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樓地處外城,但內城中的王公共貴卿也不時會到這兒小酌幾杯,故而外地客商入京,多半是要來這兒走上一遭的,若是囊中銀錢豐厚的,則是要去一趟那號稱可媲美南邊十里秦淮的秋臺。
東都,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哪怕是升斗小民,也帶着一股子自覺高人一等的傲氣,尤其是在看待外地來客時,更是有一種莫名優越感,習慣性地斜眼去瞧。這流泉樓的掌櫃也算見過不少世面,可今天來得兩位客人卻還是讓他有些毛骨悚然。
那位白衣女子還好,長得傾國傾城,雖然有些嚇人,但一看就是傳說中的神仙人物,可女子身旁的公子就駭人了,蟒袍!這可是正宗的蟒袍,雖說東都城中權貴遍地走,可能穿得上蟒袍的,真沒幾個。
方纔街上兵荒馬亂的,掌櫃的關了店門,只是有人叫門,這才壯着膽子打開店門,哪成想一下就來了這麼兩尊大菩薩,掌櫃的心底裡暗暗叫苦,臉上卻掛起笑臉道:“兩位是打尖還是住店吶?”
好在那位身着蟒袍的貴人倒是仗勢欺人的主兒,溫聲道:“三樓雅間,兩壺花雕。”
掌櫃的應了一聲,趕忙照辦,心說方纔外面大批騎卒經過,雖然全是往內城去的,可這外城還是有巡城兵馬的,這內城多半是有什麼變故了,這位爺帶着這麼個大美人招搖過市,也沒個隨從,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蕭煜和秦穆綿上了三樓,先前嚇走了北長老,按照蕭煜的行程就該出城去三裡亭與諸葛恭會和,只是秦穆綿忽然說想喝酒,蕭煜沒讓紫水陽跟着,帶着秦穆綿來了這流泉樓。
片刻後,兩壺花雕和一方小火爐被端了上來,火爐上還煮着熱水,供溫酒之用。蕭煜將一壺花雕放入爐上熱水之中,秦穆綿則是直接拿起酒壺,飲了一口後,默然無語。
兩人對坐,大概過了一炷香的功夫,熱水已經滾沸,蕭煜兩指捻住壺口,從熱水中把酒壺提起,倒入杯中小飲一口後,輕聲問道:“以後你打算去哪兒?”
秦穆綿沒有回答,只是透過壺口,癡癡地望着清澈的酒水。
蕭煜又說道:“這次你私自離開魔教,又頂撞了這位北長老,怕是已經把這些魔教長老們得罪狠了,若是貿然返回魔教,怕是不妥。”
秦穆綿仍舊是望着酒水,淡淡嗯了一聲。
蕭煜無奈苦笑一聲,眼前這個女子,從認識她起,就喜怒不定,前一刻還巧笑倩兮,下一刻就有可能翻臉不認人,都說女子心思海底針,可眼前人的心思怕是海底砂了,根本無從找起。還有這個壞脾氣,也不知是怎麼養出來的。蕭煜心中哀嘆一聲,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只能受着了。
蕭煜沉吟了一下後,終於說出了方纔一直壓在心底的一句話,“若是無處可去,要不跟我去西北吧,那兒雖然苦寒,但好歹是一處安身立命所在。”
秦穆綿擡起頭,衝着蕭煜笑了笑,“天下之大,哪裡不能去?”
蕭煜輕咳了一聲,略微尷尬,秦穆綿懶得理睬,一針見血道:“林銀屏就在中都,而且身子不怎麼好,若是我去了,你不怕氣死她?即便她不介意,可還有慕容那個假清高,我們倆的那點恩怨本該放下了,可我就是看她不順眼,有我沒她,你捨得爲了我和秋葉翻臉?”
蕭煜臉上的笑意微僵,說道:“這是什麼話,我又不是要對你怎樣,銀屏怎麼會生氣,至於慕容姑娘那邊,我自會去分說。”
秦穆綿端起酒壺又飲了一口,眼神玩味道;“你是把我當傻子,還是把那位公主殿下當傻子?女子對於這種事最是敏感,不說無中生有,但捕風捉影是肯定的。”
蕭煜給自己又滿上一杯,搖頭嘆息道:“沒想到你還挺會爲別人着想的,既然如此,那此事就作罷吧。”
秦穆綿面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慍色,冷笑道:“可見你的誠意,也不過如此。”
蕭煜放下酒壺,臉色平靜的近似漠然。
秦穆綿給自己的酒杯倒滿一杯後,低下頭去。
蕭煜忍不住問道:“你到底圖什麼?”
秦穆綿慢慢地將杯中酒水飲盡,輕聲道:“我也不知道啊。”
大概是被蕭煜這句問話勾起了興趣,秦穆綿反問道:“那你呢,想要什麼?”
蕭煜笑道:“我說我想要天下太平,你信麼。”
秦穆綿微微恍惚,自顧自說道:“爲天地立心,爲生民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這是儒門先賢的話,我相信世上有這樣的賢人,但我不會相信你是這樣的人。”
蕭煜猛然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說我想要做皇帝呢?”
秦穆綿眼神中閃過一絲異彩,聲音微微拔高,“你?”
蕭煜笑了笑,道:“說笑的。”
秦穆綿深深看了一眼蕭煜,堅定說道:“我信。”
蕭煜向後靠在椅背上,竟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恍惚。自打立志復仇以來,蕭煜就像一張拉滿的大弓,如今鄭帝死在他的手中,卻是有些難言的放鬆,但卻沒有想象中的喜悅。至於當皇帝,蕭煜只是半真半假,說假是因爲他攀升的太快,根本沒有所謂君臨天下的準備,說真則是因爲他身後的徐林等人一定是想讓他做的。
蕭煜端起酒壺,將壺中之酒一氣吸盡,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
秦穆綿平淡道:“可惜你自己說了不算,別忘了道宗掌教和秋葉爲什麼對你一直青睞有加。”
蕭煜平靜道:“那就做吧。”
房間內的氣氛驟然一凝。
秦穆綿愣了一下後,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蕭煜,沒有作聲。
蕭煜望向遠處蔓延開來的黑白兩色。
在那一邊有人扶靈進宮。
蕭家與秦家的仇怨,在今日算是了結大半。
剩下的就是自家人的賬了。
秦穆綿看着蕭煜的側臉,譏諷笑道:“怎麼,喝完酒要走了?”
蕭煜站起身,在桌上放了一錠銀子,最後問道:“真不跟我去西北?”
秦穆綿臉上浮現起不耐煩的神色,狠狠揮了揮手,“快滾吧。”
蕭煜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息一聲,轉身向樓下走去。
秦穆綿沒有阻攔,只是端起酒壺自斟自飲。
秦穆綿喃喃自語道:“天下之大,哪裡是家?”
這個魔女雙手捧起那隻滾燙的酒壺,放在胸口上。
在那張宜喜宜嗔的俏臉上浮現一絲陌生的神色。
酒店掌櫃看着蕭煜遠去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樓上,有些想不通這位爺怎麼把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扔下,竟是獨自一人走了。
雪中的東都城別一番風采。
走在雪城中的那抹黑色背影,顯得與這城是那般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