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書獨自一人不知不覺地走過清湖上的廊橋,從後府來到前府,站在一片泛起新綠樹蔭下,怔怔出神。
不少值守甲士已經看到了墨書,不過卻沒人敢上去多言,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墨書的身份特殊,正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而帝王身邊的近侍,則是公卿王侯都不敢輕易得罪。在西北王府,墨書和張百歲算是兩個極特殊的人物,雖然身上沒有一官半職,但哪怕是曲蒼這種蕭煜心腹也不敢怠慢分毫。
墨書半倚在樹幹上,渾渾噩噩,有些莫名其妙的走神。
不知過了多久,府外有聲音傳來,墨書醒過神來,循着聲音望去。
一行人如衆星捧月般簇擁着一人走來,那人身着一襲藍衣,臉上帶着淡淡溫和笑容,正是朝思暮想的藍先生藍玉。
不過未等墨書上前,蕭煜已經親自迎了出來,蕭煜和藍玉兩人見面之後沒去後府,而是去了前府的一處偏廳。
墨書望着那羣守於門外的森然暗衛,猶豫了一下,還是站在原地沒動。
廳內,蕭煜先行坐到主位上後,揮了揮手道:“都隨意吧。”
藍玉、曲蒼等人分而落座之後,蕭煜瞧了眼一直跟在藍玉身旁的嬌小身影,笑道;“瑞玉,你去了江南一趟,也學會那幫江南士族金屋藏嬌的做派了?”
廳內頓時響起一片附和的鬨笑聲,在這片笑聲中,小丫頭唐錦繡低垂着頭,臉色鮮紅欲滴。
藍玉倒是神色如故,搖頭笑道:“王爺此言差矣,非是金屋藏嬌,實是情投意合。”
坐在蕭煜旁邊的蕭瑾稍稍拉長聲音哦了一聲,促狹道:“這就是藍先生就把人家騙到西北來的理由?”
唐錦繡被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少年調侃,已經是快要把頭埋進胸脯裡了,藍玉輕咳一聲,不得不轉開話題道:“懷瑜,你訂親的時候我沒能回來,先告罪了。”
說話間,藍玉從自己袖中取出一方早已準備好的檀木小盒,遞到蕭瑾面前,“權作賠罪之禮。”
蕭瑾接過本身就價值不菲的檀木盒子,笑道:“藍先生有心,蕭瑾謝過。”
蕭煜對於一位“樞臣”和一位“疆臣”在自己面前公然行孝敬之事無動於衷,只是正色道:“行了,說正事。瑞玉,我這次召你回來的用意爲何,想必你心中清楚。如今後建戰局並不明朗,好似是一團亂麻,尤其是那幫草原臺吉,更是給我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所以還要請你出任征伐後建大都督,彈壓一二。”
藍玉點頭道:“我明白王爺的苦衷,既要慷他人之慨,用後建這塊肉餵飽草原上那羣已經餓了一個冬天的餓狼,還要顧及整個後建局勢,不能讓這羣餓狼破壞了原本既定的籌謀。”
蕭煜撫掌道:“知我者,藍瑞玉也。”
藍玉笑了笑,“不敢當王爺如此盛讚。”
興許是有唐錦繡在場,蕭煜沒有繼續深談下去的意思,只是簡單了交代了幾句便結束了這次面見述職。
待衆人散去之後,藍玉領着唐錦繡走出偏廳,望着這座既熟悉又略感陌生的雄壯府邸,有片刻失神。
唐錦繡一隻手拉着藍玉的一截衣袖,另外一隻手輕拍着自己略有起伏的小胸脯,臉上還帶着一抹不只是激動還是驚嚇的紅暈,“藍哥哥,這就是西北王啊!跺跺腳就讓西北陸沉的西北王啊!”
藍玉有些哭笑不得道:“對,他就是西北王,姓蕭名煜字明光的西北王。”
唐錦繡瞪大了眼睛,驚奇道:“藍哥哥,你這樣不爲尊者諱,直呼主上姓名,真的好嗎?”
藍玉愣了一下,然後竟是點頭道:“你說得對啊,爲人臣者,持功自傲乃是大忌,君臣有別,上下有別,尊卑有別。遍觀古今,多少名臣良將就是因爲遺漏疏忽了這點淺顯道理,最後反而是誤了自家性命!不可不慎,不可不察。我當自省。”
就在此時,墨書已經從那邊的樹蔭中走了出來,她先是輕輕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又細心地整理了自己的妝容,然後抹平衣衫上的褶皺,最後才邁着細碎的小步子朝藍玉款款走去。
一步一步,不快不慢,卻難藏她心中的歡喜之情。
以藍玉的修爲自然早已發現了墨書,對於墨書的心意,他也略知一二,只是緣分之事本就不可強求,他也只能故作不知了。
墨書走到藍玉不遠處,揚起笑臉,不同於以往程式化的僵硬笑臉,這一次卻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笑意。一雙手有些不合乎規矩地背在身後,十指交纏。
墨書剛想要說話,然後,她看到了在藍玉身旁的那個嬌小身影,緊緊抓着藍玉的袖子,正好奇地望着她。
墨書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她可不記得藍玉還有個妹妹,而且是這麼大的妹妹。
墨書能成爲王府女官之首,不單單是依靠自己與蕭煜的情分,本身也是聰慧之人。下一刻,她的心已經沉了下去。
原本因爲忐忑而糾纏在一起的十指,現在因爲不安緊緊捏住衣角。
墨書本想說什麼,最終只是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像一尊雕塑,就這麼孤孤單單地站着。
春風拂過,卻有秋風蕭瑟之感。
蕭煜其實沒有走遠,他一直站在不遠處的陰影中靜觀其變。
蕭煜比藍玉更早一步發現墨書,他也比藍玉更明白墨書的心思。對於這個陪伴自己渡過了那段最失意歲月的小侍女,蕭煜打心眼裡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好的歸宿,可在這種事情上,蕭煜也無能爲力。
蕭煜輕輕嘆息一聲。
片刻的沉默之後,墨書重新“活”了過來,抿着嘴脣,使勁眨了眨眼。
藍玉開口道:“墨書姑娘,許久不見,近來可好?”
然後他又對自己身旁的女子道:“錦繡,這位就是王府大管事墨書姑娘。”
唐錦繡帶着幾分好奇望了墨書一眼,怯生生道:“見過墨書姐姐。”
墨書哦了一聲,點點頭道:“錦繡姑娘好。”
接着又望向藍玉:“不知這位是?”
藍玉平靜道:“是藍某人未過門的妻子。”
墨書感覺自己好像被人當頭打了一記悶棍,整個人都懵了。
明明自己在心中早就有了猜測,但在藍玉親口承認的這一刻,墨書非但沒有半分如釋重負,反而是感到一陣揪心的難受,幾乎要讓她落淚的難受。
墨書與藍玉有片刻的對視,藍玉的目光十分平靜,可以說問心無愧。
說到底,一直都是墨書一廂情願的單相思而已。
藍玉其實也不想這樣,只是有蕭煜處理秦穆綿之事的前車之鑑,藍玉深諳當斷不斷必遭其亂的道理,事已至此,他只好當斷則斷。
墨書先行移開視線,低下頭去,聲音很低,一字一句地艱難說道:“那可要恭喜藍先生了。”
藍玉輕聲道:“多謝墨書姑娘。藍某不日便要去後建赴任,你多保重。”
墨書茫然地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勉強擠出一個僵硬的笑臉,點頭嗯了一聲,然後失魂落魄地轉身離去。
在轉身的那一刻,她臉色驟然蒼白,一雙手微微發抖,不知要往哪兒放。
藍玉輕嘆一聲,沒有去看墨書,而是牽起唐錦繡的小手,向府外走去。
墨書踉踉蹌蹌地走出幾步,然後又緩緩轉頭望向藍玉離去的背影。
就這麼走了啊,盼了這麼久,就這麼走了啊。
寥寥兩三言,早知如此,寧願不見。
最起碼還有一點可憐又卑微的盼頭。
她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臉色越來越蒼白,甚至額頭上滲出汗珠,笑容慘然無比。
藍玉從未對她許下什麼,甚至兩人之間都沒有什麼太大交集。
誰都不怪,只怪自己。
爲什麼在藍玉離開中都時,自己不鼓足勇氣開口?
現在一切都晚了。
陰影中,蕭煜悄然離去。
落花有情,奈何流水無意。
情字,上了心頭,難下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