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通知你,佩內洛普。值班表更換了順序。”
她冷冷地盯着客人:“更換?”
“你的上一任接班守衛不幸殉職。”恩諾德·派克告訴她,“你無需今晚爲他補替,最早也是後天。但看樣子,你是迫不及待了。”
“於是你提前兩天來通知我?”
“兩天後,沒準我也會殉職嘛。這種事我可說不準,我不是占星師。”銀髮獸人微笑。
笑的真可惡,羅瑪心想。別以爲我不知道,青之使派你來監視我。但她不得不承認,此人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她從背袋裡抽出箭:“現在你通知到了,可以走了。別擋我的路。”
“然後期待你兩天後會回來?”派克反問。“別幹傻事,羅瑪小姐。你也是外交部成員,擅自行動會被視作逃兵,受到指控。”
“指控與人命相比不值一提。”
“我們正要拯救他人性命。”恩諾德眯起眼睛,這讓他更像一隻鷹了。“而非只有你的朋友的性命。服從命令,我是說,每個人都服從,霍科林人才會得救。你認爲後者與區區幾個異族人……”
“咄”地一聲,一支箭釘在他腳前,羽毛微微抖動。羅瑪又抽出一支箭,也沒拿弓,直接捏在指間。“記得你也是異族,派克,只不過恰巧進入了蒼穹之塔。我看不出你比你的同族和其他人高尚在哪兒了。”
恩諾德·派克低下頭,盯着箭桿。“你太敏感了,羅瑪小姐。我可沒有站在人族的立場上。”他擡起頭,“而且說實在話,西塔和卓爾對我們而言,不就是異族?這個詞本身不帶貶義,只是在闡述他們與我們的不同。”
此人一攤手。“我的意思是,全城有成千上萬人正靠我們拯救,區區幾人的安危不能動搖大局。”
要是尤利爾在場,他一定會揍你。羅瑪知道高塔信使從未在“成千上萬”和“區區幾人”間作出選擇。他身爲蓋亞的神職騎士,也將有一萬種方法把這傢伙反駁地啞口無言。
她更不能容忍有人以此作爲自己謀取功勞的藉口。
她試着去想尤利爾會怎麼說。與此人辯論重要性毫無意義,他的目的並非是和我理論。“既然如此,區區幾人的下落也無傷大局。”她指出,“莫非你認爲,我兩天後趕不回來?今夜沒輪到我值班,我想去哪就去哪。”
恩諾德臉一沉,“青之使閣下……”
“……要求我留在房間。隨便他要求。”小獅子一歪頭,“當然嘍,我們應該服從集會的命令,無論青之使還是誰。但你什麼時候見我聽過拉森的?”她另一隻手抄起弓。“你若繼續礙事,也請隨意,反正我會繞過你。”
恩諾德詫異地微笑,嘆息一聲。“你不瞭解自己與戰士的差距,小姐,靠在塔裡放兩支箭是不成的。聽着,我並不想傷害你。”
你以爲你是誰?“傷害我?”羅瑪更驚奇,“難道你是高環?”當然不可能,否則青之使無需把主意打到約克他們頭上。她不明白此人哪兒來的信心。“別傻了,快滾。”
這時,忽然有人推開門。“我早就知道會這樣。”阿加莎一步邁進屋,“都停手,夥計們,你們要在指揮所裡開戰嗎?尤其是你,羅瑪。”
“你也代表青之使而來?”
“不。這是我的個人請求。”偵探瞥一眼她的武器,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她迅速展開它,人們發現這居然是張逮捕令。羅瑪皺眉瞧她。
但出於前日與青之使爭吵後,這女人主動現身解釋的原因,小獅子決定先聽完她的話。
“還有薩賓娜小姐。”阿加莎說,“她邀請你到天台去,共同破解女巫閣下的失蹤之謎。”
恩諾德·派克讓開位置,把局面交給阿加莎。她居然說薩賓娜!羅瑪瞪着這女人:“你不是說,占星師已找到了海倫?”
“找到人和知曉她失蹤的過程是兩碼事。”偵探宣稱,“很遺憾,我沒能幫忙促成前者,但對於後者,恐怕我已得到了結果。”她將文書遞給小獅子。
羅瑪幾乎要下意識地接過。青之使不可信任,但薩賓娜不同,阿加莎雖然曾是狄恩·魯賓的下屬,但她確實對我們抱有善意,也許……
她告訴我大人的世界。羅瑪不禁想起來。莫非這也是一種手段?她企圖說服我答應?接受邀請,和薩賓娜到天台去,這樣無疑將擱置矛盾,我也不能再到東區去找多爾頓和約克。是這樣嗎?
更何況,還有薩賓娜。若說外交部的援軍帶給羅瑪什麼驚喜,那顯然只有這位“艾恩之眼”的秘書小姐。她的到來令羅瑪十足意外。我們很久沒有一同出門了,她有理由要求我安分守己……
忽然之間,她意識到薩賓娜在自己的冒險行動中缺席了太多次。原本她都會拖上占星師小姐,不論是惡作劇或四處遊蕩。
也許我該反過來邀請她?羅瑪奢望了片刻,但心底裡清楚,對方是無法參與到如此烈度的行動之中的。
我們踏上了兩條不同的路。她惆悵地想。這種感受在眼下的局面之中變得格外沉重,如被雨水浸溼的布料毛皮緊貼在身體。
“你幫上的忙要比想象中更多,波洛女士。但我有不得不拒絕邀請的理由。”羅瑪對她說,“我要去找多爾頓和約克,等我們回來,我會再到天台,聽你們解釋謎底。”
見狀,恩諾德上前一步,鞋尖踢過那支箭,將它折斷。他抽出劍,以表明態度。阿加莎嘆息:“非這樣不可,羅瑪小姐?我把你當成個聰明孩子。”
羅瑪不怕他,更不怕他們。她正要應戰,卻見偵探伸手阻止同伴。
“讓我和她單獨談談,派克先生。”
“而我到門後等着?”鷹人與偵探對視,“這似乎沒什麼不好。我不擅長對女人動手。多虧有你,波洛女士。”他把劍嗆一聲插回劍鞘,轉身帶上了門。
“你看不出來此人脾氣不好,是不是?”阿加莎把文書丟在桌邊,自顧自拖來椅子。“激怒他只會把事情鬧大。”
羅瑪沒想過:“我得承認,他的脾氣比我好得多。”恩諾德是許多女性的夢中情人,人們認爲他彬彬有禮,幽默風趣。“反正我被人挑釁,可不會這麼輕輕放過。”
“但你會直截了當,抒發不滿。派克可不會。一點小事會讓他動怒,但除他自己,沒人知曉他的怒火。於是人們認定他是個溫和的人。”阿加莎緩緩道來,“他們受到矇蔽。”
“而你不會。”羅瑪覺得她的說法在看輕自己,“這麼說,你纔是最危險的人嘍?”
“可你更信任我,這毫無疑問。”
“尤利爾信任你,我纔不信。”
“你也承認他比你更有智慧?”
羅瑪沒否認,她的思路比較獨特。“尤利爾是我的朋友。”小獅子說,“如果你不值得信任,那是你的事。我只會告訴他實情。”
阿加莎沒忍住笑。“這麼說,你的確是個聰明孩子。”她指了指文書:“所以爲什麼不接受邀請?你明知道,這對你有好處。”
“好處?”
“解決謎題,海倫會回到霍科林。”
“可高塔已經找到她了。”羅瑪沒明白。
“爲了以防萬一,命運集會改變了決策,女巫閣下不會回到空島——她再受到襲擊可不妙。外交部的青之使閣下接手了她的任務,她就更不必以身犯險了。”
“知道她失蹤的原因,海倫就會再來嗎?”小獅子隱約覺得不會。
“如果你不離開,顧及你的安危,她當然會來。”阿加莎解釋,“但假如你不在霍科林,獨自去了未知之地,海倫閣下肯定會先求助於天文室,找到你的位置再做打算。眼下情況緊急,她來的越快,你的朋友們就越安全。因此出於這方面的考慮,乖乖等待纔是上策。”
“青之使會聽海倫的話?”
“這我可說不準。”偵探小姐狡猾地微笑,“我只能說,他本人不會想得罪女巫閣下。別忘了他的目的。”
對症下藥。羅瑪明白了。人人都有弱點,而聰明人會抓住它們,使事情沿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不管阿加莎的神秘水準如何,她確實有能力混跡在蒼穹之塔的總部,並且隨心所欲地選擇生活方式。
真是活見鬼,羅瑪心想。我敢說,大部分集會成員都沒她過得舒心。天文室教授拉森和事務司總長艾羅尼每日忙碌不休,海倫漫無目的地滿世界遊蕩,雄獅羅奈德寧願一頭扎進妓院,以此遺忘自己的舊情人;大占星師爲守衛秩序日夜顛倒,連先知也得頭疼神秘之地。這世上人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要忙,哪怕死人也不順心!這位偵探女王果真不一般。
她想到的全是命運集會。也許對她來說,這些高高在上的空境其實與她朝夕相處,而真正的學徒們則與羅瑪有着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們不愛她、不瞭解她、不親近她,唯有薩賓娜——可秘書小姐比她們的導師還忙!希瑟在上,我作出抉擇並不困難。
“你說得對。”羅瑪回答,“獨自離開是樁蠢事,遠不如留下來等待海倫。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做纔是最好的,也許我該學着聽人勸說。”
阿加莎饒有興趣地打量她:“非常明智的決定,佩內洛普小姐。”
“你真這麼想?我要回去找海倫。”
偵探小姐的微笑僵住了。
……
海倫正準備前往空島霍科林。
“守門人”不贊同。“你該回到浮雲之城去,陷阱沒有起效,你仍處於危險之中。”
“幹什麼?刺客進不了浮雲之城?”她在總部也遭受過謀殺。“若說絕對安全,我不如留在這裡。”
“不行。”養父卻斷然否決,“阿布羅茲和霍科林一損俱損,如今都是龍潭虎穴。很快這裡也不再安全……回到總部,先知可以保護你。”
“那刺客最好挑導師爺爺放假的時候來,否則他也派不上用場嘍。”海倫挖苦。
“統領大人也可以。他如今正好在總部停留,沒有夜鶯敢找上門。”
“找我的這隻與衆不同。”女巫不覺得白之使對應付謀殺之道有何經驗,傻瓜纔會選他做目標。“我要把那幽靈帶回霍科林,阻止她手下的班西女妖繼續興風作浪。”
“然後呢?你們齊心協力,讓高塔和女妖一起應對新的敵人?”
不管她有多着急,現實問題都必須解決。海倫無法回答。“黑騎士有可能顧及……”
“絕無可能。”魔靈公主插嘴,“問我的話,他受夠我的歌聲還有魯斯文不分場合的發情了。”
“這麼說,放你回去纔對我們有好處。”得承認,女巫也希望她閉嘴。烏伊洛斯尼斯擅長折磨人的精神,這種效果完全不分敵我。“我們沒問你。”
幽靈被困在兩級臺階間,動彈不得,但渾不在意。“沒關係。做你們的俘虜是我的榮幸。”她話鋒一轉:“但我不會離開這兒,諸位,這可得提前告訴你們。”
“俘虜沒法決定自己上哪兒去。”
“那我很快就不會榮幸了。”
海倫皺眉:“也許我該解決掉你,魔靈公主,而不是讓你在我面前胡言亂語、浪費時間。我們本沒必要滿足你的要求。”
她很快後悔以死亡威脅了。“我死了幾百載。”烏伊洛斯尼斯唱道,“見過極夜的花兒開。”
此人無法交流,海倫明白了。我是在白費功夫。
守門人傑瑞姆提起鏟子,敲敲地面。頓時,臺階摺疊,把幽靈夾在縫隙中。歌聲消失了。“何必多說?”他責備道,“消除巫術,她就會乖乖聽話。也是爲此,這女人才不願離開。”
離開阿布羅茲,海倫的巫術再不能恢復死人的樣貌。“這樣更可能讓她發狂。”女巫回答,“我期望她透露出新情報。一個瘋女人有什麼用?”
“這瘋女人是加瓦什的高層,沒有她,霍科林的壓力便會減小。”
“黑騎士不在意她的死活。減小壓力毫無意義,羅瑪仍有性命之憂。”海倫氣惱地說,“先知爲什麼不把她帶回總部?”
“不可質疑聖者,海倫。他站在命運的上游,看到的東西超乎你我的思考極限。”
“看到和行動是兩碼事。你們設下陷阱時,根本沒考慮過羅瑪的安危!”若我知情,根本不會帶她來霍科林。海倫心生焦躁:“這下好了,我要怎麼才能相信你們,相信導師會在戰場上顧及一個小姑娘的命運?”
“命運不會完全掌握在某人手中,海倫。”傑瑞姆脫下手套,“我們愛你,這毫無疑問。我理解你對羅瑪的感情,高塔的援軍已抵達空島,她很安全,你能從星星裡見到,不是麼?”
“高塔的援軍是白之使?”女巫尖銳地問。
“若真是他,你還擔心什麼?是我們的副部長大人。”
“狄恩·魯賓。”海倫念出這個名字。“你認爲他是黑騎士的對手嗎?”雙方從未謀面,因此無人知曉結果。空境的命運只有奧托才能預言。她勉強懷有一絲希望:“不論如何,若我幫忙……”
“兩百年前,黑騎士還只是加瓦什的亡靈騎士,但現在他是地獄哨站的死海之王。”守門人說,“兩百年前,你還沒出生,海倫。”他裸手抓起一把土。“騎士海灣的戰鬥給了你錯覺,讓你以爲自己是個戰士。”
她冷靜下來,不禁臉紅了。“我是豎琴座女巫,不事征戰,但你是戰士,傑瑞姆……”
“我只是個看門的守衛。”
“我聽說,白之使在城外統領前,也曾在外值守。”海倫望着無盡延伸的階梯,“就是這裡,對嗎?”
守門人的動作停住了。他緩緩直起身,泥渣從指縫間滲下,無聲融進了石階,不見半點污漬。他伸腳蹂踩地面,在沉默中敲打。
天國階梯阿布羅茲。這是海倫的兒時花園,是“守門人”傑瑞姆駐守了三百年的秩序邊境,也是高塔記錄最少的神秘之地。秩序壓降的影響無法抵達最邊緣的石階,神秘領域的戰爭跨不過階梯下的天塹。外交部永遠有一位閣下駐守此地,因爲先知說它通往天國。
“我本想讓他接我的班。”傑瑞姆開口,“我厭惡這裡的景色,更有想跟隨的人……但先知認爲他不適合留下,戰場纔是騎士的歸宿。”一陣哀傷的笑意閃過他蒼老的面容。“先知總是對的。白之使爲你父親報了仇,守衛了占星師兩百年,讓高塔成爲七支點中超然的存在……捫心自問,我可辦不到這些。人有各自的道路,我從未責怪狄摩西斯大人,想必統領也一樣。”
他朝她伸出手,海倫無言地挽上他的手臂。
他們一同走下階梯。風中傳來陌生的氣息,城市光怪陸離,彙集了種種奇異風格的建築。她看見古老祖先們生存的草棚地洞,諸神指導人們建立的石屋牆壘,神秘生靈搭起蒼穹般的屋脊,先民創造輝煌的塔樓……還有西塔的光之宮殿、加瓦什的灰白中庭和矮人的礦山熔鐵城。它們星羅棋佈,如同幻影,分散在不斷走低的臺階上。海倫滿心憂慮,卻也不禁被參差景色吸引注意。之前她從沒來過這麼低的地方。
很快,他們抵達了最下級。一層寬闊、厚重的平臺與石梯銜接,她踏足其上,忽覺陌生感一掃而空,手腳不再拘謹。此地的法則已接近了諾克斯,海倫發現,而地面就像浮雲之城的陸地。難道這兒與布魯姆諾特、霍科林一樣,是一處天空島?
傑瑞姆停下腳步。他略微鬆手,花泥落在地面,積成土堆。
“你認爲我是騎士嗎,海倫?”
“人要靠自己改變命運。”豎琴座的命運女巫說,“我的認爲算什麼?”
守門人繞了一圈,花泥也灑了一路,最終圍成一個圓圈。海倫站在圈外朝裡望,瞧見土圈中出現了一級級直通向下的新臺階。
“這裡本來會是個洞。”傑瑞姆告訴她,“不過我想,像兔子一樣滑下去不合你的習慣。你叫多蘿西婭,但我們身在現實,而非夢境。”
海倫裝作沒聽見。“另一端通往哪裡?”
“還能是哪兒?階梯的出口。阿布羅茲只有一個出口。”
原來如此。他同意了,他願意爲我放下他的職責。哪怕這只是暫時的……“對面是空島霍科林。”
“霍科林是距離諸神最近的地方。”守門人說,“也是階梯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