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在田野的另一端升起,城堡的蠟燭熄滅,房間也不顯得昏暗。丹爾菲恩只好用被子蓋住眼睛,纔不至於讓窗簾縫隙中透過來的陽光刺痛睡意。
但緊接着鈴鐺響了,銀繩子拽着它不停搖動,聲音又脆又急。丹爾菲恩極不情願地睜眼眼睛,目光發呆似得盯着牀邊的書桌。等到五分鐘後女傭來敲門時,她才慢吞吞地換下睡衣。
這時鈴鐺還在響個不停。
她想過賴在牀上不起來,也想過哀求母親讓她留在繁花遍野四葉領,但最終丹爾菲恩還是穿上了絲紗的長裙,將鑲滿水晶、海珍珠和綠寶石的首飾戴上。她用不着任何人服侍梳洗,打理自己的頭髮是她爲數不多的愛好之一。雖然每當她頂着自己的一雙巧手梳起來的精緻髮飾在母親和兄長面前炫耀時,負責穿衣梳理的女傭都要被母親吩咐去侍衛那兒領鞭子吃,但即便看着妮娜傷痕累累地嚎哭,丹爾菲恩也不會放棄自己的興趣。
妮娜說她是罪有應得。四葉領的公主殿下心想,誰讓她既蠢又笨,連頭髮都梳不好。她們倆是一起長大的主僕,僕人在做雜活上還沒有主人拿手,只能幹一些簡單的活計。公爵母親不滿意女傭的笨手笨腳,可丹爾菲恩卻喜歡妮娜,她認爲她是最值得信任的。
所以妮娜也要走,和我一起。我在哪她就在哪,她得陪我聊天、滑雪、讀教經、看話劇和音樂會,還要負責剝水果和堅果的殼。丹爾菲恩整理耳環流蘇時還想着,她也得給我講睡前故事,跟我去探險。我只有她了。
來自北地丘陵諸國的香料馥郁迷人,但少女將它們擦在耳後和下巴時只用了淺淺一抹。
她忽然眼底酸澀,卻流不出淚水。丹爾菲恩分不清自己是爲了加文還是將來的命運哀傷,她幾乎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原本愛她的人恨不得她去死,她打心底抗拒的冰地領則是導火索——而現在她必須去接納這片陌生的領地,哥哥加文則已經死了。
決不。少女思考着,我得想辦法留下來,得讓母親改主意。這太困難了,可想要不在冰冷的雪山腳下憔悴、孤獨的死去的話,就無論如何也得做到。找弗裡茨幫忙嗎?他也跟着母親回來了,作爲威金斯家族的繼承人他的話母親肯定會重視。但他好像不怎麼喜歡我,會冒着被責罵的風險替我懇求嗎?
丹爾菲恩後悔沒與這位兄長打好關係,但現在讓她卑躬屈膝央求對方亦是絕無可能。
還有一個人選,負責守護咒翼權杖的近衛薩利克里斯。他是母親處理政務的幫手,與總管修諾叔叔地位相當,還不止一次對我表露愛意。他說起話來十分動聽,和母親鋒利的言辭恰好相反。如果不是加文的阻止,她早就對他的虛假讚美深信不疑了。
丹爾菲恩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了,她只要對他哭幾聲,撒撒嬌,就能讓這位騎士心生憐憫。而以他巧妙絕倫的恭維之詞,說動公爵特蕾西也許很容易。
只有一個問題——最近薩利克里斯正受命籌辦火花盛典,整個四葉城都可能是他出現的地點,但唯獨霜葉堡裡沒有可能。丹爾菲恩懷疑自己就算出發已經到了威尼華茲,薩利克里斯也不會回到城堡裡來。
那麼去跟阿瓦訴苦吧,她最疼愛我和加文,加文死後她一定不願意我遠走極南苦寒之地的。丹爾菲恩高興了一兩秒,忽然想到阿瓦是母親最忠誠的僕人,她不拒絕特蕾西的任何命令。這也行不通,忠誠有時候真礙事。
“殿下。”妮娜在外面憂慮的敲門。“你還好嗎?鈴聲怎麼還在響?”
丹爾菲恩站起來,椅子被帶倒了。她迅速地回答:“我來了。”
但忠於我的傭人卻可愛的多,哪怕傻一點也沒關係。妮娜不比阿瓦,她的笨拙值得信任,老奶媽則精明且經驗豐富,特蕾西對她而言一定比我重要。至於薩利克里斯?我不否認整個四葉領沒有比他更令人討厭的傢伙了。他原本在蓋亞教會的十字軍中當職,女神教導人們的美德他一樣也沒做到。
丹爾菲恩嘆了口氣,推開門。
諸神已逝,我得自己辨別謊言。
……
餐桌上擺着一盆蔬菜湯、一碟塗好了黃油的麪包、兩個煎蛋、加了蜂蜜的紅茶、半杯牛奶、還有一碗熱麥片粥和許多酥餅。特蕾西抿了一口紅茶,當丹爾菲恩坐下時,她才放下茶杯。
“你起晚了,丹爾菲恩。”公爵的口吻有些嚴厲。
“沒有。”她的心怦怦跳着,絕不能讓母親生氣。於是少女撒謊道:“我只是梳洗的有點慢。”
四葉公爵瞟了一眼她整齊的金色髮辮,“你的女傭早該換了。沒用的人不能留在霜葉堡。”
又來了,我怎麼不知道阿瓦有什麼用?丹爾菲恩心想,這裡可沒有小不點的嬰兒要她照顧。
然而若是將心裡話說出來,什麼事都別想辦成了。她拿過一片面包,在腦海中小心地組織語言,打算先答應着矇混過去再說。
只是母親沒給她說話的機會:“無所謂了。今天下午光輝議會遣派一名樞機主教過來淨化亡靈,等到結束後他會跟你一道去威尼華茲。”
“我以爲他們真的對亡靈不理不睬了,那些招人厭的死板傢伙。”以嚴厲刻板在王國聞名的南境女大公抱怨着神官和聖騎士,“威尼華茲到底出什麼毛病了?還是說他們的胃口不滿足半個莫里斯山脈?這次就連克洛伊塔都比他們守諾,有消息回報蒼穹使者已經穿越四葉森林了。”
“光明之神的信徒不能容忍惡魔與黑暗。他們既然遣派騎士去搜查山脈,那裡面肯定有邪惡之物,沒準隧道坍塌就是惡魔作祟。”阿瓦也在餐桌上,她一邊給特蕾西倒滿茶杯,一邊說着。
“光輝議會遲遲不給迴應,肯定也有佩頓主教的原因,伊士曼畢竟信仰蓋亞居多……不過樞機主教能來四葉城,說明他們已經做好了協商。”
特蕾西的目光凝視着花瓶裡的粉玫瑰和星點木,又喝了一口熱茶。她想起了王宮庭院中大片的薔薇,不由得喃喃道:“光輝議會用不着和佩頓商量,他們面對的是寂靜學派。這纔是同等級的對話,一個主教,乃至一個小小的伊士曼王國都算不上對等……神秘生物總是這麼傲慢。”
老婦人見她又開始皺眉思愁,便不再說這些東西。轉而問向餐桌上的最後一個人:“弗裡茨,你母親交給你處理的火花盛宴怎麼樣了?”
對面正坐着威金斯家族的繼承人弗裡茨·威金斯,他的黑髮極短,身材卻高大,看起來精神飽滿、一表人才。他要比加文大上六歲,已經結了婚,但妻子卻因難產而死。
此刻弗裡茨吃完了自己的早點,正端着報紙瀏覽新聞。忽然阿瓦問及盛典的事,他也早有準備而毫不慌亂。“昨天晚上薩利克里斯說服了最頑固的一家商會,他們願意出資填補盛典最後的缺口。只要等樞機主教淨化了那些屍體,盛典隨時可以開始。”
女大公滿意地點點頭:“那時間就定在明天上午,具體的事情你自己安排好了。”
“盛典會恢復領民的信心。”弗裡茨保證道。
“四葉城對他們的領主有信心。”阿瓦也說着。女大公面色平靜,一點也不認爲這是恭維,她本來就做得到。
丹爾菲恩忍不住想說話:“母親,我不想這麼早就過去,阿瓦說我可以參加火花盛典的。”
“計劃總有意外,你可以晚上一兩天,但光輝議會的樞機主教不能等着你。”特蕾西一錘定音,“連夜趕路的話,第二天早上就能到威尼華茲。”
“可是——”她像是已經暴露在了冰地領的冷空氣中,大腦昏昏沉沉,心裡的焦急幾乎要讓她想大叫大嚷。“我爲什麼非要與他一起走!?”
激烈的動作使她不小心帶倒了牛奶,餐桌上的幾個人都將目光投向她。阿瓦難掩擔憂,弗裡茨又把眼神轉回報紙上。
特蕾西一皺眉,丹爾菲恩如夢初醒:“妮娜!”
可她的女傭不知道上哪兒去了,總之沒有在門外等着。她又喚了一聲,結果來得是另一名僕侍。
“丹爾菲恩,把妮娜留在霜葉堡吧,你去冰地領我不放心,妮娜沒法照顧好你。”女公爵吩咐,“安莎,你和丹爾菲恩一起去威尼華茲。”
一片面包掉到地上。
丹爾菲恩臉色慘白,她手裡空空的僵在身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蓋亞啊,你怎麼能殘忍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