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尤利爾,騎兵中也有不明所以的人。“兩個間諜,大人?”
騎士哼了一聲。“兩個倒黴鬼。”
“可他們畢竟是當地傭兵……”
“……不是當地的貴族老爺。”騎士再次甩幹劍刃,“身上連路費都沒有,幹嘛留着?我們回去前面等下一波。那窮鬼說什麼‘黑蜂’?納魯昂,你聽說過這號人麼?”
“沒有,大人。”發問的騎兵回答。
“但他肯定存在。等進城後,你去把這傢伙找出來。”騎士稍一停頓,“羅迪,你和他一起。”
被點名的兩名手下面面相覷。“遵命,大人。”
隊伍重新過河,向南前進。尤利爾再次跟上他們。他騎着“洞眼”的馬,走在一羣察覺不到他存在的人當中,聽他們說與他完全無關的東西。但學徒並非毫無收穫,現在他仍能找到去莫爾圖斯的方向,只不過換了人帶路。還有這些襲擊冒險者的人,他們似乎在封鎖道路,而不單純爲了搶劫。
隊伍沒有急速行進,直到天黑,尤利爾也沒能抵達莫爾圖斯。騎兵在一片松林停歇,打算紮營過夜。領頭的騎士坎德納·貝萊是個神秘生物,方能不懼怕原野上的魔怪。
篝火在空地燃燒,這支隊伍的廚師可比尤利爾強多了。他們的鍋挺完整,湯裡的佐料也更豐富。騎兵們磨磨蹭蹭地打理坐騎、支起帳篷,還排出值夜表和斥候人選。六人的冒險團伙顯然不能跟十幾人的騎兵小隊相較,最突出的體現,就是後者的頭領什麼也不做,連指揮都用不着。
“……還有多久?”羅迪低語。他們圍在篝火邊取暖。白天的太陽能將大地烤熟,夜晚卻冷得要命。破碎之月彷彿眯着眼睛,投下冷冷的注視。
“大概三天。”坎德納回答,“黑木郡的傭兵還沒清理乾淨,這時候強攻非常困難。”
這些人要進攻黑木郡?尤利爾沒聽說過這地方。雖然他沒聽過的地方多了去了,但某些稱呼他可不會弄錯。黑木郡。聽起來像是爵士領。夢境中到底是何年何月?他坐在兩人對面繼續聽,還順手從鍋裡舀了一勺湯。
坎德納很不滿。“我早說過放棄那些小村莊。”他嘲諷道,“那雜種卻偏要搞什麼堅壁清野,好像黑木郡人能走出城門給我們找麻煩似的。高地女巫被銀歌騎士要麼趕走要麼燒死,矮人幫也滾回了洞穴,我們幹嘛還費力氣對付那些遊兵散勇?”
“呃,我們需要確保當地人不會插手。”羅迪喃喃道。
“當地人?這些泥腿子就算給他長槍,也只會用來鋤地。倒不如防備綠精靈。不過黑木郡有的是好地方,那些吃草的混球不會在乎一座小鎮。”他越想越怒,“不該是莫爾圖斯,我們完全可以把目標定在石英城。”
“石英城有帝國的軍團駐紮,大人。”羅迪提醒,“連銀歌騎士團都曾在那停留。”
“帝國軍團是抓不到耗子的老貓,而銀歌騎士早就走了。石英城又不是瑪朗代諾,這些大人物沒興趣多待,聖瓦羅蘭纔是他們的目標。”他的長官不以爲然,“我們在青金堡將守備軍打的七零八落,這是事實。那雜種挑選目標不怎麼樣,挑選對手倒算是行家。現在石英城就是冬天的堅果,只等我們過去撬開。”他忽然微笑。“你聽到那個傳聞了嗎,羅迪?石英城裡似乎有個異族賣場。也許我該給他個驚喜,比如幾名藍眼睛的妖精少女。”
“恕我直言,大人。”羅迪扭了扭鼻子,好像在忍耐一個噴嚏。“但這種驚喜……他肯定不會喜歡。”
“莫爾圖斯更不討人喜歡,我還沒說什麼呢。”騎兵頭領哼了一聲。
但他可確實沒少說,尤利爾心想。這段交流透露出的信息相當多,但學徒對其中的大部分都一知半解。莫爾圖斯先不提,帝國指的是佈列斯塔蒂克?還是其他地方?青金堡和黑木郡屬於未知地點,石英城也同樣。唯一提煉出的關鍵詞是“銀歌騎士團”,那是黎明之戰時期的秩序軍團,由“勝利者”維隆卡親自率領,是如今神聖光輝議會聖騎士團的前身。
連凡人都聽過邪龍和黎明之戰的故事,遑論神秘領域。這麼說吧,秘密結社因祖先在千年前的背叛行徑遭到了多少迫害詆譭,銀歌騎士團的後裔就因擊退邪龍的偉業獲得了多少榮耀稱頌。
夢境中的時間與現實不同,這是他從莫爾圖斯就發現的差別。然而單憑這點只能確定時間上限。如今尤利爾終於得到了第二條線索,他爲此感到震驚。銀歌騎士團存在的時候……並不是佈列斯塔蒂克帝國的統治時期。
一個荒誕的夢,他心想,銀歌騎士和聖瓦羅蘭?他在現實中剛剛經過冬青峽谷。尤利爾清楚,此刻的冬青峽谷並沒有什麼紀念意義,也許它根本不叫冬青峽谷……因爲人類與森林種族之間的冬青協議尚未訂立,黎明之戰也沒開始。神秘領域甚至沒有七支點。這裡的一切都與他所知的諾克斯大相徑庭。這是先民的時代。
……
王宮與她想象中不太一樣,甚至還沒有領主的接待室奢侈。這裡到處是怪異花紋和複雜圖案,穹頂觸手可及,大理石黯淡無光。她辨認出細小的符劃,然而它們無一相似。當她看到一個圓環中篆刻的符號時,才驚覺這些符號其實都是古老的文字。我只認識它,希塔裡安伸手摸了摸,沒人阻止。這是露西亞的神文,在記憶中那間還存在溫度的閣樓裡,母親曾讓她成千上萬遍的默寫。這裡真的是王宮?她覺得更像神殿。
“跟上。”領主吩咐。
希塔裡安趕緊加快腳步,穿越書寫着神文的長廊。抵達盡頭時,她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灰暗的走道似乎變得狹窄、矮小了,不能容許人類通過。我剛剛走過這裡。她不想再從這裡走回去。也許我需要趴在地上?石頭好像會隨時坍塌,掩埋進入者。
她打了個哆嗦,悄悄逃走。幾十種不同的文字靜默地目送她離開。
大廳並不算寬敞,但在希塔裡安眼中,這裡足夠舒展身體了。她能聽到牆壁後傳來流水的嘩嘩聲,樹枝花葉彼此搔抓,鳥兒撲打翅膀。還有風。怒吼、咆哮的狂風。這一切讓牆壁似乎都變得透明,她的想象力穿過石磚壁紙,在廣闊的天地翱翔。
但她的眼前只有漆黑。空氣有種陳舊腐朽的潮味,與活水狂風給予的清新印象截然相反。很快,希塔裡安意識到這裡並非絕對黑暗,她開始適應微弱的光線,甚至環顧打量四周。
腳下是鮮紅地毯,每一根纖維都柔韌可愛。金線時隱時現,繡出比走道壁畫更繁複神聖的圖案,工藝堪稱一流,足以讓希塔裡安這樣的半桶水織工自慚形穢。她注意到象徵光明女神的紅寶石太陽,還有蓋亞的秘銀百合花,以及無窮無盡的深藍水晶星辰。露西亞、蓋亞和奧托,她認出來。三位神明。
這些圖騰並不孤單,在它們頭頂,視野的盡頭,有一幅更爲輝煌宏大的藝術品。黑暗中的光線正來自於它。希塔裡安擡起頭,卻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瞧見被立柱遮擋的邊角。彎曲的拱券垂至牆壁,底面呈灰白色,以襯托鑲嵌其中的珍珠、白玉、星光橄欖石、紅寶石、藍寶石和金綠貓眼石,還有各色絢麗金屬。這些超乎想象的神秘產物共同組成一張價值連城的織錦。有了它們,大廳裡甚至留不出安置吊燈的空當。
黑騎士點燃蠟燭。
除了裝飾,大廳佈設也極爲奇特,起碼希塔裡安從未見過。跟隨引人注目的紅毯,她看到珠光寶氣的七級臺階,終點處高大巍然的石刻王座,以及它在織錦和廊柱間投下的漫長陰影。兩架鏤刻精巧的鐵臺立在兩側,姿態舒展,線條深刻,高低落差極具藝術感,彷彿兩棵層層綻開的玫瑰樹。無數蠟燭插在細長棘刺上,流淌着白骨般的銀色燭淚。
王位空空蕩蕩,無人落座。“這裡是王宮麼?”希塔裡安忍不住小聲問。
“安靜。”她的領主命令。
她只好閉上嘴巴,跟他停下腳步。大廳沒了聲音,希塔裡安才驚覺自己的話音有多突兀。這裡有種更甚神殿的威嚴,蠟燭緩緩亮起,光線四處漫遊,她覺得自己也漸漸變得矮小、卑微了,簡直能鑽過狹窄的廊道逃走。她大氣也不敢喘。我似乎是國王陛下腳底的一粒塵埃,希塔裡安心想,可我還從沒見過他呢!
她不禁思考自己來到這裡的原因。應該不是『懺悔錄』的夢,那樣黑騎士會直接收回福音書。也不是和北方人威特克的重逢,雖然她確實摘下了他的面具。會不會與我的職業有關?希塔裡安近些天接待過許多患者,成功地解決了失眠、焦慮、極度悲痛之類的症狀。難道拜恩的國王也睡眠不足?她止不住地胡思亂想。
但這都不足以成爲她出現在王宮的理由。拜恩是無名者的王國,是無星之夜的根據地。這裡的無名者成千上萬,魔法也花樣百出,輪不到希塔裡安這個見習醫師上臺面。當不死者領主將她拖出夢境,飛過天空來到王宮露臺時,希塔裡安的尖叫聲壓根沒停過。她信任拜恩的領主,但克服不了本能反應。脫離地面讓她恐懼萬分,好在只有一瞬間。
黑騎士告訴她,王宮內不得施展魔法。連領主也得遵守規矩,希塔裡安可沒資格例外。但他沒說更多東西,以至於她一路上忐忑不安,生怕觸犯法律。
在四葉城時,希塔裡安被母親教導過遇到貴族——尤其是威金斯家族時的應對方法。她需要立刻跪下,不能遲鈍地與他們對視,不能拒絕對話,也不能在未得允許時開口。倘若違背,跟隨在主人身邊的騎士和衛兵就該拿鞭子抽打她的肩膀。
所幸,希塔裡安從沒當面遇到過貴族,更別提威金斯家族中人了,因此她見到黑騎士時把這些忘得一乾二淨,而露絲在牀上睡得流口水。抽過她肩膀的只有父親和被她偷走錢包的失主,不過希塔裡安帶着姐姐逃離了家,而偷竊被抓是她第一次動手,自那以後,希塔裡安再也沒被抓到過。
若非宮廷的威嚴喚起回憶,希塔裡安這輩子都不會想起母親傳授的經驗。幸好這裡沒人。
“這女孩是誰?”一個聲音冒出來,教希塔裡安打了個寒顫。她聽過這個嗓音,但想不起來屬於誰……
……直到主人露面。“可別告訴我,這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小公主。”水銀領主款款走出陰影,站在臺階下。
片刻沉默。“你想多了。”亡靈騎士說,“希塔裡安是個醫師。”
“原來如此。”水銀領主撫了撫面具上的羽毛,露出微笑。“你真貼心,我親愛的兄弟。”這話的含義不言自明。希塔裡安偷偷瞧了瞧這位領主,她受了傷?多半是看不出來的傷勢,難怪會用到我。“不過有必要來這兒嗎?要是我記得沒錯,上次你嚴詞拒絕讓我覲見陛下。”
“你也沒遵命。”
“既然我們都有錯,幹嘛不互相體諒呢?”這位領主走到燭臺邊。不知怎的,她變得更高貴、更堂皇,希塔裡安向她下跪的衝動也更強烈了。也許是因爲水銀領主的裝束符合其地位的緣故。假如國王穿麻衣,有雕塑作比,我也許能認出來;但若乞丐披上華服,希塔裡安就不敢肯定了。
黑騎士無動於衷。“我可沒錯。你的傷勢會由希塔裡安處理,拉梅塔,我勸你最好想清楚再行動。”
水銀領主後退半步。她的動作稍微有些生硬,希塔裡安一下子就覺得她沒那麼威嚴了。“那我得討她歡心了。”她再次微笑,語氣和藹可親,甚至有些俏皮。
“我敢說,討人歡心不是你的天賦。”黑騎士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誰允許你進來的?務必說實話,拉梅塔。否則。”他的頭盔縫隙閃過一道幽暗的藍光。“我就把你吊在城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