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娟接個電話,說:“老爺子要來你這吃飯。上次給你打電話,你不得閒。”銀漢說:“姑姑剛斷了腿,顧不上。今天沒事,讓他來吧。”“我有點事得出去,一會就來。”跑一趟,把上次銀漢給扈美芹送的薰魚和果木鴨拿來,到廚房就撕開:“老爺子來吃飯,這下都有了。”銀漢說:“不能這樣對老太太。給了她哪能要回來。”彩娟有些窘:“她不吃。”
馮滿倉帶一大包花生米和一大塊豬肉來,吩咐:“你留一半,給你媽一半。”銀漢說:“來吃飯別帶東西,我和彩娟中年人了還啃老,算什麼。”滿倉說:“這不是啃老,是我自願拿來的,不是你們給我要的。”銀漢說:“我做好了就給那邊送過去。”滿倉對彩娟說:“你憨大爺死了,明天出殯。”彩娟說:“咱倆一塊去。”滿倉問銀漢:“銀漢去不?”銀漢問:“按道理該去不?”馮滿倉看着銀漢的表情熱切邀請:“你想去不?”銀漢說:“該去的想不想去都得去,不該去的想不想去都不能去。”滿倉說:“不去也行。”
飯後滿倉走,彩娟問:“自行車座子怎麼那麼矮。”滿倉說:“一家人都亂騎。”滿倉走後,銀漢說:“老爺子一家人騎一箇舊自行車,說起來就心酸。”“他有電動車。”彩娟要走,銀漢說:“你等一下,我把紅燒肉做好,你捎走些。實話實說,就說老爺子給她的。”彩娟厲聲說:“我沒屁事幹了!”銀漢說:“中間人代轉,不能摻雜自己的意思,不能扣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彩娟說:“我就按我的意思走。”“把老爺子的好處給瞞下了。”彩娟堅決地說:“我給她說這幹什麼!沒事找事。”
次日彩娟來電話:“老太太同意了,你去接二姨去吧。”銀漢帶着紅燒肉到泳利園樓上,放下就要走。扈美芹笑眯眯問:“說說,咋回事。”銀漢一指彩娟:“問她。”彩娟送到門口,親暱地問:“你留了嗎?”“留了。”扈美芹問彩娟:“這是漢家媽那邊給的哦,碧喜家過得好。”彩娟說:“我上班去了。”“你不是說今天不上班啊?”“又有事了吶。”彩娟機靈地說。
銀漢到了存忠家,存忠笑着說:“俺姨沒來,你替她來了。坐下,坐下,是吃葡萄還是吃蘋果?”銀漢說:“不吃。二姨收拾好了嗎?走吧。”“走唄。”存忠忙拿東西,“一袋麪條,我先送下去一趟。”銀漢說:“我拿着吧,別跑了,多累。”存忠說:“我拿着就行。”“外甥女婿來了?走。”扈美善不讓攙着,自己抓住樓梯欄杆下樓,坐車上。還沒走出樓側小路,聽得車的動靜不對。三輪車前圈粘了一個硬紙片,一圈一圈轉着蹭車瓦。銀漢停車用手揭,好像萬能膠粘住。用力撕下來,原來是個帶紙片的垂直釘。車帶絲絲漏氣,轉眼間癟下去。銀漢說:“車帶讓這個東西扎漏了。”扈美善接過來非常近的距離看:“誰家的釘啊。”存忠不安,連着說話:“咋回事,誰家把釘放咱路上。就這樣也不行啊,得補帶。我跟你一起去。打上氣,能撐一會。”銀漢說:“沒用,剛纔不到一分鐘就撒完氣,路上不能連着打。拽着吧。”“別走呢,這樣你騎上輕巧。”存忠執意拿了打氣筒就打,銀漢飛身上去開電門要跑,剛走了不到十米就氣就撒掉了。
“我先看看在哪。”存忠馬上騎着自行車先去探探路,又飛快回來。見銀漢拽着車過來,外套也扔在車斗裡,存忠趕緊哄:“就在那,怪好呢。”一手幫着推車。銀漢說:“不沉,沒事。”終於到了修車處,存忠不安地問:“一身汗吧?那有個高板凳,坐下吧。要是不拔釘,能不撒氣不?”銀漢的確夠嗆,坐下說:“那也走不到家。紮了對側帶還會癟,帶着二姨出了問題更麻煩。”存忠說:“不拔釘能撐到這修車。”都笑了。居然沒有水盆,女老闆眼睛還不好。銀漢笑道:“怎麼幹的活?”女老闆笑了:“剛纔水盆打翻了,家裡還沒來送。”她打上氣,銀漢用手託着慢慢找。存忠湊得很近硬瞅:“看見了不?”銀漢說:“看不見,眼神不好。”存忠說:“今天時興眼神不好。”三人都笑了。銀漢感覺一股氣流,說:“找着了。”
車修好,銀漢付賬,存忠不安,正好一個賣柿子的也要補帶,存忠於是買柿子。銀漢說:“家裡有葡萄還有蘋果,吃完再買不好嗎。”存忠說:“給俺姨捎着。”“你給的還少嗎?老姊妹見面,沒有欠人情的問題,不用拿東西。”存忠說:“看人家車都打炮了,還不買呢。”買柿子的大喜:“哥,你真照顧。”銀漢抓住袋口:“好了好了。”存忠不由分說,還是裝滿一袋。
美善在馬紮上坐着,見他倆回來,就上車。銀漢說:“沒事了二姨,放心吧。”“今天出門沒看黃曆。”美善一說,都笑了。銀漢說:“二姨多和氣,不急不躁的。”美善笑着說:“急啥,又沒事。”存忠又給拿醬油,銀漢說:“放不下。”“放得下。”存忠說着又加一瓶醬油一瓶醋,“一瓶分不公。”
到了泳利園,銀漢把行李及物品一一搬上去,放下東西就走。美芹和美善高聲大嗓說起剛纔的遭遇。美芹問:“路上啥樣?”美善說:“路上沒事,坐外甥女婿的車子穩當。”美芹說:“漢有耐功夫。”又說起那個扎車帶的釘,姐倆笑一回。
次日一早銀漢來醫院值白班。臧醫生來查房,說:“滲出厲害,傷口腫脹。蛋白低,營養差。雞魚湯要一天喝三次,烏雞甲魚很補養的。要不就打一個人血蛋白,每支233元。”銀漢對惠鸞說:“姑姑,這回可不能拒絕吃肉了,聽見怎麼說的嗎。我馬上買雞魚湯去好不好?”惠鸞順從地說:“喝唄。”銀漢去餐廳,雞魚湯還沒好。銀漢回來說:“雞魚湯過了十點纔有,一會我再去。”
護士收烤燈,惠鸞說:“醫生說大烤會,不讓拿走那麼早。”護士說:“已經半小時了,不用烤那麼長時間。”惠鸞說:“讓烤一天,不到十點不讓拔。”護士回去彙報,蕭護士長進來說:“只能烤半個小時,烤一天那不是這個燈。”銀漢說:“讓她們拿走吧,這個燈是調劑使用的,別人用完咱們再用。”福蓮不滿,對蕭護士長說:“哪個說得準,不知道聽你們誰的了。”蕭護士長沒吭聲,靜靜地站着聽福蓮說。惠鸞對銀漢說:“你說的。”銀漢說:“我說的是十點打雞魚湯。”
虞建虎帶着坤賢來,把少半瓶酒遞過來:“銀漢哥,酒來了。”坤賢問:“在這怎麼喝?”銀漢說:“不是喝,給姑姑推拿一下,活活血。”建虎對坤賢開嚷:“誰說喝了?開始就給你說揀剩下不喝的酒根子拿來,銀漢哥給大娘推拿腿,好得快。”銀漢蘸酒給惠鸞推拿,搓下很多泥。用報紙兜住,一次次倒進垃圾簍。福蓮紅了臉說:“早說洗澡,沒顧上。”坤賢待一會,就讓建虎催着走了。
銀廣進來,寒暄幾句,又嘆口氣說:“拾個災。”銀漢與銀廣說了好幾句話也沒見他跟惠鸞交流,原來惠鸞一動不動睡着了。銀漢一眼就認出她的詐姿,因爲她睡覺沒有那麼踏實安靜,總是手腳亂動、吹氣微酣。銀廣問:“這幾天誰在這呢?”銀漢說:“福蓮天天在這,我有時候白天來。我姐和姐夫來值過夜班。”銀廣說:“我今天晚上在這兒。”銀漢很高興:“得閒嗎,不得閒就算了,我和我姐輪流在這裡就行了。”“下午去送貨,聯繫好了。能得閒,安排得好好的,我晚上就來。”銀廣說着要走,看惠鸞,說:“睡着了。”銀漢說:“姑姑醒來我告訴她。”銀廣一出門,惠鸞就睜開眼,撇撇嘴。
十點到了,銀漢打來雞魚湯說:“下午再買去,一天喝三回。”惠鸞說:“肉湯別吃壞了肚子。”銀漢說:“在醫院不要緊。”福蓮馬上說:“一天一頓就行。”
蕭護士長領着福蓮拿了小瓶人血蛋白回來,非常和氣地把鹽水掛上去說:“等小瓶輸完用這個衝。一共就50毫升,這個輸液器管子裡就17毫升。”銀漢連忙笑着應承:“不能浪費。”蕭護士長說:“對。”銀漢接着喂惠鸞:“吃一口老鱉腳丫。”蕭護士長笑了,等着輸液正常,就給換上蛋白小瓶,銀漢忙站起來給她騰地方說:“看着腳底下,別踩滑了腳,我這就打掃。”蕭護士長態度很好地說:“沒事,你先給她喝吧,湯涼了就不好喝了。”福蓮很開心:“你們這態度多好,不吵。原來我婆婆住院的那個醫院醫生吵得人睜不開眼。”銀漢忙誇獎:“咱區醫院有真功夫。”蕭護士長一直看着滴完衝淨才走了。
銀漢坐下接着喂,惠鸞提醒:“用左手。”因爲她右屁股上不舒服,只朝左側臥。銀漢用左手不習慣,不好意思對福蓮說:“你來喂。”站起來騰出馬紮。福蓮二話不說坐下就喂:“勺子太大,用小勺。”銀漢說:“我的手發抖,勺子越小越容易潑灑。輸完液了,我走了,明天再來。晚上福蓮也回家,銀廣值夜班。”
銀漢路上就覺得腰疼得吃不住勁,下了三輪活動活動腰再接着走。
彩娟來了,聊了一些不說也行的話,銀漢先去睡。彩娟往銀漢身上躺,銀漢往後躲,彩娟慢慢躺在牀上說:“你怎麼這人啊,躺都不讓躺。”銀漢說:“我正悶得上不來氣,你非壓在我身上幹什麼。”彩娟撂下臉說:“就那你還救姑姑去呢。”
次日一早,銀漢依然精神抖擻到了醫院。見坤賢與建虎在前面,就招呼說:“姑父,你們今天來得早啊。”“銀漢哥來了。”建虎靦腆笑着說:“早來一會,幫點忙。”進了病房,卻見福蓮正要打飯去。銀漢問:“銀廣走了?”惠鸞冷冰冰說:“他沒在這裡。”銀漢問:“昨天說得好好的,沒來嗎?”福蓮說:“根本沒說在這裡的事,站一會就走了。”建虎粗聲大嗓問:“誰說銀廣在這兒的?”福蓮張口就來:“銀漢哥說的!”臧醫生來查房,說:“你得翻身,有褥瘡了。”建虎和福蓮爭相表白:“不是褥瘡,是大娘用衛生紙使勁搓爛的。”臧醫生說:“那就是褥瘡。要是沒有褥瘡老搓啥,發癢光想撓。”銀漢說:“一會給她翻身,用枕巾疊個圈墊上,再用神燈照一照就好了。”臧醫生點頭:“就是那法。”
查完房,福蓮給惠鸞抹紫藥水,又拿神燈給她照。虞坤賢今天情緒正常,站在一邊只是簡單問事,不再煽情。惠鸞氣餒加悲哀,望空說:“老天爺不讓我活了,叫我死去呢。”虞家三人都不吭聲,銀漢說:“腦子沒病、內臟沒病,怎麼會死。別那樣想,我們都伺候着呢,不讓出併發症,儘管放心。只是個一般性的骨折,三個月多月就能走路。想要沒有感覺,得過一到兩個夏天。”惠鸞氣得像打氣筒猛噴氣般重重地“誒”一聲。坤賢看看她,並沒勸解。建虎尷尬找話說:“這個不亮,能是燈嗎。”都沒答言。銀漢說:“這是個遠紅外線發生器,不可見光。烤一次就結痂。”福蓮說:“你懂,怪不得開始你就光找這個燈讓烤,大娘腚上的這一塊好多了。”又給惠鸞說:“大娘,剛照了,照了就好。”惠鸞馬上反駁:“哪裡照了?”銀漢說:“再照會。”“還用老照嗎?”建虎說完臉就紅了。
銀漢坐下,自己拿着燈給惠鸞照腿上傷口,半小時後解開紗布,福蓮和建虎忙看傷口。福蓮說:“喝雞魚湯照神燈就是好,前幾天紗布溼乎乎的。”銀漢拿酒,再一次給惠鸞推拿:“先推拿活血,然後再點揉穴位,升高白血球,促進傷口癒合。”惠鸞說疼,把腿往裡抽。建虎瞪着眼說:“疼也得按,升白血球呢!”
福蓮對坤賢說:“大爺,銀漢哥買飯卡花了五十塊錢,你快點給報銷。”坤賢忙摸兜。銀漢說:“不用,沒事。”福蓮說:“不興,得還你錢。”接過坤賢的50元錢就給銀漢塞兜裡。建虎和坤賢都不跟惠鸞寒暄,很上心地談報銷。坤賢見銀漢站在一邊,就問:“銀漢你坐哪兒?”銀漢說:“姑父,今天治療到位,效果也很好。我這幾天上不來氣,得回去歇歇。有空就來,我也沒本事。”福蓮睜着迷茫的眼睛不解:“要多大本事才行啊?”銀漢自嘲笑笑。
剛推車出來,電話響,曉風來的:“學夠了,還不如早就業。什麼都想學,可是幹不了那麼多。”“不想學就不學。寶寶,心情不好去理髮。”“我理髮了,心情也沒好。”曉風說着聲音哽咽起來。銀漢說:“明天立冬,要吃餃子。吃點好的,情緒會有改善。”曉風說:“我最煩吃餃子。”銀漢說:“怎麼我的習慣傳給了你,這樣不好,從我這改。過節,吃些代表性的東西,是家庭溫暖和諧的象徵。”曉風說:“咱傢什麼溫暖和諧的象徵,一到吃餃子的時候我姥娘就找事。”銀漢說:“等我娃回來跟爸爸一起吃,咱把心理障礙克服掉。”
銀漢馬上買了到燧平的火車票。來到碧喜家,俏月問:“又照顧你姑去了?”銀漢說:“剛出來。曉風又哭了,我得看看他去。”碧喜說:“你去吧,咱姑那裡你不用去。她嫌翠粉不行,不讓去;心疼小靜,也不讓去,光指望福蓮,福蓮也不是鐵打的。你說的對:腦子沒病、內臟沒病,接個骨頭怎麼會死。”俏月說:“你姑光指望咱這邊,你姐頭疼得不得了,還得看她去。”銀漢說:“姑姑和姑父都攀不着這邊,沒事咱不去就是了。我和我姐交替去看看,夜裡不用去,福蓮說夜裡沒事,她一個人就行。”碧喜說:“就是。福蓮說地裡沒活了,地瓜都捯完了。咱姑讓我給銀廣要錢,她自己不說,福蓮也不說。”銀漢說:“光想吃大戶。就算銀廣是他親侄子,花他的錢也沒道理。姑姑覺得自己德高望重又有功,耐不住性子非常寇。昨天銀廣說好了去夜裡伺候她,很顯然姑姑冷臉、福蓮也不買賬,銀廣待不下去就走了。”碧喜說:“銀廣才得不着咱姑的面子,咱這麼疼她她還沒好氣呢。”銀漢說:“這次銀廣實心實意的來幫忙,可是姑姑不稀罕他伺候,光想要他的錢。生病不是功勞,反成了耍態度的資本。”
碧喜說:“咱姑這些天不像話,回頭我說說她去。”銀漢說:“你說不過她。”“我說她還是能聽的。”碧喜說畢又遲疑下來,“她是不是糊塗了?我們單位的人都說八十歲過不去這一關,過不了多久就得死,然後姑父也會半年內跟着走。”銀漢搖頭:“人都是病死的,沒有老死的。姑姑一輩子沒改變過正數人的正常身份,而近幾年成了負數人,得經歷一番磨難才能認可現實。”俏月說:“她糊塗了吧?”銀漢說:“她可以不糊塗。姑姑平生最大的投資是翠粉和小靜,反倒不讓盡心;對銀廣家的投資加總在一起能有多少,就斤斤計較起來。翠粉和小靜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發財,而銀廣是暴發戶,所以她想着後面還有一宗錢,而沒指望上,心裡惱恨。我晚上得上火車,回來再說。”碧喜說:“你去吧,權當休息休息。我這幾天都擔心你累壞了,再犯病。”送銀漢出來,碧喜問:“我是不是很傻?”銀漢說:“你很仁愛。”碧喜說:“我原來一直挺自信的。這些天我一看咱姑咱姑父那個樣,擔心我老了也成這樣。上着班不明顯,退了休怎麼辦?”銀漢說:“退了休上圖書館看書去。”碧喜說:“就是不能閒着,有個猴牽着,有寄託。”銀漢說:“對。牽一個讓自己愉快又能長壽的猴,豈不幸福。”碧喜笑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