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爾在河邊翻身下馬。
這不是他夢中的河灘,地上早已不見卵石和蘆葦,只有各種各樣平日裡見不到的東西——的碎片。他看見瓦片和路燈杆,一塊辨不清顏色的布料夾在馬車的齒輪間。另一輛馬車的零件上雕刻着某種奇異的紋章圖案,一根只剩把手的長柄農具深深扎進它中央,木頭上是尚未被河水沖洗得徹底褪色的血跡。垃圾替代沙土跟石頭成了河灘。
多少人死在了洪水中?在這裡他沒看到屍體,卻仍不禁想這個問題。金雀河堤壩崩潰,受災最嚴重的地方也應該是六指堡而非下游的全部河岸。但事實上,從銀頂城開始,整條金雀河都在掀起可怖的浪卷波濤,尤利爾沿途所見的所有城鎮村落無一倖免。依靠地形辨別方向成了不可能的事,這些天他必須晝伏夜行,根據星座和碎月來尋找道路。諸神保佑,我在奧斯維德先生那裡學到了很多天文知識。
同樣的,在離開銀頂城後,尤利爾被迫繞路前行。洪濤讓稻草人原野幾乎縮小了六分之一,而只有風浪略微平息的河道才能容許他用魔法強渡,真正的急流激濤足夠吞沒山峰、沖毀城牆,遠非環階的神秘能夠平息踐踏。當然,如果他現在已經是空境神秘的話,也用不着操心過河的問題了。
也許他什麼都不用操心了。空境意味着什麼?這是尤利爾思考的另一個問題。第一個答案是力量。假如他有力量,艾科尼不會背叛他,或者他會依然選擇背叛但最終失敗。說到底,他們不過是各自信仰着不同的東西。學徒發現自己無法將之稱爲背叛。總之,在這個假設的條件下羅瑪不會在碼頭失蹤,阿茲比·齊恩也不可能打他的主意。這個答案被否決的速度就跟它出現得一樣快。
逃離教堂時他甚至沒有喬伊給他的魔法劍,誓約之卷帶來的神秘職業足夠它的使用者應付絕大多數貪婪和覬覦,但他的對手們似乎大都不清楚這點。不管怎麼說,尤利爾已經意識到自己與正統的神秘生物有點不太一樣,可能這正是因爲他的職業不是神秘者們熟悉對付的那一種。
更何況,他是個惡魔。
阿茲比修士使用的火焰神術是尤利爾在教典上閱讀過、但目前還只能仰望的一種極其複雜的神秘,這從高環苦修士的施放時間就能看出來。如果換作尤利爾使用的話,他將需要漫長的準備時間、耗費心神的細緻操控、同伴與對手的位置配合、以及佔比不小的運氣成分。因此學徒幾乎沒對它多加練習,也就無從瞭解其規律和破綻。
他用以戰勝阿茲比·齊恩的是喬伊的冰魔法和『靈視』,前者不用說,後者則確保了他應對措施的成功率,足以讓尤利爾在一場看不見曙光的戰鬥中奠定勝局。神秘領域如此忌憚無名者不是沒有理由的。
不是力量,或許是責任?空境對神秘支點的重要性無需言表,喬伊在月之都卡瑪瑞婭戰勝了樞機主教丹尼爾·愛德格,他完全有能力殺了他,假如他對尤利爾說自己只是受了皮外傷這件事完全屬實的話。即便導師在逞能,只要稍加暗示,尤利爾也會動手……高塔也更不必給俘虜施救了。當時學徒就發現神秘支點間的關係有點類似於貴族,他們會交換重要的信息和人質,以此保全彼此而非陷入互相消耗的惡性循環。
後來他了解到事務司和外交部的存在,還有天文室以及觀景臺。不管占星師們給它們起什麼名字,這些部門各司其職,使得克洛伊塔像一個王國般運作起來。唯一不同的是施行於浮雲之都的制度和法律,尤利爾去過的地方還少,但他在表世界讀過的很多書裡都說明過不同的王國可能擁有不同的法度。在裡世界諾克斯存在着許多非人種族,想必這種情況只會更普遍。
空境承擔着責任,尤利爾所見過的每一位空境閣下都出身於神秘支點,顯然他們對培養自己的組織有着情感道德以及物質需求這樣的雙重聯繫。兩者的重要性先後學徒不得而知,但它們無疑是整個神秘支點的凝聚力。
同等道理,千年前的聖米倫德大同盟恐怕也是被某種力量逼迫着凝聚起來的,邪龍溫瑟斯龐就是關鍵因素。因此當它被殺死、軍隊被驅逐出秩序之地,秩序戰線成員承擔的責任消失時,這個偉大的同盟便也分崩離析,成爲了現在以七大神秘支點爲主體的神秘領域。
但這種約束力終究沒有完全消失,才造成了眼下神秘支點間曖昧的默契——否則高塔不會在乎光輝議會爲了培養出一名樞機主教浪費了多少資源和時間。喬伊必須對諾克斯負責,而空境作爲諾克斯的重要力量,殺死愛德格無疑是一種內耗。以無星之夜爲代表的無名者作爲曾經投靠惡魔的神秘種族後裔活躍在諾克斯,不管無名者怎麼想,他們都是需要警惕需要清除的秩序叛徒。七支點在神秘領域佔據主導地位,就像一個王國中的諸侯貴族,彼此之間依然存在分歧、摩擦甚至大規模的戰爭,但在敵國的間諜出現時,多數貴族們還是記得千年前那場黎明之戰的。
可假如這是答案,那高塔怎麼能容許自己的空境統領爲一個凡人王國而陷入死局呢?在走入河水中時,尤利爾纔想到這裡。更何況,喬伊與他同樣是惡魔,哪怕他選擇了忠於信仰也不能抹殺這個事實。
關於陣營和道路,在回到四葉城時他們曾有過交談。那時候尤利爾滿心惶恐,教堂的真相和無星之夜,對未來的迷茫與恐懼令他忍不住找人傾訴。他希望喬伊能給他建議,但導師卻拒絕了。不,不能這麼說,尤利爾心想,他告訴我他的選擇,但沒有強迫我怎麼做;他想要我能勇於面對現實,但仍說出“現實就是你在夢中閤眼”這種話。直到現在,尤利爾也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卻能感受到他傳遞的信念:他希望我自己決定我的道路。
他忽然發現責任也不是答案,起碼不是全部的答案。空境不意味着隨心所欲,但束縛着他們的也不只有沉重的理義,還有更柔軟的東西。每一位參與到這次行動中的空境閣下都清楚紅之預言的危險性,可這沒有阻止他們的決定。雄獅閣下絕不只是爲了任務纔來伊士曼的,他與羅瑪關係匪淺,恐怕正處於憂慮之中;海倫女士對寂靜學派和伊士曼頗有成見,但她也願意到鐵爪城來。連喬伊……他是外交部長也是空境統領,他本不需要爲伊士曼考慮。
河水如同夢境中一般冰冷,尤利爾的靈魂能感應到其中有種非凡的魔力。它蘊含的神秘度高不可攀,學徒只在破碎之月的祭臺上有過類似的感應。黑騎士告訴他,水銀領主拉梅塔在六指堡給他佈下了一個陷阱。尤利爾巧合之下用『靈視』避開了它,但他不會忘記自己在那個未來中見到了什麼。
還有什麼理由值得讓喬伊到六指堡去呢?現在,這座高聳的城池已然步入了卡瑪瑞婭的後塵。尤利爾回到這裡時認出了河岸邊的山峰,才意識到自己不遠處的廢墟就是六指堡。它標誌性的六座塔樓只剩孤零零的一座,街道和城牆合在一起,好像暴雨後陷入了沼澤中的小漁村。
在不斷奔流着雪白浪濤的寬闊水道上,連接河岸兩側城市的宏偉堤壩已經徹底消失,只有大片透明的冰壁閃耀。或者說,冰壁的殘骸。其扭曲的形狀和斷裂處的參差尖刺足以讓每個人見證當時它所抵禦的沛然巨力。喬伊在沉眠之谷輕鬆擋下了鋼巖衛士的攻擊,但所有鋼巖巨人並肩站在堤壩位置上,恐怕也只有被淹沒沖垮一途。金雀河是伊士曼最長最寬闊的河流,慣於生活在深海的魚人曾沿着水道一路逆溯到內陸,其流量甚至需要人爲修築一座大壩來控制。
在這樣的浩瀚偉力前,連喬伊的魔法也力不能支。他堅持了兩天,尤利爾知道,隨後堤壩徹底崩潰,蓋亞教會因此得出了結論。
金雀河面一望無際,波濤滾滾,沒有任何船隻和雜物。不時有冰塊從山體兩側的殘餘滑落,被急流飛速衝向了下游,河水也變得更加冰冷。這段河道充滿了盤旋不散的魔力,即便冰壁被沖走,神秘也仍停留於此。
“對不起。”尤利爾跪在渾濁的河水裡,沙土和水草從手指間流過。他碰到金屬碎片,還有數不清的石礫。“我不該回來伊士曼。水銀領主,瑪奈女士和艾肯,還有懺悔錄和教會,這些都不是理由。”我是個固執的蠢貨,總是試圖去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幾秒鐘後他站起身,獨自涉水向河中心前進。偶爾會有雜物撞上身體,但尤利爾已經學會怎麼保護自己了。“如果你原諒我,喬伊,請你親口告訴我。”
馬兒在他身後跺腳,目睹河水沒過他的胸口。
寒冷的魔力在水中游動,幾乎能凍僵人的靈魂。或許這就是沒人敢下水的原因,不過對他來說並不要緊。尤利爾深吸一口氣,低頭扎入渾濁的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