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動的人羣逐漸平靜了下來,人們的目光緊緊追隨場上的兩名巫師。
片刻後,連綿不絕的鼓聲突然響起,一下,兩下,三下,如暴風驟雨般緊湊急促,隱隱有種緊張感。
霎時間,竽、瑟、木葉、壎一齊響起,各種不同的音調矛盾而神奇地結合於一處,交織出華麗神秘的樂章。踩着鼓點輕快的節奏,男女巫師跳起了奇異的舞蹈。
這舞蹈不似宮廷舞那般精緻含蓄,也不似妓院歌舞那般輕浮淺薄。相反,巫師們以一種極富張力肢體動作來渲染招魂節莊重肅穆的氛圍。他們腳步輕點地快速旋轉着,帶動身體一起搖擺,寬如流雲的衣袖上下翻飛,玉玦、玉環、瑪瑙、翡翠也跟着激烈晃動,發出“叮叮噹噹”的悅耳聲響。
鼓聲越密集,舞步便越激烈,鼓聲漸緩時,巫師們便也放慢自己的步調。他們口中唸唸有詞,似是在和神進行交流。
在激昂急促的樂聲中,圍觀人羣也跟着跳了起來,和着各類喧天的樂器和巫師的舞步,衆人齊舞,千人見千舞。場面一時歡騰愉悅、熱鬧非凡。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踏着輕快優美的舞步,女巫輕柔的歌聲在夜的深處響起,悠揚樂音纏綿中又帶三分哀怨,彷彿她就是那個乘舟而下、苦苦等待夫君的癡情女子湘夫人。
女巫妙音漸消,男巫接着唱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風景秀麗的洞庭湖上,湘君正焦急地四處尋找他的公主。他美麗的公主在哪兒呢?唯有嫋嫋秋風和不屈的木葉無聲應答他。歌聲中隱隱流露出某種躁動不安的情緒。
男巫方唱罷,女巫妙音又起:“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爲餘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她的眼中隱隱有淚花閃現,讓人依稀得以窺見湘夫人對湘君的思念之情。
男巫應和:“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椒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
他邊唱着邊將手中的一束香草拋給了女巫。
臺下頓時一陣起鬨。女巫嬌笑着接住香草,把它插在發間,又繼續她的表演。
“喂喂,阿駑哥,他們到底在唱些什麼呀?”雲樗聽得一頭霧水,“我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廢話!人家說的是楚地方言,你當然聽不懂嘍!這段開場祭舞繹的是湘君和湘夫人的故事,這個故事在我們空桑族啊,那可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阿駑解釋道,“不過這個中情節倒還挺複雜的,具體細節我也記不清了,改天等我理清了思路再給你們好好講講。”
雲樗認真地觀看着這支祭舞,託着下巴作思考狀:“嗯……從他們的祭祀舞蹈中我大致可以讀出一點內容來,這首歌大概是關乎愛慾的吧?”
“廢話!這誰都能看出來!一個男神和一個女神,除了愛慾還能是怎樣的故事?”阿駑斜睨了雲樗一眼,那眼神彷彿是在參觀傻子。
“哦,也對哦……好像是這麼回事……”雲樗“嘿嘿”傻笑了幾聲,撓了撓頭。
“哼哼!我們空桑族的祭舞意韻悠長、幽邃玄遠,不是你這個奶娃娃一時半會兒能看懂的!”
“哦哦……”雲樗不甘心地低下頭去,眼睛滴溜溜轉了一會兒,突然又擡頭不甘心地問道,“可我還是覺得好生奇怪!這支舞所傳達出的情感似乎是矛盾的,你瞧,湘夫人埋怨湘君拋棄她尋了別的女子,湘君卻在漫長得沒有盡頭的歲月裡等待着湘夫人,既然相愛,爲何兩處黯然?阿駑哥,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啊?”
“啊?呃,這個嘛……”似乎被雲樗的問話嗆住了,阿駑露出了尷尬又爲難的表情:“這個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啊,我記得故事裡面似乎並沒有交代啊……”
長魚酒沉思了一會兒,推測道:“也許是湘君拋棄了湘夫人,移情別戀,又黯然懊悔,回到洞庭請求湘夫人的原諒。”
“爲什麼?”雲樗頭扭向長魚酒,“麴生你怎麼又知道?”
“猜的。”長魚酒無辜地攤了攤手,表示自己也不知情,“一般故事不都是這樣的套路麼?”
“那可不一定啊!”雲樗反駁道,“照你看來,好像這世上的男人都是負心漢一樣。”
“我沒這麼說。”長魚酒矢口否認道。
“那不就是了?”雲樗輕哼一聲,道,“要知道這世上也有不始亂終棄、不讓女孩子傷心的好男子的!”
長魚酒挑了挑眉,“哦?比如呢?”
“比如我啊!”雲樗一拍胸脯,信心滿滿,“我就是這世間鮮有的好男子!”
“呵,你又沒娶老婆,口說無憑。”長魚酒調笑道,“對於女孩子,你瞭解多少呀?嗯?”
“哼!”雲樗恨恨地扭過頭,小聲道,“那至少……至少你也是好男子啊……”
長魚酒聞言忽然沉默了。
見長魚酒那一雙幽深莫測的黑眸,夜色般深沉壓抑,墨色濃重得化不開,雲樗心頭一顫,慌忙低下頭去,又吶吶補了句,“勉強及格而已……”
祭場上喧天的樂聲忽然低了下去,人羣的喧鬧聲也聽不見了,寂靜中,唯有長魚酒幽幽的嘆息聲,沉痛而悲慼,“不,我並不好。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男子,我總是讓女孩子傷心。”
“不可能的!”雲樗堅定地反駁道,“你那麼好,那麼在意別人的感受,又豈會讓其他人受傷呢?”
“不,你不懂。”他的神情一瞬間忽然變得無比痛苦,“在意她的感受,就不會讓她受傷了嗎?不,不,這個世上遠還有更多讓人無可奈何的事情,任你傾盡所有都無法挽回。”
蒼白的月光傾瀉而下,在他單薄的玄衣上鍍了一層清輝。雲樗靜靜凝望着眼前那人,神色漸漸黯然。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最終沒有說出口。他還是不瞭解這個人,一點也不瞭解……
“哎……這不過也就是個傳說,很可能只是老祖宗杜撰的。不過一場表演罷了,何必如此認真呢!”阿駑在一旁打着哈哈,“管他誰負了誰呢!反正在我阿駑看來,湘君和湘夫人之間的愛情是絕對忠貞的,即便有一方拋棄了另一方,那想必也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的!”
“誰說神就一定忠貞了?”雲樗小聲嘀咕了句,扭頭繼續觀看錶演。他面上雖平靜如初、波瀾不驚,可心裡卻早已亂成一團,有什麼東西黏糊糊的鬱結其中,很不是滋味。
萬千燈光中,只聽得阿駑喃喃道:“快結束了。”
快結束了嗎?雲樗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本以爲圍觀的人走了大半,卻不想圍觀之人相較先前更多了,整片中心祭場幾乎被圍得水泄不通,擁擠不堪的人羣把雲樗一張小臉都給擠變形了。
“哼哼!”阿駑似是看出了雲樗心裡的想法,“急什麼?招魂夜纔剛剛開始,這不過是開場祭舞,真正的好戲在後頭哩!”
“捐餘玦兮江中,遺餘佩兮醴浦。採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
男巫唱完最後一個字,鼓聲漸漸平息下來。男女巫師手拉着手轉了個圈兒,以一個優雅的弧旋步收尾、頓住,旋即朝圍觀的人們鞠了一躬。人羣中登時爆發出一陣凌亂聒噪的掌聲。
“好啊!跳得好!”阿駑興高采烈地起鬨道。
中央祭場的氣氛一時間愈發熱烈了,不少圍觀之人情不自禁地衝入場內,開始自娛自樂地跳起舞來。
“對了,阿駑哥,那兩個巫師臉上畫的圖案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雲樗心虛地瞟了阿駑一眼,忍不住開口問道。
他注意這紋飾很久了,但不知道問出口是否會觸犯族中禁忌,便一直憋在心裡沒問。
然而事實上,阿駑似乎也不太明白。他摩挲着鬍子拉碴的下巴思考了許久,纔有些不確定地答道:“這個紋飾嘛……我也不太清楚,似乎與某些古老的空桑傳說有關。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答案,那你恐怕得去問他們那些巫師了。不過話說回來,我小時候似乎聽我娘講到過這個……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阿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羣中傳來的一陣喧譁聲打斷了。
“大家快看啊!是大巫祝!大巫祝來了!”
“真的哎!巫祝大人!巫祝大人來了!”
“大人終於出現了!”衆人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人羣登時炸開了鍋。
雲樗循着衆人的目光看去。這不看還好,這一看竟把他給下了一大跳。剛纔還空空如也的祭臺上,此時此刻竟站着一個人!