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這一晚幾乎沒睡,不因別的,只因那個人就在隔壁的房間裡,想到他在,他呼出的氣息似乎會進入自己所在的房間,進入自己的肺裡循環進自己的全身血脈,他的甘甜的夢裡也許會有自己,明天早上,兩人會在一起用餐,聽他說話,便有種心酸的幸福感。
喬伊斯猶記得自己對他的第一次記憶。
他母親的葬禮上,周冕一身黑色的西服,黑頭髮黑眼睛,保鏢爲他撐着黑色的傘,那一天有明媚的陽光,他全身是黑色的,皮膚卻很白,整個人很纖秀,在看慣了高大英武的歐美男人的喬伊斯眼裡,東方人的他就像脆弱的白蝴蝶。
男人在他的面前蹲下來,低聲和他說話。
喬伊斯忘了他說的什麼了,然後,他被他抱了起來,他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受着他柔軟的頭髮在臉頰上摩擦過的觸感,這麼多年過去了,那種感覺還那樣清楚。
周冕在葬禮之後去和他外祖父交涉了,希望把喬伊斯帶在身邊教養。
他的外祖父對周冕有求必應——在喬伊斯的印象裡,的確是這樣的。喬伊斯甚至感覺到他的外祖父對他父親也有這種壓抑而瘋狂的愛,只是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出口,所以,他父親去了冷杉城堡,喜歡上了那裡,老侯爵就把那裡送給了他,連帶着裡面幾百年存起來的各式古董。
喬伊斯之後也聽以前帶自己的奶媽說過,雖然他的母親天生很放蕩,但最開始還是想和他父親好好過的,只是周先生太冷淡了,她纔出去找別人回家,而且總是帶不同的人回家,也從很冷清的冷杉城堡裡搬到了里昂他外祖父當時的宅邸里居住,他外祖父對於女兒的放蕩非常不滿,兩人經常吵架,老侯爵是個嚴苛的人,而且又帶着尚武家族的暴虐因子,罵幾句就會動手打人,女兒於是經常和他吵得更加厲害,僕人們也會聽到一些兩人之間的吵架內容,奶媽說他的母親伊蓮小姐本不想嫁給周先生,是老侯爵說她懷了孩子必須嫁人,逼着她嫁了,之後她不幸福,他又逼着她必須服從,兩人之間的矛盾才越來越大。每次他母親故意氣老侯爵就會帶男人回家過夜,然後周而復始地吵架慪氣,直到她失足從樓梯上摔下去過世。
喬伊斯就是在那時跟着周冕回了冷杉城堡。
冷杉城堡從三月到十月,天氣都會很好,溫暖的陽光和柔軟的草坪,但是冬季卻很漫長,大雪會將它凍住。
在冬季,父親會帶着他去美國加州,也有一年冬天是直接在寒冷的冷杉城堡裡度過的。
雖然寒冷,那個冬天卻是他心裡最美好的記憶。
壁爐裡溫暖的火光,父親把他抱在懷裡,教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中文,父親畫畫,他就站在旁邊看着,因爲冷,每晚都和他睡在一起。
在那些日子裡,他父親教他文學數學還有植物學,教他寫字畫畫,還有說很多古老的故事,爲他講解古老瓷器的燒造,玉器的打磨,象牙的雕刻……
他父親筆下的漢字,圓潤靈動,就想一朵朵盛開的富貴花朵,貴氣典雅。
喬伊斯想永遠在那個時候不用長大,但是,九歲的時候,他還是被外祖父帶走了,父親站在城堡的前庭裡看着他離開,他也看着他的父親,汽車開走,父親的影子越來越小,模糊成了細雨裡的一把黑色的傘。
他那時候只是靜靜看着父親,沒有眼淚,也沒有話語。
到外祖父身邊的日子是他以前想象不到的苛刻痛苦,他被送進了寄宿制軍事化貴族男校,雖然在學校裡他很快交了很大一羣朋友,尤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是他的室友,但是,他還是感覺到孤獨和痛苦。嚴苛的教育,生活上從原來全中式變成西式的不適應,沒有了父親在身邊,聽不到他的聲音,感受不到他的氣息,他經常難受得把腦袋蒙在被子裡,但是卻不能哭泣。
同學們經常會有家裡人來探望,他以爲父親也會來探望自己,但是,他卻從來沒有來過,之後才知道他和外祖父達成了協議,自己作爲聖埃爾森家族的繼承人,從此之後他就再也不能干涉外祖父對自己的決定了。
原來,那從三歲多到九歲的五年多時間已經是他最初也是最後的甘甜。
二十五歲的青年一晚沒睡並不至於精神不好,但喬伊斯早上起牀依然趕緊洗了個澡讓自己的精神更好一些。
他起牀來,發現自己的臥室裡依然沒有動靜,知道父親還在睡,便也沒有打攪,進健身房運動了一個小時,又去洗澡收拾了一番之後,這纔來敲了周冕所住房間的門。
周冕這才起牀來,因爲他身體一直不大好,這麼多年來調養也沒有太多作用,而且又心思重傷春悲秋,不免身體就更差,早上起牀來精神也不大好。
喬伊斯看他睡了一晚神色依然倦倦的,就問道,“爸爸,你昨晚沒有睡好嗎?”
周冕換了牀的確是睡得不大好,但是面對兒子的關懷,依然回答道,“還好。”
喬伊斯擔憂道,“要是沒睡好,爸爸,你再睡一陣吧。”
周冕卻道,“已經起了,不想再睡。”
之後用早餐,周冕看到餐桌上都是中式早點,不免覺得驚奇,“你怎麼用起中式早餐了?”
他記得喬伊斯一直是吃西式早點的,有時候他去冷杉城堡看他,他還專門讓廚子做西式餐點他吃。
喬伊斯笑道,“爸爸留下來多住一陣子吧,家裡請來了一位中國大廚,你正好嚐嚐他的手藝。”
周冕不免覺得有子如此是一件幸事,而且他認爲自己並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職責,但是喬伊斯卻很孝順。
而且,現在的年輕人,在喬伊斯這個年齡,不僅要撐起家業,還能夠毫不浮躁,對長輩有心,算起來,真是非常難得。
周冕不由很是感動,給喬伊斯夾了奶黃包放他碗裡,道,“吃吧。”
周冕的手指修長,握着潔白骨筷,手指就像精雕細琢而成,喬伊斯將目光從他的手指上轉開,看父親對自己的建議避而不談就知道他是不想留下來,就道,“爸爸參加完鑑定會就要回去嗎?”
周冕慢慢吃了一陣,用餐巾擦了擦嘴,才說道,“再過不久就是你二爺爺的生辰了,今年是九十大壽,雖然沒有要大辦的意思,但是家裡人也都是要回去的。我就想直接過去了,不回冷杉去了。你如果抽得出時間,也早點過去吧。”
喬伊斯已經是一家之主,周冕也不好強行要求他先放下別的事一定要早點過去給祖父賀壽。而且,他也知道他不習慣於中國大家族那樣的繁複的禮節和各式規矩。周家人多,喬伊斯恐怕只認識很少一部分,每次對人冷淡也很不禮貌,讓別人多有微詞,周冕也不會要求他改改他在周家時候的做派,所以,也就只在言語間淡淡提一下這事而已,也沒有作爲他必須要怎麼樣的大事來說。
喬伊斯道,“爸爸你不說,我倒忘了二爺爺生日的事情。你放心,我會準備好賀禮,到時候趕過去的。”
其實他除了周冕的生日,別人的生日都沒上心過,甚至包括他自己的。
而周家那邊人實在是多,事情也多,他根本上心不過來,所以根本不管。
而且也很少和那邊的人打交道,除了在那邊和周冕至親的幾個人,別的人,他都不大愛理睬。
周家這種大家族,有一個很大的底子,後來人又很會經營,現在家大業大,身處上流社會,但是,老的那一套治家之法,在喬伊斯看來,古舊得可笑。不過,現在周家的年輕人,倒也沒有誰非常遵守那一套禮節規矩了。
周冕提醒了喬伊斯這件事,之後和他也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倒是喬伊斯問起他的身體狀況,他回了幾句,之後就又沉默了下來。
他時常不知道應該和兒子聊些什麼,他一個人住,愛好也不過是古董收藏,喜歡看些古書,幾個僕人照顧他,朋友也都是做收藏的,和人聊天自然也是這一方面。
只要出門,坐在車裡看着大街上打扮入時的男男女女,別人用的各式各樣的電子產品,他都是不會用的,拿在手裡也沒有多喜歡,現在依然不會用手機發短信,在兩位父親都會使用電腦網絡時候,要不是幾個朋友勸他學習使用電腦,他恐怕至今都不會使用。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過了時的,而且還離了根,但是他並不因此而感覺恐慌,他在自己喜愛的領域裡有自己的樂趣,並且這些永遠不會背叛他離開他拋棄他。
因爲自己是過了時的,生活上別的方面並不存在什麼大問題,但他卻實在是和兒子沒有什麼共同話題,有時候想說點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幸好喬伊斯打破了沉默,僕人拿過來幾本近期的拍賣會收藏品說明書,喬伊斯說道,“這是巴黎近期的幾場拍賣會的藏品說明書,你看你需不需要看看。”
周冕道,“飯後我看看吧。”
於是話題轉移到周冕比較有話說的收藏品上了,喬伊斯對收藏並無多大興趣,要不是從小受周冕的一些薰陶,也許他根本不會去關注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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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本文以後早上7點更新。
因爲朋友們都說免字容易看成兔字,所以特改成了冕。
謝謝蝶之靈、木堇花下、吳沉水、非天夜翔、幽幽雲、曼菲、wsjiatongLee、姚三俊、小腐蛇、zhangxueli326811 你們扔的霸王票,每人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