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醉漢幾步上了二樓,身後還追着幾名酒樓的夥計。
蕭煜擡起頭望去,在樓梯口站着一人,因爲背對着蕭煜,看不清楚容顏,只是那人背影俊秀,若是隻看這一個背影,真看不出是一個醉鬼。
看着這個身影,蕭煜不想多事,重新低下頭去。
卻不想那醉漢上來二樓後,被幾個夥計一通亂追,不僅沒被捉到,而且還朝蕭煜這邊過來了。
在墨書驚訝的目光中,醉漢手裡拿着一個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酒罈,一屁股做到了蕭煜對面的位置上:“不介意我坐在這裡吧?”
蕭煜擡起頭,重新審視了這人一眼,只見這人身穿一件破舊的青色長衫,容貌清奇,下頜還有三濾長鬚,整個人看起來不過四十多歲。若不是臉上那一坨酒紅,倒是像極了儒雅文士。
墨書看向蕭煜。
這時,後面的夥計追了過來:“你這殺千刀的酒鬼,這裡也是你可以來的?”
一邊對蕭煜告罪:“兩位,實在對不住,這一沒留神,讓這酒鬼擾了您的性質。”
蕭煜看了酒鬼一眼,從袖中拿出一塊銀錠,扔給夥計說道:“他的賬。”
夥計接過銀錠,微微一愣,接着眉開眼笑道:“呦,那謝過這位客官了,實不相瞞,這位已經欠了我們酒樓一個月的酒錢了。我們這兒也是小本買賣,實在經受不住……”
這夥計也是個有眼力見的,看到蕭煜面色微微不耐,馬上道:“幾位坐着,小的這就不打擾了。”
說着夥計拿着銀錠一溜煙下樓去了。
“要不要聊兩句?”蕭煜開口問道。
那名中年人竟然搖搖頭,舉起手中小酒罈子說道:“先喝酒,不喝酒不聊天。”
墨書聞言氣道:“你這人好沒道理,我家公子好心替你付了酒錢,你竟然如此無禮!”
那青衣中年人舉起手中酒罈痛飲了一口後,看着墨書有些口齒不清的說道:“無禮?丫頭和公子同坐一席就是有禮了嗎?”
墨書語塞,憤憤的看了這青衣中年人一眼。
蕭煜沒有理會他,只是靜靜地吃着桌上的菜餚。
這位青衣中年人則是坐在蕭煜對面,拿着酒罈一通猛飲,青色長衫的前襟被灑落的酒水打溼。
片刻後,青衣中年人放下手中酒罈,讚道:“這流泉樓的新酒果然好,痛快!痛快!痛快!”青衣中年人連說三句痛快,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溼掉的衣襟連聲說道:“可惜,可惜。”
墨書撇撇嘴,看着青衣中年人這番動作,心裡暗道一聲臭窮酸,沒有做聲。
蕭煜依舊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菜已用完,開始飲酒。
沒過多長時間,蕭煜面前的一壺美酒已盡。
而那位看似不凡,彷彿隱於市井之間隱士般的那名青衣中年人,已經是有些醉眼迷離了。
醉酒有很多狀態,有喝醉了發瘋的,藉着酒意打人砸東西,破壞程度與武力值掛鉤。也有愛睡覺的,喝醉了以後不管身處何地立馬躺下,任憑天雷滾滾,也叫不起來。還有一種就是愛說話的,把平時自己不敢說的,藏在心裡的,全部都說出來。若是自己本身有幾分文采,還要藉着酒意寫上幾首酸詩。
這位青衣中年人就是屬於第三種,醉得已經快要睜不開眼了,趴在桌子上,嘴裡還唸唸有詞。
蕭煜嘆了一口氣。
青衣中年人也醉醺醺的嘆了一口氣。
蕭煜嘆的是自身。
雖然他的經歷在某些父母雙亡,身負血海深仇的人眼裡,根本算不得身世坎坷。但是人總是貪心的,蕭煜對自己的境況很不滿意,所以有很多可以感慨的地方。
不過他的感慨很空洞,也很乏味。來來回回反反覆覆就是那麼幾句話。
青衣中年人也在嘆息自身。
不過相對於蕭煜嘆息的空洞,他的內容就很具體了。從朝堂上某位大人欺世盜名,一直到流泉樓的夥計態度多麼惡劣。從屢試不中到文人氣節。從國子監的學生到秋臺的姑娘。接着又從哪個州發了旱災,朝廷派了多少銀錢賑災,到流泉樓的新酒每兩漲了五文錢。
原本不願搭理這青衣中年人的墨書不知何時被這中年人的牢騷吸引住了,一副聚精會神的模樣。
蕭煜靜靜的聽着中年青衣人無盡的抱怨,心情莫名的好了起來,然後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暗自想道:“多年的隱忍,僞裝,給自己披一層僞裝的外衣,太多的話藏在心底,不能對外人言。難道面具帶多了,已經忘記了自己到底長什麼樣子了嗎?”
就在蕭煜愣神的這一會兒。
青衣中年人酒意上涌,站起身來大聲道:“整天一門心思想着往上爬,踏着敵人的屍首走你的青雲之路。什麼時候纔是個頭,是不是人上人有那麼重要嗎?”
蕭煜聞言一愣,然後道:“先生,那很重要,因爲……有時候,小人物有太多的無奈了。想要擺脫這些無奈,只能往上走,往上爬。”
墨書有些疑惑的聽着兩人的對話。
青衣中年人猛地一揮手,像極了正在慷慨激昂做某種演講時候的動作,又像是想要把蕭煜剛纔的話全部揮散。
他指着蕭煜的胸口,醉醺醺的說道:“你的外表看似光鮮,但是你的內心已經腐爛了。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蕭煜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醉漢嘲諷道:“你還知道你的本心嗎!?”
蕭煜一怔,無數的記憶涌來。
他本以爲自己是一名謙虛有禮的貴公子,後來發現想要復仇,這一套根本行不通。他的父親這時要他做一個老實本分的人,他不願意。後來他又以爲自己是一個殺伐果斷,冷漠無情的人,可是在很多時候,他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又在提醒他,他不是蕭烈。
直到現在聽到醉鬼的話,蕭煜有種醒悟的感覺,他是一個普通人。
正如千千萬萬普通人一般,時時刻刻在演戲的普通人。
在上司面前裝好下屬,在妻子面前裝好丈夫,在長輩面前,裝好孩子。
就像演一場戲,演的戲久了,就入了戲。忘了自己是誰。
戴面具戴久了,面具便長到了臉上,再也拿不下來甚至已經忘了自己到底長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