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蕭煜昏迷的第十天後,蕭煜醒了。
雖然他用盡手段拖延過了七日之期,但還是被拜去了五魄,剩下的兩魄也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所以他想趁着自己最後還算清醒的這段時間,見一見身邊的親人。
林銀屏是第一個知道的,當她回來時,正看到蕭煜從牀上掙扎着坐起身,哪還有什麼天人境界無敵手的氣魄,如凡子病夫一般,竟是連控制自己的身體都力不從心。此時的蕭煜已顯離魂之症,雖然三魂尚在,神志清醒,但七魄去了五魄,已經距離身魂相離不遠。
蕭煜沒有嘗試着下牀,反正註定也站不起來,只是倚在靠枕上,揉了揉自己的臉頰。
他感覺困得厲害,眼皮似有千鈞重,視線模糊,同時腦海裡亂糟糟的,許多塵封多年的往事浮上了腦海,想起了母親已經漸漸模糊的臉龐,少時橫行東都的飛揚跋扈,想起了東都秋臺裡的初見,那兩襲白衣的各有千秋,想起了當年落魄時的小院,生不起火的淒冷臨湖小築。
人生終了,總是會想起太多人太多事,一閃即逝如白駒過隙。到最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最對不起那個與自己一起走過無數風雨的女子。
他與她,雖然勉強算是共患難同富貴,但後來真的富貴了,有些味道就變了,她變得多疑善妒,他變得薄情寡義,兩人終日吵鬧不休,就像鏡子有了裂痕。男子沒了當年的耐心,少了溫言輕語,更多的是冷漠的敷衍了事。女子沒了當年的溫婉,少了善解人意,更多的是哀愁的自怨自艾。
只是每當見到女子因爲早年留下的病痛而微蹙眉頭時,他還是會狠狠地揪心,他會想起當年的相依爲命,會想起當年的相濡以沫,想起患難時的不離不棄,他會後悔,自責,內疚。
如果自己死了,她該怎麼辦?遍觀西北內部掌權諸人,徐林、閩行、藍玉、蕭瑾、林寒、韓雄、魏禁、曲蒼、李如鬆、諸葛恭,狼子野心者多,死忠良臣者少。蕭煜自付如果自己身死,恐怕只有諸葛恭和曲蒼還會留在林銀屏身邊,至於其他人,就真的要看良心還剩幾斤幾兩。至於草原上的那幫臺吉,蕭煜在世時,他們要林銀屏爲自己出頭,自然要供着公主殿下,可蕭煜不在世了,誰還會把一個死了男人的女子放在眼中,恐怕心思活泛一些的,還要搶了公主學蕭烈來一個攜天子而令諸侯呢!
也該做些準備了。
蕭煜緩緩地轉過頭,然後看到了林銀屏。
林銀屏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過了好久才小聲問道:“蕭煜,你醒了?”
小心翼翼的,彷彿是怕嚇走了蕭煜。
蕭煜伸出手,手掌不受控制地顫抖着,拍了拍牀沿,輕聲道:“銀屏,過來坐。”
林銀屏坐到牀邊,輕輕地握住他的手。
蕭煜仔細瞧了瞧她,虛弱笑道:“銀屏,臉上的妝這麼濃,這可不像你。”
林銀屏強顏笑道:“好看。”
蕭煜沉默,然後慢慢說道:“銀屏,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這次的確是遭了別人的暗算,恐怕是命不久矣,有些事我要向你交代一下。”
林銀屏的表情慢慢凝固,就像一汪春水遇到了酷烈的寒冬。
然後她低下頭去,雙肩開始輕輕聳動,啜泣聲不大,但在安靜的屋內卻是清晰可聞。
蕭煜顫抖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強笑道:“你也不要太傷心,興許能有轉機也說不定,還是先聽我把話說完。”
林銀屏收斂了哭聲,面無表情地擡起頭來,臉上早已佈滿了淚水,而且眼中的淚水還在無聲地流下來,越來越多,花了妝容,露出原本蒼白的面色。
蕭煜想要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卻沒有做到,不是因爲他身體虛弱,而是因爲他神魂衰弱,對身體的掌控程度越來越低,就像稚童穿了大人的鎧甲,每一個動作都很艱難。
蕭煜沉吟片刻,稍稍措辭後說道:“銀屏,我若是死在了當下,以後西北何去何從,是覆滅還是改弦易轍,我這個已死之人都可以不在乎,但是你不一樣,你是我的妻子,你肚子裡還有我的孩子,我這個爲人夫又爲人父者……”
蕭煜停頓了一下,“實在愧對你們。”
林銀屏緊緊抿着嘴脣,沒有說話。
此時的屋內,氣憤異常壓抑慘淡,蕭煜又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脣角,繼續說道:“官場上有句話,叫做‘太太死了客滿堂,老爺死了沒人擡’,我不在之後,你莫要戀權,離開西北。對了,蕭瑾人呢?”
林銀屏低聲道:“被我關起來了。”
蕭煜愣了一下,然後無奈搖頭道:“本來想讓你隨蕭瑾去東都也好,不過蕭瑾是個記仇的性子,而且蕭烈那邊也不太平,還是算了。”
蕭煜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已經看不清林銀屏的樣子,只能看出一片朦朧的光影輪廓,強笑道:“待到事不可爲時去衛國吧,中原再怎麼亂,也不會波及那兒,而且咱們與慕容家和葉家也算是有點香火情分,其餘幾大世家的孤高性子,也不會爲難你一個孤弱女子。”
蕭煜終究還是緩緩合上了眼睛,嗓音含混不清,越來越低,“你帶着羽衣去衛國,讓小玥跟着蕭瑾回東都,不用管我。”
話音落時,蕭煜再度沉睡過去。
林銀屏下意識地推了推他,沒有得到任何迴應。
女子似乎徹底認清了現實,低垂着眼簾,眼神黯淡,整個人的精氣神徹底垮了下去。
院外飄雪紛紛而落。
這場積蓄已久的大雪來得異常兇猛,不止是中都,就連整個西河原都籠罩在大雪之中。
也正是因爲這場雪,讓原本岌岌可危的西河戰場有了一絲喘息之機。
雪太大,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牧人起早就聽聞魏禁用兵重奇,故而安營紮寨,不給魏禁半點機會。
同時,一襲青衫在大雪之中穿過西河原。
雪花如大幕落下,落在中都城牆根下,落在斑駁的城牆上。
年輕道人終於來到了這裡,沉默地望着中都堪比山高的巍峨城牆。
他還是穿着那件青色道袍,不過現在道袍上全是細細密密的劍痕,甚至在有些劍痕上還殘留着已經乾涸的烏黑血跡,讓他沒了曾經道宗首徒的威儀,反而像是一個落魄的遊方道人。
秋葉停住腳步,回身望去,一名身穿藍袍的中年人出現在他的身後不遠處。
秋葉反手握住水龍吟,沉聲道:“張重光。”
來人正是代替上官仙塵總掌劍宗諸事的劍宗慎刑司掌司張重光,他手中持有一柄沾染有血跡的霜天曉角,平靜道:“掌教真人飛昇在即,蕭煜馬上就要身死,葉賢侄還要執迷不悟!?”
張重光看了眼秋葉身後的巍峨城牆,沉聲道:“交出都天印,我看在葉兄的面子上留你一命。”
秋葉沒有說話,手中青龍吟一轉,無數雪花隨之而動,一劍捲起千層雪,化雪爲劍。
張重光輕哼一聲,身形驟然消失不見。
在秋葉身前的雪地上,出現了一對腳印。
一道冷冽劍光驟然出現,然後消失。
一道金屬碰撞之音響起。
秋葉雙眉微挑,以手中的青龍吟擋住了張重光的一劍。
接着便是一連串的金屬揮擊碰撞之聲。
秋葉以都天印加持己身之力,勉強擋住了張重光的猛烈劍勢,只是其間的兇險之處,卻要比前幾日的追殺更加恐怖。
隨着一道鏗鏘之聲,兩道人影分開。
張重光神色依舊,而秋葉的胸口上卻是新添了一道半尺長的傷口,可見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