新派的兩個人她都認識,確實算得上穩重可靠。當然,她以爲只是在圖安附近樹林轉轉,晚上在農家樂吃個野味燒烤,並不知道寶貝弟弟要去往六個小時車程之外的林間小城。

洪鑫垚望見那輛灰白迷彩的“雪豹”越野軍車,興奮得吹了聲口哨:“太酷了!”

坐在車裡,司機小劉按下一個紐。洪鑫垚問:“這是什麼?”

“換個迷彩罩。”小劉嚴肅到有點兒木訥,說到車話卻不由自主多起來,“灰白迷彩最適合冬天,但是咱們不是軍事行動,所以換用顏色醒目的迷彩罩,這樣容易被路上別的車發現,更安全。”

他說得跟背書似的,洪大少完全不在意,透過後視鏡發現車身果然變了棕紅迷彩,又驚又喜:“這車簡直酷斃了!”

說了一番車的話題,又問起打獵的事,老林道:“也裡古涅雖然遠點,論打獵真比圖安有意思。他們專門圈了一片林子,就在市區邊上,很有老林子的味道,又比真進老林子方便安全些,這幾年玩兒這個的都喜歡上那兒去。”

洪大少一聽就懂,問:“圖安怎不也弄一個?”

老林比小劉世故得多,笑道:“圖安周邊哪裡還有老林子,再說畢竟是首府,做什麼都要上頭審批才行。”看看錶,徵求意見,“車裡帶了點吃的,一會兒中午餓了墊一口,等下車再好好吃一頓。晚上就在市裡轉轉,會朋友也方便,明兒清早進林子打獵,洪少您看咋樣?”

洪鑫垚被他提醒,想起正事:“我先打個電話。”

連着撥了兩次,鈴聲響了許久才接通:“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

“對不起,剛纔有事。”

“你今天回也裡古涅嗎?”

“嗯……可能明天回。”方思慎想,既然許多林場工人搬到也裡古涅市去了,也許可以再去那邊問問,於是道,“我坐後天早上的車去圖安。”

“你明天什麼時候回也裡古涅?”

“不一定。”

“人找到了嗎?”

“還沒有。”

“那你乾脆早點過來唄!”

那邊沉默片刻,然後說:“我打算祭拜一下養父和我母親,可能會耽誤點時間。”

洪鑫垚大驚。接着又聽那邊道:“見面再聊吧,我這裡還有事。”

他一把捏緊了手機,彷彿這樣就能阻止對方掛斷:“我過去陪你!”

“不用。”似乎意識到拒絕得太急,方思慎放緩語氣,“真的不用。太遠了,條件也不好,而且溫度比市裡還低……”

“我這就過去,你聽着,我已經到……”

“你別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洪鑫垚一句話卡在嗓子眼,戛然而止。

“對不起。還有,謝謝。我答應你了,肯定去圖安找你。”

電話斷了,洪鑫垚怔怔地發着愣。

老林覺得事關隱私,裝作什麼也沒聽見。誰知洪小少爺突然問:“林大哥,阿赫拉遠不遠?”

“阿赫拉?那地兒離也裡古涅至少還有仨鐘頭。洪少怎麼問這個?”

“我那朋友去阿赫拉了,想麻煩二位陪我跑一趟。”

“這……阿赫拉有點偏,路上不見得好走,而且那地兒啥都沒有……小劉,你跑過阿赫拉沒有?”

“跑過一次。”

老林趕緊接着道:“像這種偏僻地兒,一般都是本地司機跑,冬天路不熟容易出事……”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那句“你別來,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拿不準到底該去還是不該去。感覺那話裡含着的意思就跟車窗上蒙着的白霜似的:稀薄朦朧,呵口氣擦擦就散,可真摸上去吧,卻又冷冰冰凍得手指頭髮疼。不由自主要去擔心他,同時隱隱有些失落鬱悶。轉念一想,一心要來個驚喜,回頭弄成驚擾驚嚇,那就得不償失了。

於是不再堅持:“我問問朋友再說。真要去我會跟姐夫打招呼,不叫林大哥和劉哥難做。”

老林松口氣:“謝謝洪少。就是真去,今兒也來不及了,走夜路太危險。”

洪鑫垚點點頭,靠在椅背上,慢慢琢磨書呆子的事。原本確實想趁此機會順便打打獵玩個新鮮,這時候心思一下子淡了。洪大少這兩年被操練得越來越成熟,惜乎修的基本屬於厚黑學裡的硬功。唯獨這份能伸能屈的水磨耐性軟功夫,大半得歸功於方思慎。他一邊思量電話裡透露出的點滴信息,一邊盤算自己上場的最佳時機,那股焦躁擔憂逐漸平息下去。

方思慎掛斷電話,望着那棟灰白色政務府小樓,心裡充滿了沮喪、憤懣、挫敗、憂慮……各種負面情緒。

斜對面有個小賣部,上午過來時孟大爺特地指給自己。他忽然很後悔,沒有聽從人家勸告,買齊香菸酒水登門辦事。這會兒補救,恐怕不管用了。何況他非常明白自己,既沒有那張臉皮,更沒有那份交際本事,最後多半依然落個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所有的情緒化做一絲苦笑。識時務者爲俊傑。是否低頭折腰,不見得關乎品質。

究竟要怎樣才能得到關於連叔的確切消息呢?那辦事員惡劣刻薄的言辭間,到底有幾分實情?

原來昨晚方思慎與出租車司機投宿在他表叔家,這位孟大爺自己雖不是林場工人,卻是阿赫拉的老住戶。子女曾經在芒幹道工作,如今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嫌路遠,過年也沒回來。聽方思慎說找連富海,一開始也搖頭,吃完飯卻神秘兮兮把他叫到裡屋:“小夥子,你要找的這人,我老覺着有點耳熟,想來想去,前幾年鬧得挺兇的上首府告狀的事,爲頭的那個工人,好像就叫這名兒。”

方思慎一驚:“真的?您確定?”

“好幾年的事了,因爲連年的拖欠工資,一幫子人跑到圖安去告狀,牽頭那個是叫連什麼海吧,老婆子?”

孟大娘忿忿道:“告狀告狀,幸虧咱家大民沒去!最後告穿了沒有?聽說每戶還攤了二百塊狀子錢,差點打起來。不說凡是去了的,回來都換了崗,壓根兒沒開支,逼得人走的走,散的散。這不,趕上棚區改造,這幫人全沒份!”

方思慎問:“您知不知道如今留在鎮上的還有誰清楚這事?”

老倆口突然不說話了。半晌,孟大爺期期艾艾道:“這麼久了,要不是你打聽,還真想不起來。因爲這事,那幫人遭老罪了,能走的都走了。那爲頭的後來再也沒聽說,搞不好蹲班房去了也不一定。還有誰清楚?要說清楚,誰也沒林管所的人清楚。”

方思慎不甘心,多問幾句,老倆口卻再沒有別的話,心裡明白他們這是怕惹事上身,很理解,也很無奈。

孟大娘看他的樣子,安慰道:“就是蹲了班房,也該讓人去看。明兒你上林管所問問,總有個準信兒。”

一夜無話。初八上午,出租車回也裡古涅,約好等方思慎電話,看明天什麼時候來接。

方思慎再次進了灰白小樓,找到林管所,被一個工作人員冷着臉盤問半天,得到一句:“管檔案的還沒來,等會兒吧。”

枯坐到十點多,終於來了,是個橫眉豎眼的年輕女人。

“你哪個單位的?介紹信呢?我們只對公,不對私!這又不是收容所,都像你一樣,找個人就上這來,我們還幹不幹工作了?找人你上巡檢所去!要不上街裡貼幾張尋人啓事!脖子上頂個球幹什麼用的?!……”

方思慎竭盡所能擠出笑臉說好話,那女人要過他身份證看了半天,大概瞧在京城戶籍加模樣周正態度良好的面子上,終於不情不願鬆了口,把他關在門外,自己進辦公室查找。

過一會兒,打開門:“沒這人。”

“您說……沒這人,是什麼意思?”

“沒這人就是沒這人!聽不懂夏語啊?”大概覺得方思慎實在是笨,女人來脾氣了, “電腦裡沒有,那就是機構改革以後不在林業單位;老檔案裡也沒有,可能早就去了別的單位,連檔案一起調走了。懂不懂?”

方思慎看她樣子,大概根本不知道前幾年的告狀事件。當然,也可能孟大爺的信息並不可靠。

試着問:“那……能不能麻煩您查查,調到哪裡去了?”

“調到哪裡去了?沒有檔案,怎麼查?你有沒有腦子?”

方思慎發現自己問了一個悖論。望着對方鄙夷的神情,匆忙說聲謝謝離開。

走出大門,心裡想着下一步怎麼辦。茫然中一個念頭逐漸清晰:無論如何,去拜一拜何慎思與母親的墳。正在愣神之際,摸到了口袋裡震個不停的電話。

肚子有點餓,早上沒心思吃飯,只喝了碗大渣子。冬天本地人一般吃兩頓,這個點兒回去沒飯吃。走到小賣部,敲開窗板,要了兩包餅乾。靈光閃過,又買了一沓信紙,一根圓珠筆,一瓶漿糊。手套也不脫,就着窗臺寫起尋人啓事來。一口氣寫了二十來張,怕漿糊凍上,飛快地拍上沿途泥牆木板和電線杆子。

回到孟大爺家,拿出一百塊錢,請他幫忙僱輛馬爬犁,走河面進林子給父母上墳。

聽說幹這個,老頭挺爽快地答應了,還問要不要買紙錢。

方思慎搖頭:“不了,萬一着火呢。”

“也是。”老頭點頭往鄰居家去。方思慎不再提找人的事,他無端放了心。看樣子這出手大方的小夥子還得在自家待一天,不覺十分高興。

隔壁男主人出十五纔去打工,正好閒在家,立刻接下這樁生意。套好爬犁出發,快到政務府小樓,幾個人正站路上東張西望。其中一個女人眼尖,認出方思慎:“就是他!就是坐在後頭那男的!”方思慎也認出了這位管檔案的辦事員。剛下爬犁,中間領導模樣的中年男子就迎上來:“您好您好!請原諒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沒能好好接待京裡來的客人,抱歉,實在抱歉!”

旁邊另一人道:“所長,外邊冷,請客人進辦公室談吧。”

“對對對,咱們進裡邊談。”

趕爬犁的看這架勢,連忙道:“你跟領導談話去吧,我在對面鋪子等會兒。”

於是方思慎就被不由分說拖進了灰白小樓。那姓曹的林管所副所長熱情洋溢,與他親切聊天。繞來繞去,方思慎漸漸領悟,對話始終圍繞着自己身份以及與連富海的關係打轉。他不由得想起孟大娘關於連富海蹲班房的猜測,莫非當真如此?

因爲阿赫拉太過偏遠,屬於中層幹部降職發配和掛職鍛鍊的首選之地,故而領導變動頻繁。方思慎坦白告知父親是大改造中芒幹道墾林的學生,連富海當年於自己家人有恩。那曹副所長並不熟悉這些事,然而聽了他的話,神情間漸漸露出不經意的輕鬆姿態來。

方思慎想知道連富海的確切下落,曹副所長誠懇道:“連富海同志前幾年買斷工齡,辦了內退,這事許多老同志都知道。之後林業系統機構改革,對這部分人員的檔案進行了統一清理。我們這新來的小姑娘不清楚情況,所以纔會產生誤會。至於他脫離單位後去了哪裡,這是公民的個人自由,我們可就真不知道了。”

話說到這,等於斷了所有線索。方思慎只覺許多可疑之處,偏又問不出什麼。

“我們所長跟鎮長到市裡開會去了,所裡只剩了一輛吉普,司機常跑也裡古涅,很穩當的,千萬別嫌棄……”

方思慎聽出來竟是要派車送自己。他知道地方接待難免大驚小怪,可也搞不懂爲何對一個無關的偶然來客如此隆重。詭異之感愈發鮮明,馬上推辭道:“謝謝您,有勞費心。我想下午祭拜一下父母,明天回也裡古涅,已經定好出租車,就不麻煩您了。”

“這樣啊……不知道你父母的墳在什麼地方?”

“在芒幹道往上,河左岸樺樹林裡。這麼久了,也不知還找不找得到,就是去附近看一眼,了個心願。”

曹副所長正要說什麼,手機響了。方思慎等他出去接完電話進來,立刻告辭。他倒沒再囉嗦,彬彬有禮地送出辦公室。

重新坐上爬犁,方思慎心中莫名忐忑。藍天白雪上下混同,天地間呈現出一片蒼涼的青灰色,彷彿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憂傷。

第〇六五章

剛出鎮口,路邊一個人叫道:“大力,借你家爬犁給叔使使,拉點柈子。”

“於叔,我這載着客呢……”

“上哪?順便幫你跑一趟不完了。”

“不近,順河道走,芒幹道還得往上。你不用當班?”

“河道我熟哇!正好撿點兒柴。今兒頭天上班,誰守到下黑?都走了!”

方思慎接收到老於頭遞過來的眼神,腦筋還沒轉明白,嘴裡卻福至心靈般道:“那就謝謝於叔了。”

趕爬犁的見這倆像是熟人,自己不用出力,白賺一百塊,爽快地答應了。

老於頭把式極好,鞭子輕抖,一聲吆喝,馬便自動往前跑。

“小夥子,叫啥名?”

方思慎直覺他的出現是個重大轉機,按捺住心頭激動:“姓方,名字是方思慎。”想想,又補充道,“這是回京後改的名字,過去跟養父姓何,叫何致柔。養父的名字是何慎思,共和26年來芒幹道墾林,大改造結束也沒走,一直住在林場,直到48年去世。小時候,我們家跟連富海連叔是鄰居……”

老於頭點點頭,語氣卻有些不善:“年輕人做事就是拗,這麼些年沒音訊,各過各的日子不挺好?非折騰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怎麼的?還貼什麼尋人啓事,我看你有錢燒的吧?”

方思慎問:“您看見我貼的尋人啓事了?”他那啓事上寫的是,提供線索者,驗證屬實即酬謝五百元。

“都叫姓曹的派人撕了。”

方思慎一愣:“爲什麼?”

“爲什麼,哼哼,自然是怕你真找着人。”

方思慎大喜:“您知道連叔在哪裡?”

爬犁已經上了河道,冰面平坦,馬跑得飛快。他這一興奮,說得有些急,立刻被風嗆了嗓子,咳個不停。

等不再咳嗽,又候了好一會兒,也不見老於頭回話。

“於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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