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微微,拂過秦淮河面,盪漾起圈圈漣漪。河面上遊船交織,既有張燈結綵的樓船畫舫,也有寥寥數人的烏蓬小舟。
天灰濛濛的,細密雨絲輕輕飄灑,一對男女乘着小舟劃開水波和雨幕,沿着秦淮河順流而下。女子撐着一把繡花油紙傘,遮擋住了自己的面龐,坐在船頭,在她身後不遠處是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披着蓑衣,雙手撐篙駕馭着小舟行在雨中的秦淮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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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船頭的撐傘女子轉過頭來,笑道:“能讓蕭王爺親自撐船,說出去可是要羨煞旁人。”
撐船的男子一笑置之。
男子正是蕭煜,而女子自然就是謝思,謝思接着說道:“王爺這次怎麼沒有讓曲都尉陪同?”
蕭煜笑着開口道:“兩個大男人同乘一船哪裡比得上與佳人同遊?”
謝思搖頭道:“十里秦淮,美人無數,我算哪門子佳人。”
蕭煜淡笑道:“一羣風塵女子怎能與謝姑娘相較?”
謝思反問道:“都是女子,只因家世出身不同,就不可相較,今日是這些苦難女子不能與我相較,那日後我若是遇到公主貴妃,豈不是也不可相較?”
蕭煜愣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謝思,而是轉而說道:“謝姑娘與我見過的其他世家女子倒是大不一樣,能教出謝姑娘這樣的女子,謝先生被稱作江左第一人,果然名不虛傳。”
女子看了他一眼,略微促狹說道:“他又不在這兒,王爺說這些話有什麼用,難道還指望我去傳話不成。”
蕭煜天半真半假道:“當年的謝先生可是一等一的狂士,就連鄭帝也不放在眼中,蕭某人稱讚幾句,可不是吹捧之言。”
謝思雖然是大家閨秀,卻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裡看不出來蕭煜言語中暗藏的調笑之意,罕見小女兒態地輕哼一聲,不理蕭煜了。
河岸兩側隨處可見大小碼頭,幾乎每一個碼頭都對應了一座秦淮河畔的宅邸,有的碼頭船影交織,有的碼頭門可羅雀,由此便可大致判斷出碼頭後的宅邸主人現下境遇如何。
至於方家的碼頭,已經是徹底荒蕪,不單是棧橋只剩下幾塊殘垣斷壁,就是岸上也已經長滿了雜草,與距離不遠處的那座荒廢宅邸“相得益彰”。自從要決定往江都一行後,蕭煜就打定主意來這座方家老宅看一看,再上一炷香,祭奠死於那場風波的四百二十八條性命。
到了方家的碼頭,蕭煜將船靠岸,先一步跳下船後朝謝思伸出左手。謝思先將手中紙傘交給蕭煜,然後一手提着一個紫檀木盒,一手握住蕭煜伸過來的左手,從船上小心跳下。
蕭煜撐紙傘,謝思提木盒,兩人並肩前行。
碼頭與方府府門之間原本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路徑,不過此時已經是雜草叢生,根本看不出路徑的痕跡。推開方家的大門,映入眼簾的同樣是一片蕭條景象,殘磚碎瓦,枯枝敗葉,不知積攢了多久的落葉已經在地面上腐爛,化作黑泥似的東西,不過整體建築還算保存完好,依稀可以看出當年方氏一門的繁榮鼎盛。
方璇是方氏正房嫡女,作爲兒子的蕭煜也能算是半個方家人,在方家本族幾乎被滅絕的情況下,蕭煜若要說這座宅邸是自己的,也無不可。不過此時的情況卻是,蕭煜這半個宅邸主人對於這座老宅完全陌生,反而是作爲外人的謝思對此頗爲熟悉,領着蕭煜穿堂過廊,將方氏老宅走了大半。
走進方府的正堂,蕭煜負着雙手四下打量,沒有說話,倒是謝思開口道:“當年方閣老每次回鄉祭祖,父親都要來拜會一二的。”
蕭煜打量的目光忽然停下,說道:“這還是我第一次來這兒。”
謝思嘆息一聲,“我倒是在小時候隨着父親來過一次,不知道爲什麼,對這兒記得特別清楚,就好似來過很多次一樣。”
蕭煜也沒有深思,淡淡說道:“我小時候聽母親說起過,在後園本有一片好大的海棠,每逢春末時,紅豔如錦繡鋪地,東風一過,漫天飛舞似花雨,是難得的美景。”
謝思神色恍惚,似是神往,又似是追憶。
蕭煜平靜道:“殘花不堪風雨,人如花落。”
謝思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終是化作無言。
蕭煜把手中花傘交到謝思手中,然後從她手中接過那個木盒,從中拿出香燭,在正堂前擺好,爲方氏死去的滿門上一炷香。
蕭煜就站在一旁,望着香火一點點化作灰燼,這纔開口道:“等我返回中都後,想要再來江都就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否再來這兒上一炷香。”
謝思低頭嗯了一聲。
有風乍起,吹動滿園野草,風中還夾雜着一兩片不知從哪兒吹來的海棠花瓣,鮮豔欲滴。
蕭煜嗓音有些陰沉,透出一股北地夜風特有的冷冽,“我現在越來越忌諱聽到那句爬得越高跌得越重,若是一般人跌倒了,無非是摔個鼻青臉腫,可若是我從現在的位子上跌下去,那就是跌落萬丈深淵,萬劫不復。所以我生怕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畢竟我發跡時間太短,沒有東山再起的資本和底蘊。”
謝思苦笑道:“所以你就要不斷往上爬,一直爬到山頂再也不會掉下去爲止?”
蕭煜微微苦笑道:“我也說不清自己對皇帝寶座到底有沒有興趣,說完全沒有,那肯定是騙人的,可若說有,卻也沒什麼執念,只能說到了這個地步,早已是身不由己。”
謝思問道:“就算是當了皇帝也不行?”
蕭煜曬道:“天上的仙人能不能求得自在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皇帝肯定是不自在的,尤其是想要做一個明君聖君,比起做苦行僧也不差多少了。”
謝思笑問道:“如此說來,王爺是不想做一個好皇帝了?”
蕭煜大笑道:“人人都想做皇帝,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未必都想做明君,更多的還是想做一個酒池肉林的昏君纔是。”
聽慣了謝公義的“大逆不道”之言,對於蕭煜所說,謝思只是一笑而過,也不知是贊同還是不屑爭辯。
蕭煜忽然擡頭朝正堂看了一眼,然後扯住謝思的袖口,虛手一引,輕描淡寫地將她丟出方宅,而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謝姑娘徑直落在秦淮河面的烏蓬小舟上,毫髮無損。
蕭煜抖了抖一直披在身上的蓑衣,灑出無數細小水滴,水滴懸而不落,環繞在他的周圍。
蕭煜張開雙手,往前一推。這些水滴化作一陣箭雨,朝着正堂方向激射而去。不過未等這波劍雨靠近正堂,就已經煙消雲散。因爲天空中落下的雨絲不知何時已經化作道道煙雨之劍,湮滅了蕭煜的水箭,然後又朝他當頭落下。
在先前推出一波水箭後,蕭煜已經伸手摘下頭上的斗笠,此時剛好仰頭望向從天而降的雨劍,深吸一口氣。
然後他吐出一口濁氣,就將這波雨劍還原成最雨絲,重新託舉至更高的天幕之上。
這已經不是純粹的較力,而是比拼天人合一境界的感悟,你借勢天地,以煙雨化劍,那我就破去你的借勢,讓劍重新變回煙雨。
蕭煜將視線從天空上收回,按住蓑衣下的破陣子劍柄,朝正堂大步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