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說:“我姥娘腰疼厲害了。”銀漢問:“幾天了?”“就是今天早晨。我姥娘說腰疼,半天才起來了。我和我媽做飯,今天吃了一個變蛋。”曉風說着,大笑。銀漢詫異:“笑什麼?”“這麼嚴肅的問題我不應該說得這麼搞笑。”曉風忍不住,笑得彎下腰。“你媽情緒怎麼樣?”曉風喜洋洋非常肯定地說:“不錯,我媽情緒很好。我媽打電話給我舅舅,舅舅說醫院還沒上班。我姥孃的腰怎麼治?”銀漢說:“椎骨滑脫,得開刀固定。你老奶奶也是弓腰,造成脊椎變形。聽說一百多歲了,哪個醫生也不給正骨,只開了點緩和藥,最後心衰了。沒事你早回家吧,給姥娘做飯吃,替替你媽。”曉風說:“我媽在家也不幹,她不幹怎麼好意思讓我幹。”銀漢說:“飯還吃不吃?不做家務像話麼。到時候你媽要是忙不過來,應該來喊我。你告訴你媽,可以把你姥娘接到這裡來,套間裡有一張小牀,屋子我給她收拾出來讓她住,我給她做飯。”
次日傍晚曉風來電話:“我們晚上不過去了,我姥娘乾結。”銀漢說:“又吃辣椒了,不忌口。”曉風說:“吃的辣椒燉雞。”銀漢說:“告訴她別吃辣椒,甭管她聽不聽,得告訴。什麼能吃辣會當家,自找麻煩。給你姥娘打一個開塞露。”過一會,曉風又來電話,說:“打了一個開塞露,姥娘拉完了,沒事了。”“小可愛中用了,謝謝你,乖寶寶。小李醫生辛苦了。”曉風喜道:“不客氣。”一會曉風來,銀漢說:“我給你們買了一盒變蛋捎走吧,仨人才吃一個變蛋,想想真心酸。”曉風問:“爲什麼在我姥娘那都不敢吃?”銀漢說:“因爲那裡她說了算,而她又格外吝嗇。如果她是大方人,那就正好相反。”曉風說:“我爺爺和姑姑就是這樣,每次去吃飯都撐着。”銀漢說:“他們光怕對不起人。包公說:清心爲治本,直道是身謀。秀幹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鼠雀喜,草盡兔狐愁。史冊有遺訓,勿遺來者羞。按照自然規律辦事,不能走邪道。假公濟私的人,爲了不被發現,只能自欺欺人。玷污了靈魂很難洗乾淨,不自覺就誤導自己,疊加錯誤。人前背後都正大光明,就行動自由無障礙,省得別了馬腿插翅難飛。”曉風點點頭:“爸你說的太對了,開始我還以爲你跑題了。”
彩娟進門來說:“老太太沒事了。昨天夜裡亂得睡着了嗎?”曉風說:“昨天夜裡一點都不亂。”彩娟詫異:“金科長家沒連夜動工?”銀漢說:“前天小王家搬走了,嫌封閉屋裡太黑沒法住。下午拆遷隊來,把金科長的房子給砸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金科長心理受了打擊,再也不來了。”彩娟不以爲然:“她兩口子不皮實,砸兩次怕什麼,儉生哥家砸了七次蓋了八次,終於成了。”“我的天,道德和法紀都不見了。”銀漢驚歎,“即便心理承受能力超強,財產上也沒沾上光。”彩娟說:“好這個,要不什麼事。”
彩娟無精打采來找銀漢,進門沒找到人,屋裡卻了樣:明明是套間,可是看到的卻是一個會議室般的講堂,講臺上有一個老先生正在講課:“畫山水的歌訣:丈山尺樹,寸馬豆人,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遠水無波,遠山無皴。山要高,用雲託;石要峭,飛泉流;路要窄,車馬塞……”彩娟剛觸摸一下,影像全失,代替而來的是一個高大建築的門廳,裡面寬敞得有幾畝地大。兩邊各有五根高大參天的金柱,架起金燦燦飛碟狀的金環白璧屋頂;下面是三層樓那麼高的宏偉的漢白玉長階梯,氣勢恢宏。隨着縹緲的音樂,一羣彩蝶仙子順着臺階兩緣飛快地往上走,中間是一隊穿着白色太極服的年輕人打着太極拳邊打邊順着臺階走下來。一個戴着窩頭小帽的虛擬人小男孩用跟自己身量極不相襯的大相機,對着彩娟照了幾張相,臺階後面的虛擬屏幕上就出現了彩娟的照片。小男孩用清脆好聽且弱弱的聲音問:“請問女士,您是誰?”彩娟觸摸護欄,圖像卻消失了。
銀漢回來,彩娟喜道:“你的成果?”“嗯。你看怎麼樣?”“不錯。”銀漢給她倒了一杯水,彩娟不接。銀漢於是自己喝了,把杯子放回原處。彩娟說:“我的水呢?”“自己倒吧。”彩娟坐在那裡,悶聲不響。銀漢問:“有什麼事嗎?”彩娟說:“人家都說老太爺的地位有動搖。現在的官瓦鎮書記要搞個什麼活動,把老太爺的骨灰遷到偏房裡去了。就是你病的時候,可巧那幾天你住院了,昏迷不醒。人家都說老根上動了,家裡有禍。”“別往那上面聯繫,沒根據。”銀漢說,“形勢在變化,老太爺骨灰在官瓦鎮有待不住的徵象不奇怪。後人不積德,當年的榮耀已經不能給當地帶來好處。老爺子本身沒積德,老太太更不像樣:每次與官瓦鎮打交道都是頤指氣使。前人的恩德早就用完,現在已經是負數了。老爺子不承認,但是拿不出根據反對。還有一句話我沒說,現在這個家可能已經是官瓦鎮的公害了。”彩娟說:“怎麼那麼倒黴。”銀漢說:“老爺子一生不能改變幻想。認定好兒子不如好兒媳,好女兒不如好女婿。我駁不倒他,說明他對。”
彩娟說:“老太太說了:老爺子以後的賠償費送到你這裡來,給你交養老金。”銀漢大意外:“爲什麼?”彩娟說:“老太太不想見老爺子,看見他煩。老爺子說明天晚上來給你送錢。”銀漢窘且怒,扈美芹又有什麼貓膩要把缺德事轉嫁出去,以便洗白這筆錢。銀漢忽然靈機一現:“老太太欺負老爺子,從來不講道理。離婚讓對方淨身出門已經非常出格,還要批給債務、每月交補償金,讓他到死還不清冤枉債,心太狠、人太壞。如果這樣做對她有好處的話,對你來說就不合適。把這個錢給老爺子免了吧,如果老太太問起,就說給我了。”彩娟說:“你留下就行了唄,給錢不要,傻嗎?”銀漢說:“不能這樣對親爹。那次他在我這裡約見你,一進門就喊彩娟、彩娟。可是你臉那麼難看。老爺子來是給你聯繫展覽會的,即便他想象跟現實分不清楚,你不應就是了,別那樣待他。”彩娟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銀漢說:“往事跟你沒多大關係。他撫養你成年,你還依賴個沒完,他怎麼能接受。他以前在家裡留下不好的印象不假,加上老太太不正確對待他,讓你和曉風都把他在自己跟前打了右派。別再擠兌他,要不人家笑話。”彩娟說:“行,不給他要了。他過得也緊巴,兩口人掙錢,四口人吃飯。”“真乖,這纔是孝順好女兒的樣子。”彩娟最識誇,馬上很乖地小聲應:“嗯。”
馮滿倉剛走到秀亭湖,電話響,問:“哎,誰呀?”銀漢說:“老爸,我是李銀漢。”滿倉:“哦哦哦哦,聽見了。”銀漢說:“你不是每年都要給老太太補償金嗎,這個錢不用給了。”“啊?你說什麼?”銀漢放慢語速,加大音量:“你每年都要給老太太的補償金。”“補償金啊,”這次滿倉聽得真切,“明天給你送過去,今天有事。”“以後不用給了,你留着花吧。”“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什麼時候說的?”滿倉喜出望外。銀漢說:“我跟彩娟說好了,老太太要問,就說給我了就行了。”滿倉大惶恐,怯怯問:“她不知道嗎?”銀漢說:“告訴她幹什麼!她的錯誤在這個家裡盤根錯節難糾正,不可能講理。條件成熟一個辦一個,撥亂反正不能等。今天就是機會,打我這給你平反昭雪,廢除不平等條約。”“呀呀呀呀,呀。”滿倉一時合不攏嘴。銀漢說:“放心吧,跟夫人好好過日子,生活會越來越好的。”滿倉遲疑說:“美芹需要錢的時候怎麼辦?”“什麼需要錢,拿這個錢愧不愧。她從來不缺錢,條約的理由不正當:有高工資,生病全報銷,外加得誰孬誰。遷就錯誤就是製造災難,安心過日子吧,這個錢是不該給的。”
馮滿倉自掛了電話就沒動,看着秀亭湖水發愣。也不去了,推自行車往回走。走到家門口,撂下自行車蹲在門口大哭。
下午彩娟腳下軟綿綿、可憐楚楚地走進來。銀漢停了工作端詳她說:“沒精打采,小臉吊吊着進來了。”彩娟強作鎮定看銀漢,他還是從前那樣,和氣安定的神色和揶揄的目光彷彿永遠定格在自己的心目中。彩娟心裡有了底,撒嬌一聲坐在銀漢身邊。“我看看。”銀漢輕拉她的手走到門口明亮處端詳再三,“沒事啊,怎麼垂頭喪氣,打敗的兵一般。”“就是打敗的兵。”彩娟撒嬌說,“你給我號號脈,看我病成什麼樣了。”銀漢說:“沒事,怎麼了又?”彩娟帶着哭腔說:“我想把你拐走,我整不了了。老太太一點也不能幹,不能做飯,你回家做飯去吧?”銀漢一口答應:“可以。老太太怎麼說?”彩娟說:“她說你想吃雞就吃雞,想吃魚就吃魚,她都不攔着了。”銀漢揶揄:“無條件投降了?”彩娟特坦然:“不投降怎麼着。她答應讓你想在哪住就在哪住,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不用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