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喧譁聲漸漸放大,天已經大亮了。身邊的男人熟睡着,腦袋埋在枕頭底下。倪紅蓮撥開窗簾的縫隙注視着馬路上密集的車流,低頭看了看電話,已經七點半了。轉身坐回牀邊,撥了文惠的號碼:“喂,起了嗎?我想去醫院看看他,你有空陪我嗎?”
文惠在電話裡嘰裡呱啦地說了幾句,倪紅蓮隨即露出一臉失落的表情:“這樣啊,那算了。找機會幫我跟他道個歉吧,我明天收假,中午就走了。”昨天,文惠回到醫院的時候江浩已經辦手續出院了。對方電話關機,不知去了哪兒。
剛要掛斷,又聽對方急着說到:“昨兒那些錢是你自己過來取,還是我一會兒給你送過去?”
紅蓮淡淡一笑,望着窗外說到:“我又不缺那點錢,忙啥?你這會兒女光棍一個,就先留着用吧。等你啥時候找着了錢包再還我,咱倆誰跟誰啊?”
文惠說了幾句感激的話,電話很快就掛斷了。
猛一轉身,金勝正眯縫着眼睛懶洋洋地看着她。忽然伸出雙臂向她索要一個擁抱,得逞之後,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央求到:“妞兒,非得回去嗎?打個電話辭職算了!”捨不得她走,剩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恐怕辦事都辦不到心上了。
“那不行,說好了懷孕就不幹了。最次也得把這個月幹完,總要當面跟老闆交代一下才好。”她講話一板一眼,堅持自己的原則。
“還挺有責任心的!”輕輕捏了下她細膩的鼻尖,“行,中午吃了飯我送你上車,等會去超市買點零食帶着。回去了每天按時聯繫我,還有,遇見男人主動退避三舍!”
“呵,怕你的地被別人種了?我不在,你還不一定偷雞摸狗地在哪塊地上忙活呢!”在他胸口上掐了一把,半真半假地埋怨着。真的有點放心不下,這男人太招女人喜歡了。樓下服務檯的美女看見他眼睛都是直的,人長得精神,沒辦法。
“不放心就留下來看着我,我金勝連這點定性還沒有嗎?”
“一分半的定性!呵呵。”她翻着白眼,乾笑一聲。
“那是對你,有幾個你這麼騷的。其實我挺君子的,怎麼一捱上你就變成禽獸了?”說着話,那張禽獸的面孔又露出來了。大手不安分地上下忙活,嘴角挑起一抹淫笑呢喃到:“馬上就走了,拼了老命再幹一下。恨不得一次把一個月的做出來,晚上想了就摸不着了。”
捏着他的大鼻子恐嚇到:“按時回來交作業!不然,後果自負!”
“那還用說,必須的!”雙脣落在她柔軟的胸口,離情依依,再次翻騰起激盪的……
昨日在文惠接到紅蓮的電話離開之後,江浩便強挺着一身傷痛出了院。少住一天是一天,他如今全部的家當就是文惠湊給他的兩千塊錢。城市這麼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所,想過回父母那裡,又怕老人家看見他此時的慘像會難過。
在一間私人開的小旅館住了下來,住着五塊錢一晚上的大通鋪。白天的大多數時間都耗在附近的小診所裡繼續輸液,晃悠到深夜纔回到那個憋悶而骯髒的棲身之所。想起來就吃一口,想不起來就不吃了,腦袋昏昏沉沉,被濃重的仇恨佔據着。
煙不離嘴,嘴不離煙,即使在輸液的時候也沒停過。診所的小護士在一旁大聲數落,他淡淡地翻了對方一眼,象沒聽到似的。一個星期就這麼過去了,身上的傷已然好了很多。在某個夜晚步行去了北嶽賓館,在後院的停車場裡如願找到了金勝的VOLOV。不遠處就是火車站,在候車大廳裡窩了一整夜,天剛矇矇亮便回到賓館對面蹲點。坐在一間名叫“老智削麪”的小飯店門前,小店開門之後,進去要了碗削麪加雞蛋,眼看着VOLOV被司機開到了門前,金勝夾着小包,穿着一件淺灰色的短袖襯衫上了車。
一連守了三天,對方都是這樣忙碌的工作,常常很晚纔回來,喝得晃晃悠悠的。而在身邊照顧他的只有小剛,倪紅蓮從未出現過。那個女人去哪兒了?退房走了?管不了那麼多,先見到勝子再說。
次日入夜,江浩提早在賓館門外徘徊,遠遠看見那輛VOLOV向他駛來,假裝低着頭從此路過。心中絲毫沒底,暗自嘀咕着:勝子能看見他嗎?即使看見了他,會不會停車?對方上次已經說過斷交的話,如今還會搭理他嗎?
浩?
金勝在燈火闌珊的夜市上瞥見一襲人影,彷彿是,又彷彿不太象。車子漸漸靠近,他終於確定果然是江浩,因爲臉上隱約有傷,所以看上去有些異樣。心中不禁猜想,這小子又出了什麼事情?對方個性過於軟弱,彷彿天生就是個捱打的。拍了拍椅背對前方的小剛喊了聲“停車”,推開車門,舉步向江浩走去。
走到跟前,猛一拍對方肩膀:“真巧,又碰上了。”
江浩欣喜若狂,感覺對方還是在乎他的。擡起依舊漾着淤紫的眼睛,羞怯一笑:“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
“您兒老人家都混到這份兒了,我還能指望你給我接風嗎?浩,又怎麼了?被誰打的?”金勝下意識地伸手撫過他的眼眶,無奈地搖頭說到,“你呀你,讓我怎麼說你好?五尺高的漢子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呵呵,已經沒事了。”只因對方拇指滑過時的一抹溫熱,他整個臉頰都燃燒起來了。
“誰幹的?用找人理論理論嗎?”穀子也好,兄弟也好,對方挨欺負了,他能看着不管嗎?
理論?找誰理論?我這一身傷都是拜你所賜。江浩心中暗想,嘴裡卻說着事先編排好的臺詞:“不用麻煩了。耍錢輸了被人追債,說來也是活該。”
“你也耍錢?”金勝以鄙夷的眼光打量着對方。
“咱D城除了成色不耍,正常人誰還不玩兩把。”
“輸了多少?”絕非關切,純屬閒聊。
“錢到不多,只是暫時失業,還不上了。鬼迷心竅借了點紅錢,利息高得嚇人,再這樣下去,逼得只能跑路了。”江浩長吁短嘆,演技堪稱一流。
“你呀!吃了嗎?沒吃就一起吃,咱飯桌上慢慢說。”金勝微微一笑,轉身吩咐等在不遠處的司機去後院停車,跟江浩並肩向賓館一層的餐飲部走去。江浩失業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紅蓮把車鑰匙都拿回來了,他也就沒活幹了。落座後倒了杯碧螺春,試探着問:“失業多久了?”
“差不多小半年了。包車給我的那個女的好象去了外地,從那以後我就成無業遊民了。成天在爹媽眼前晃盪,老兩口看見就發愁。”深知金勝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專往對方心口窩上處戳。
“眼看奔三十了,還跟你爹媽住一起呢?”端起茶杯的工夫,小剛從後門進來了,擺了擺手,招呼對方趕緊坐下,將菜譜往過一扔,疲憊地說到,“我懶得翻,你點吧。浩子愛吃牛肉,照顧他一下。”話一出口,不禁有點後悔,對方愛吃什麼他居然還記得。在號裡的時候,知道江浩愛吃牛肉,但凡有個跟牛沾邊的吃食全都給他留着,捨不得吃一口。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彷彿就是眼前的事情,想都沒想,順嘴就溜達出來了。
江浩直勾勾地望着正在凝神沉思的金勝,十多年了,他還記得他喜歡吃這一口。滿心的酸楚悶在胸口,望着不遠處片烤鴨的廚師,硬生生將衝到眼眶的淚水憋了回去。喝了口茶水,強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忽聽身邊的小剛說到:“兄弟,你昨天晚上咋沒出現啊?昨兒金總一桌碰上兩個酒神,回來吐了大半宿,差點把胃都吐出來。”
“是嗎?那咋不給我打電話?哥們兒要是知道我勝子哥被人放倒了,拼了命也得把那倆傢伙整爬下。”江浩嘴上說笑,眼裡透着幾分心疼。整整吐了半宿,把胃喝壞了吧?
金勝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小剛給他的建議。他是該招幾個專司陪酒的,再這樣喝下去他擔心自己把命都得搭進去。D城的大小領導一個比一個能喝,隨便拉出一個酒量都是一斤把半的。他喝酒矇事還可以,跟那些傢伙實在不敢比,開發項目纔開了個頭兒,他這胃基本上就要穿孔了。往後的工作怎麼辦?不找個替補的怎麼行呢?江浩失業半年了,正需一份工作,對方酒量不淺,又是自己人,確實是個合適的人選。
而心裡最大的顧慮是怕對方對他賊心不死,更怕對方暴露了倆人以前那些不光彩的事,也許該找這小子私下裡談談話。如果說得通,就試試吧?就算是行善積德,拉自己兄弟一把。
面對一桌子飯菜,小剛跟江浩聊得正起勁兒。談笑之間,扯到領導的崗位級別越高越能喝。江浩吃了幾口菜,轉向金勝說笑到:“勝子,這年頭沒點好酒量能混成領導嗎?有個順口溜這麼說的:喝酒象喝湯,此人上班在工商。喝酒象喝水,朋友在建委。人均一瓶不會剩,這幫兄弟在財政。喝酒不用勸,工作肯定在法院。舉杯一口乾,此人必定是公安。一口能幹二兩五,這人一定在國土。喝掉八兩都不醉,這人一定在地稅。一天三頓都不累,這幫兄弟在國稅。天天喝酒不受傷,兄弟八成在鎮鄉。起步就能喝一斤,準保是個解放軍。白酒紅酒加啤酒,肯定是個一把手。喝酒什麼都不怕,工作肯定在人大。成天喝酒不怕苦,哥們高就在政府。一夜喝酒都不歇,老哥任職在政協。喝酒只准喝茅臺,這爲領導中央來。喝酒教育人,高級領導人。喝酒講情誼,絕對是兄弟。喝酒不出聲,可能是醫生。喝酒撒酒瘋,可能是民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